如果乞儿也能够相亲相

白衣悠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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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贞观七年,恰逢九月重阳佳节,满街的人都手提礼品油包匆匆往家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年曰七岁的小姑娘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

    因为近年来国泰民安,又时值佳节,连长安西市附近的小乞丐们都可以收获满碗的铜板,甚至还有好心的店家给他们设施新鲜刚出炉的包子,我看着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个津津有味的吃相,肚子不由得骨碌骨碌地直叫。

    太阳西合,天色渐渐昏暗,我注意到那个小乞丐已经准备收拾行当了:只见他扣起磕损了一角的破碗,拍拍在地上拖拉了一天的的裤子,拖着竹竿,就往孔庙的方向而去。

    可还没走到半条街,乞儿的敏感和职业习惯让他很快就发现到悄悄跟着他身后的我,只见他突然回过头来,我一个躲闪不及,只能被他扫到。

    他皱了皱眉头,忽然就转过身来面向着我,冲我喝道:

    “你是谁?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极了,完全不符十三岁的男孩儿该有的清朗,而且声音里带着浓厚的防备,甚至有些凶狠。

    我被他吓了一跳,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把破破的衣襟里撑得鼓鼓的馒头,嗫嗫嚅嚅地说:

    “我,我饿了好几天了”

    前面那个小乞丐皱着五官,怀疑着看着我一身已经沾了泥点的草香裙,然后嗤笑一声,道:

    “看你细皮嫩肉的,穿得起草香裙的人家可不会像我们这样老饿肚子。小妹妹,你在哄骗刚出茅庐的菜鸟吗?”说罢抬脚便走。

    我赶紧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他想拉回来,谁知被我抓得紧紧地,逐抬头看我:

    “你家有什么特征?有什么特别醒目的标记吗?”

    “我,我没印象了”

    “那你是哪里来的?”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跟我奶娘一起来的。”

    “那你奶娘呢?”

    “我我不知道娘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她了”

    我没有骗他,我真的不知道奶娘到哪里去了,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三天之前我还在被奶娘牵在手里游玩整个长安城,三天之后,我却突然成了找不到爹爹娘亲的孤儿。

    或许是与那根浇着蜜汁裹着糖壳的小李子串有关,因为我嘴馋吵着要,娘们便吩咐在原地等她买回来,可因佳节来临,长安城里的人海突如其来的汹涌,把我蔟拥着脱离了原地,等到人潮散去的时候,我已经找不到奶娘的踪影了。

    因为一根不值一文钱的蜜饯李子,几天前的我还穿着干净清香的草香裙有奶娘仆人侍侯,几天后,却满身泥泞地在一个又一个鄙夷的目光里穿梭。

    命运从此被改写。

    (二)

    那个小乞儿很快就发现我是个找不到家的大麻烦,他的那两个剩余下来准备当干粮的馒头三下五除二地就被我吃了个干净,对于一个时时刻刻都要担忧着三餐不济的乞丐来说,我这样的食量无疑要让他喝西北风。于是他避之而不及地躲闪着我紧迫盯人的目光,一下子把我甩在身后,脚步走得飞快。

    奈何我比他更快——别怀疑,吃了两个大馒头,怎么说我都恢复了些许力气。

    “哥哥,你叫什么啊?”

    “哥哥,你家住在哪里啊?”

    “哥哥,你走慢些,我快跟不上你了。”

    他走得快,我比他更快,他不理会我,我便歪起头来朝他笑,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我懂,何况我还是个女孩子,他再狠也不会怎么地的。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刚才的询问里,我直觉地就认定他不是那种见死不救漠然到底的人

    果然,在回到月老祠的那间破破小茅屋,他并没有阻止我的进入。我跟他进了屋,里面都是乱草堆,角落还有一个木架搭成的炉灶,我猜那是他的地盘。

    在我到处打量的时候,他看着我,问:

    “你怎么还没走?”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哥哥,现在外面黑突突的,我好害怕”

    那个小男孩沮丧又无奈地拍拍额头,用手抓了抓乱遭遭的头发,又几次肃起眉头,最后又叹口气放弃了,最后他说:

    “算了,今晚你就待在这吧。”

    就今晚?我暗暗盘算好,在家里人找到我之前,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要躲在这里,跟着这个小乞丐,不然很快就要进入初冬了,无家可归的我只会像奶娘所讲的故事里那些穷苦孩子的下场一样——冻死在街头。

    恩,是不是很厚脸皮?

