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蝴蝶不愿意

白衣悠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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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起

    她本是南海落迦山紫竹林里的一只蝴蝶,饮涧泉,食花蜜,春归华不落,风静月长明,闲时聆听潮音洞里观音大士诵经吟念,弘扬佛理,天长地久下来竟也通了七窍滋长了灵性。紫竹林灵宝仙境,灵气四溢,一石一木皆是山川之精,日月之华,五百年风平浪静地下来,成功的修成了人身。

    如果后来没有遇见他,也许她现在依然轻翔在那片紫竹林里,不知情殇,不懂忧愁,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如何惹得上尘埃?偏偏人生总有巧合总有意外,神鬼不知地潜伏在人生旅途的某一处,铺天盖地地朝你肆虐而来,防不甚防。也许只有当日后阴霾散去,重回一身清明,恍然回顾时你才会明白,于命运而言,漫长人生里所有的巧合与意外,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他原属九宵天庭二十八星宿之一,镇守把关南天门,尽忠职守战战兢兢,这天上三十三座天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天庭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惟独容不下七情六欲留不得缠绵绮思,所有与天规戒律无关的心思于神于仙而言,皆是劫难,偏偏那日王母千年一度蟠桃宴,他见到了跟随赴宴而来的观音身后的她。

    秋水般灵净出尘遗世独立,修竹般众芳摇落轻笑风雪。

    美这个词于奢华碧耀的天庭而言,最为浅薄,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姹紫嫣红里,她不是最为鲜妍夺目的一朵,却偏偏让他痴傻了似地移不开视线。

    定是前生见过的吧,不然这般莫名其妙的熟捻如何解释得通?

    他疑惑地想。

    像是感应到了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她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正巧与他猝不及防的瞳眸撞了个正着

    刹那间石破天惊,云海垂立。不过是一个蓦蓦然的回首,却在电光火石间,衍生出了沧海桑田。

    天界胜景,容不得半点儿女私情,于是便有了三生石上的刻铭,姻缘薄上的载记。

    她对闭目端坐的观音大士许愿:

    菩萨啊,天庭清冷,人间繁华,请让我们在纷扰红尘里找到彼此吧。

    观音叹息:堕落红尘,必先过忘川、抵地府、过奈何桥,饮孟婆汤,他在轮回里,不会再记得你。

    可以相遇,却不能相爱;可以相爱,却无法厮守;可以厮守,却不再留恋,这样,你也愿意么?

    她不懂,但还是坚定地挺直了身体。

    观音无奈:痴儿,真是痴儿,也好,给你三世轮回,你好自为之。

    胭脂泪

    星线交错,沧海百年。几经轮回后的他出现在她面前时,是一名意气风发年华锦绣的英气剑客。

    而她,此时的身份是却江湖上人人垂涎的武林至宝胭脂泪的主人。

    他背着一把残破的银剑,眉宇间是淡漠的色泽,周围七零八落都是被她打败的妄图宝玉者的尸体和滚滚成河的刺目鲜血也无法撼动他眼瞳里的那份义无返顾。

    他开门见山,说:我要胭脂泪。

    她看着他,恍如梦中,这么熟悉的轮廓这么低沉的嗓音,与前世毫无二致。可是他清亮的眸光只绞落在她脖间用赤绳串之的血红色玉石上,不肯分出一毫一厘给予他面前这个曾经信誓旦旦一恋万年的恋人。

    你说要,我就必须给么?胭脂泪对你就这么重要?她轻声问他,用那种怕吓坏他的轻怜语气。

    是,他回答得决然,语气斩钉截铁,如果得不到胭脂泪里的宝藏地图,我就娶不到云剑山庄的小姐唐宛衣。

    她直直看着他,神情恍惚,手心冰凉。胭脂泪是当年爹娘定情的信物,在他们成亲半年后,爹去了大漠,而娘也开始了等待,没有人能够知道女人为何有那样令人惊叹的耐心和执着等待一个渺茫如候鸟的男人,也没有人能够知道知道,那样等待的过程,该是如何的漫长和寂寞,哀怨和期盼。但是,能够这样心甘情愿无悔无怨地痴守在一个地方,并且矢志不渝始终如一的坚持,这么惊天动地的爱恋,是她从小就鼎礼膜拜的一尊佛,一种类同于生命的信仰。

    于是她对他说,能得到胭脂泪的方法只有两种,一是杀了我,或者,娶了我。

    他当场错愕,随即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第二种。他说,茫茫东海涛不尽,弱水只取一瓢饮,他早已心有所属,会出现在她面前,只是为了胭脂泪,只为物,与情无关。

    可他不明白,三尺之内,江湖上无人能近得了她的身,她那举世无双的蛊毒之术,与脖项间的胭脂泪一样闻名于世,不然若非如此,她如何能守得了胭脂泪到今日?而于她自己,哪怕是拼了性命,她也断然不会让他取走胭脂泪,另娶他人。

    于是经常见他来找她比试,而她则毫不留情地把他打得一败涂地,无一例外。也不知是对胭脂泪的势在必得,还是一个年少剑客对胜负的誓不甘休,他越是输就越想赢,越是想赢就越频繁地来找她比试,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这般的沉醉其中,究竟是单纯地想娶还是单纯地想赢哪个愿望更强烈一些?他是不明白,可她明白,无论是哪一种,这种现象都是她乐见其成的。

    胭脂泪是无价之宝,引来武林无数英雄竞折腰,在江湖上盛传一个神秘的善使蛊毒的女子因为拥有它而名扬四海天下皆知之时,她正图谋用它来换取一个男人平凡的爱情。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同时对她也是一种折磨,因为每当他输一次,就会搬来大坛大坛的梅花酒借酒浇愁喝到酩酊大醉,然后醉意朦胧中大声呼喊唐宛衣的名字。

    唐宛衣是他的劫,而他则是她的,她一次一次听到他不管不顾的呐喊,心里的痛,是山川崩裂,江河倒流,这个她心心念念相思笔墨描绘不尽最后令她不顾一切下凡追逐的男子,竟然告诉她,他心底里唯一想问鼎鸳盟共度白首的其实另有其人,不是她。没有人能够知道,当你喜欢的人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时,你该怎么办。她很想学他的样子喝酒然后醉倒千年,可她不舍,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她始终是他握不住的那一滴。不管是怎样的留恋那仓促的温存、不管曾怎样深爱他掌心的温度、不管顾盼流转间遗落的是怎样的情丝万缕,终究逃不过跌落的宿命。

    云剑山庄唐家小姐的婚期传遍了整个江湖,对方是掌控北方经济的商天堡的二公子,不是孑然一身的他。

    他听到传闻气愤怒然,直奔云剑山庄指责