    没关系,几天的饥肠辘辘和众人的白眼已经让我的脸皮厚到足以媲美万里长城的城墙厚度了。

    那个小乞丐把屋子里的草垛堆积起来,平均分成两部分,又给我拉了他那条很破烂的长棉絮,指着某一头的的草堆对我说:“今晚你就睡这边。”

    当街面上传来更夫的第一声打更声时,我还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睡不着,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我爬起来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以后我和他是要生活在一起的,可能只有几天,也可能会很长,总不能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吭声,正当我以为他睡熟了之际,却听到了他含糊的、在无声的夜里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

    “小溪。”

    我顿时笑开:

    “小溪,我叫惜儿。”

    (三)

    惜儿是家里的哥哥姐姐对我的爱称,爹爹和娘亲平常也都这么叫我,就是我偶尔调皮搞恶作剧的时候,他们会生气地叫我名字蓝惜。

    后来我才知道小溪也不是他的真名,想来也是,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当个到处乞讨的乞丐呢?

    我问他:

    “那你知道你的真名吗?”

    他点点头:“知道,我外公给我取的,默沉。”

    我又问他:“姓默?”

    “姓刘。”

    不知怎的,他在回答时,我总觉得有一种阴郁的东西在他眼眸里汇集,但在抬头看向我时,这股阴郁又渐渐散去。

    别人叫他小溪,我都叫他默沉,当然,是在晚上回到小茅屋的时候,他才准许我这么叫他。相处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他的故事。

    他的身世比我更惨些:他的母亲在入一大户人家当俾女之期,被主人家的公子亵玩大了肚子,因主家不容,他的母亲被赶了出来,后来听闻那公子取妻生子后才绝望离开,返回家乡。

    奈何回到村子里后,因为是未婚生子,所以被人指指点点遭乡亲非议,母亲自从生下他后,身衰体弱,终于在他四岁那年离了世;由于外婆早逝,他一直由外公抚养长大,而外公在三年前得了急疾,终于也丢下他一个撒手西去,无家可归无处安生的他流浪到了长安,这才做了乞丐。

    刚开始的时候,他想培养我也加入他的乞讨团队,说什么‘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见我不从,又恐吓我说:“我这里连自己都养不活,你不跟着乞讨就给我滚蛋!”

    但到了最后抵挡不住我那哭得梨花带雨肝场寸断的眼泪攻势,只得作罢。

    想想人家好歹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也是滋长了虚荣心要面子的,乞丐这个最无骨的职业怎么叫我当得来?

    所以一般都是他们在街面上乞讨,我就在附近转悠,一来看看有没有见到家里人熟悉的面孔来拯救我逃出生天,二来也给小溪他们做接应。例如说一看到巡城的官兵要来驱赶并没收我们的行头时,立即给他们报信。

    小溪是我的衣食父母嘛,哪怕是看在住他家那么久的份上,我怎么说都得尽忠职守,只是有一次,我因为贪看街面上某间布店里的小饰品而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以至于他在巡城兵搞突然袭击时没来得及躲闪,乞讨了一整天十三枚铜板和几个包子都被没收了不说,还被那群兵贼围起来打得个鼻青脸肿,好半天都没办法动弹。

    我怕得要命,当他一瘸一拐地挪回家里时,我压根就没敢开门。他把拳头砸在门上咚咚响,我在里边死丝地顶住门,还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死丫头你给我干门!现在知道怕了?你说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吃我的睡我的,不跟着我去乞讨也就罢了,连放风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说你的心到底野到哪里去了?!”

    他骂骂咧咧了好一会,不时还有伤口被扯到的抽气声,我吓得窝了一团,更不敢开门了,最后可能是他敲得累了,声音越来越低,就没了声响。

    等我觉得不对劲开了门,他已经睡倒在了门栏外。

    不,说睡不合适,应该说是昏过去了才对。我一探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脸都烧得通红,我拍他叫他,他完全没有反应,我这才急了。

    要知道乞儿最怕就是生病受伤,因为日常连三餐都不饱,哪有钱去支付那些医疗费呢?从认识他到现在,几乎都没见过默沉他生过病,就算是我生病发烧了,也是他不知道从哪里采来的野草野药熬成汤药煎给我喝。

    我自己完全是一窍不通的。

    (四)

    可他现在高烧不退实在不是个办法,以前奶娘说高烧时如果不赶紧止烧,那可是会烧坏脑子的。我跑去求济世堂求那里的大夫开副退烧的药,可济世堂里只有那块招牌很慈善,他一听到我身无分文,便把打包好了的药材全收回去了。

    被赶到街上的我徘徊了好几圈,就是不敢回去,没有拿到药,我也不能回去。

    想起默沉昨天晚上烧得直喊我名字的痛苦样子,想起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想起他每次乞讨回来,总是把大部分的馒头跟铜板都扔给我;想起每次我吵着嚷着说想要想买布店里那双跟以前娘亲为我缝制的据说是一模一样的虎头小鞋,他虽然脸上抽搐肉痛得要命,可每次还是给我买了。

    现在他生病了,发烧了,我却束手无策慌乱无措地没能帮他,我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在心里使劲地骂着自己:

    蓝惜,你可真是没用到了极点。

    这时旁边一家专卖荷叶珍珠圆的小吃摊铺正好吸引了我的注意,除了珍珠圆那特殊的狸子肉香直钻人鼻孔之外,我还注意到正在乐呵呵地兜卖珍珠圆的老板只顾着给顾客称斤卖两,压根就没留神到我面前的那摊面上敞开的钱布袋子。

    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布袋子里的铜钱只要我伸手一抓,应该也有百来文左右吧?那么就可以到药堂去给小溪买退烧药了,如果钱还有剩下,还可以买些馒头回去,小溪和我已经一天都没有进食吃米粮了。

    我不是圣人,大家谁都不是什么圣人,那些所谓的礼仪廉耻,也得建立在吃饱饭足的基础上,没肚子都没填饱,哪有力气来廉耻啊,是不是?

    我在心里不停地鼓动自己:

    只要我这么伸手一抓,默沉就有救了。

    只要我这么一抓,我们就暂时不用担心挨饿了。

    只要我

    我颤抖着伸出手去,胡乱地抓了一把钱,正想收回手来,却被因铜板的响动而掉转过头来的面点摊老板看到着一幕,还没来得及跑,他已经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啪’的一声,一个火辣辣地巴掌就向我的脸颊上扫了过来。

    那个老板明明是中年男子,可他叫起来,声音却比街头泼妇还尖利:

    “小丫头片子!敢偷老子的钱!”

    他把我拉扯到人潮拥挤的大街面上,我感觉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像把尖刀朝我投掷过来。

    “小乞丐婆在偷人家钱,被发现了耶”

    “可不是么?造孽哦,谁家的姑娘有人养没人教?小小年纪就学偷窃,将来可怎么许婆家?!”

    周围的指指点点好像一块沉塘的巨石,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我很想说的,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愿意去偷钱?如果不是小溪都快病死了,谁愿意去做这种没有廉耻的勾当?

    你们没有尝试过一连饿了好几天油米不进的滋味;你们不知道寒冬的夜里没有持温的棉絮暖身只能缩卷着瑟瑟发抖的感觉;你们没有无家可归只能到处流浪乞讨;你们不知道我们唯一的目的不是所谓的享受,而是为了苟延残喘着活下去,你们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用那些所谓的高贵礼仪和廉耻来要求我们?!

    但我终究没说,只能一点一点地,把快要因屈辱而绝堤的泪水给逼回去。

    我不是为自己心疼,而是为这些年来的默沉心疼:

    曾经那些你替我挡下的低声下气向人乞讨的屈辱,你究竟是怎么样独自承受下来的呢?

    (五)

    最后还是无意里路过的张记布庄的老板在询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给我们买了退烧的药材和食物。我感激涕零地谢过他回到破旧的小茅屋,却看到满屋凌乱中,默沉因为醒来见我不在,正要挣扎地爬起来找我。

    我赶紧上前扶住他,让他枕靠在草堆上,然后跑去月老祠外舀水准备煎药。

    当我把药碗凑到他唇边的时候,默沉他才突然想起来,有气无力地问我:

    “丫头,你这药是打哪来的?”

    我还没内来得及说,眼泪就先我一步掉下来了,默沉被这些眼泪弄得慌了手脚,很紧张地问我:“丫头,你怎么了?”

    “默沉,你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要我们了你爹不娘丢下你了,我爹我娘也不要我了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了,都不来找我”

    我边哭着边说,鼻涕眼泪都蹭他身上了,我从来都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在没有跟家人走散之前,我是他们掌心里的珠玉珍宝,在跟他们走散以后,我遇到了默沉:我没有去私塾?有啥大不了的,女子无才遍是德啊;没有珠花戴啊?默沉会想办法的;伤心了受委屈?默沉随时提供肩膀。即便是天塌了,还有默沉这个高个子在顶着呢!

    可是当我今天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我才真正地知道,天塌地陷是一种什么感觉。

    默沉看着我红肿地像兔子的眼睛,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

    “是受委屈了吧。”

    我抽抽噎噎的,点点头。下午的耻辱我说不出口,却是记忆里一辈子都无法消弭的印记。

    他把我拥到他的胸膛里,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深刻:

    “没有谁能够遗弃你,也没有谁可以羞辱到你,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有一个孤独流浪的过程,父母、夫妻、子女、朋友,都有无法在你身边陪伴你的时刻,有些路,你必须一个人摸索着向前走,这是一段路程,也是一段必须。只分时间早晚而已,我们只是提早了,有什么好哭的呢?”

    他替我擦干眼泪,又把我塞到他的肩窝里,语调低沉,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他自己说:

    “生活不可能永远都对你展现出公平美好的一面,还有很多肮脏龌鹾是你没有意料到的,尽管可能你很反感,甚至无法认同,但你一定要学会接受,然后挺起胸膛面对。”

    “眼泪这种东西只对真心疼爱你的人有效,不然跟一杯普通的茶水也没有什么分别。生活从来都不会同情弱者,更不会接受眼泪,想想难道你哭了就有饭吃就有爹娘疼?就有衣服穿就有糕点尝?别人不但不会理你,不会安慰你,更会打心眼里看不起你,如果严重点,甚至还可能打你。”

    “惜儿,在这个世道,不是强者才能生存下去,而是能够生存下去的,才是强者。我们连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怕活着吗?你说对不对?”

    我点点头,他语句里的沧桑我感受得太浅,只是突然觉得,没有上过一天私塾学过一本书卷的默沉比那些号称才华横溢的书生秀才有深度多了。

    (六)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屈辱、辛苦、困苦,却也极其自由。家人的影象渐渐地在饥一日饱一日的拮据里日渐淡去,所谓饱暖思淫欲,肚子都没填饱,哪有力气想家里的爹和娘呢?

    从那以后,我便抛开了所谓的面子和大小姐的虚荣,每天都跟着默沉上街乞讨,我们并不比别人低贱一等,乞讨也只是为了生活。

    别人都叫我小乞丐婆,乞丐婆就气概婆呗,反正将来我也是要嫁给默沉的,他是乞丐,我当然也是乞丐婆,从我们初遇的那天开始,我们就一个屋檐一个草垛地睡觉,他的脸庞眉毛眼睛,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以为我会和默沉就这样一辈子相依为命下去,如果不是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对自称是我爹娘的人的话。

    那天我跟着默沉在长安西市乞讨,一个身着富贵图案花纹绸缎裳的夫人在我的碗里丢下几枚铜板后,突然就盯着我的脸,目光瞬也不瞬的。

    我心里感觉毛毛的,正想溜之大吉,谁知她在瞥见我耳垂后的那颗小红痣后,突然就满脸淌泪,念叨着我的名字,一声长嚎‘我苦命的女儿’后,便搂住我直哭。

    然后第二天,就有一对衣饰考究的中年男女就找到我和默沉居住的那间小茅屋,说是我的爹娘。

    因为十年前的重阳节,蓝家夫人携带着小女儿进长安访亲戚,谁料在游玩长安的途中,因为小女儿想吃一串蜜饯李子,谁知等到奶娘把李子买回来的时候,小女儿已经不见了。

    那个自称是我娘亲的蓝家夫人瞅着我身上的破旧还打着补丁的衣裳心疼地直掉泪,可我傻楞楞地被她搂在怀里,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峰回路转。

    尤其是听到那对蓝家夫妇要把我接回洪洲,而默沉却执意不愿与我同行的时候。

    “丫头,我已经流浪惯了,十几年的乞讨生涯,我的人型已经根深蒂固,不可能跟你回去再当什么大少爷。”他勉强地笑笑。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立即表示。

    很奇怪,在听到我父母报上的姓氏后,他的脸色就再也没有恢复过常态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听到我家是父辈曾出个尚书郎的洪洲蓝家后,整个人就像突然变换了气场,坚硬而斩钉截铁。

    他叹口气,看我的眼神极为陌生:

    “你终究还是有你自己的生活,跟着我这个乞丐,是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

    我急了:“谁说没有幸福啊?我现在就觉得很幸福啊!”

    他哼了一声,神情有些自嘲。

    他淡淡地说:“我的外公是个教私塾的书生,他的那些四书五经我也有读阅过,庄子天问里有篇故事,我想你应该听过,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突然又笑笑:“外公他说得没错,道不同,不相为谋,硬在一起,便是罪孽。”

    “我管他罪孽不罪孽!总之你不能赶我走!”他的态度让我害怕,我只能用歇斯底里胡搅蛮缠来企图留下。

    可默沉却盯着我的眼睛,冷冰冰地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这里是我的家,由不得你。”

    在眼泪鼻涕的哭喊中,我还是被他们塞进了桦木制的豪华马车,我大声地哭喊着说默沉我还会回来找你的。可默沉仅仅是拳头握得紧紧的,背却对着我们,直到马车开始行驶奔驰,也不见他掉转过身来看我。

    (七)

    一夜之间,我由街面上那个小乞丐婆再度变回了蓝家的三小姐,我不再是乞丐惜儿,而是蓝家小姐蓝惜。

    父亲近年仕途平顺,连年升官,我们家已经由洪洲搬运到京城长安了。我每天都可以穿着锦缎轻纱质料的绣花衣裙,吃着厨房特意为我做的阳羡梅子膏,有人每隔几天就上门来提亲,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

    更搞笑的是,父亲居然跟我说,明年圣上的三子吴王就要择妃,命我竞选?!

    在听到我的拒绝后,他气急败坏地朝我吼道:

    “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吴王英果有谋,文武全才,向来被圣上器重。眼下太子位空缺,吴王是最有可能继任的人选!你知道你要嫁过去可能是什么吗?太子妃!朝中多少大臣巴望着能将女儿许之,你却往外推?多少姑娘家高攀不来的亲事,你却说不要?”

    巴望?高攀?

    我想我确实是不明白,爹爹的口气多像是在说一只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麻雀。可问题的关键是,我不愿意当这只麻雀。

    五品朝臣的女儿能够成为太子妃,好象我应该叩头谢恩,可究竟有没有人深究过,这样的荣耀幸福里究竟有多么卑微?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愿意,好象能够被屏雀中选,我就该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好象没有他的垂青,我就只能在这俗世红尘里被湮没。

    可是如果麻雀遇到的不是凤凰,而是另外一只麻雀呢?在他心里,我可能不再是一只平凡普通的麻雀,却是他永远宠爱的凤凰。我们相爱,而后相守。我并不需要吴王居高临下的婚姻和感情,我不要被人羡慕地说:看呀,蓝惜有多么幸运,能够与吴王携手,能够被吴王爱着。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说,吴王有多幸运,能够爱着蓝惜儿呢?

    吴王是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我喜欢的,是那个与我相濡以沫,对我万分宠爱的刘默沉。

    乘蓝府里的家丁不备,我偷溜出去去默沉,我所居住的宅子与长安朱雀大街只有三里。我要去找默沉,我想让他带我远走高飞。

    可我在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破旧的小茅屋找到默沉时,他看到我,明明眼眸里沸腾的惊喜那么清晰,可一开口却是: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再也不管不顾了,搂住他的脖子,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给别人,默沉,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当什么蓝家三小姐了,我要当你的乞丐婆!”

    “你要嫁人了?!”默沉的眼睛瞪大,视线恍惚,嘴里不听地叨念着:“你要嫁人了,惜儿要嫁人了”突然又顿住身型,回过头对我恶狠狠道:

    “那你现在跑出来做什么?!”

    我哭着拉着他的袖子:“我不想嫁,我想和你在一起”

    可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挥手给打断了:

    他别过头不看我,口气却是不容质疑的“我不要你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你听清楚了吗?现在我就把你送回去。”

    无论我好说歹说哭求哀求,默沉就是不松口,我看着他咬紧下嘴唇面无表情,哭得整张脸上的胭脂都花了。

    在一个拐角就到蓝府的时候,我突然猛力从他的钳制里挣脱,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我的恼怒和愤恨更甚于他。

    “你走不走?”

    “不走!”

    “不走我就到蓝府里去,我叫那些家丁把你架回去!”

    他语气里的决绝吓住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了,他不要再要我,不会再带我走,也许我不会嫁给吴王,也许是任何一个男人,但不会再是这个我爱的小乞儿。

    “要我走可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皱着眉头看我:“什么?”

    我擦了擦眼泪:“在我出嫁前的这段日子,你每天都要来看我。”

    他的眉头攒得更深:“我这个身份根本不可能自由出入蓝府,怎么可能天天来看你?”

    “恩”我思索了下:“不然我们打个暗号,你每天在蓝府的后门那里徘徊,如果来了,就用暗号大声喊,告诉我你来了?”

    “”他坳不过我,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八)

    第二天的一早,我果然在后院的围墙上听到默沉的声音:

    “我接受多余的子母河水,不过不给钱的哦。”

    无论别人怎么询问,他叫喊的永远都是这一句。有人叫他疯子,也叫人叫他无敌乞丐,也只有我,才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

    子母河水,母子连心,是思念的意思。

    我接受你的恩惠,我接受你的思念,不过不给钱。这句告白我以前经常对他这么说。

    可他现在隔着一道厚厚的石墙,终于对着我回赠。

    我想,如果到故事的结尾我永远不可能跟在他一起,那么在出嫁之前,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得到他的伴随,也算是生命里最后的补偿。

    他从来不曾说过他爱我,如同他从来不告诉我,他随母姓,他原本也应该姓蓝,我的父亲蓝亚释和母亲睂鸶鵀是造成他一生孤苦伶仃的罪魁祸首。

    他以为他不告诉我这个残忍无比的真相,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嫁人生子,然后随着时间,渐渐遗忘了他,从此幸福一生。

    是的,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可以,他会在我嫁了人之后学个手艺,找份正当的职业,因为我托付了人把一些首饰放在盒子里交给了他。也许很多年之后,我们会在路上相遇,即便是不便打招呼,依然也能够相逢一笑。

    我宁愿相信这个版本,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相信在一年前的长安布告上,一名衣着褴褛的乞丐在蓝府三小姐出嫁之日,企图闯进小姐闺房,遭遇了看门的家丁阻拦后,该人在纠缠中被人推倒在地,后脑勺撞到镇宅的石狮子,导致当场死亡。

    奇怪的是男子死时,脸上的神情不带惊恐恼恨,而是心满意足,好似带走了所有的痛苦和泪水。

    只是痛苦和快乐,欢笑和泪水,原本就是相生相克之物,没有痛苦,就不会有快乐,没有泪水,就不会有笑声。默沉他不知道,自从那一年他走之后,我就再也学不会学不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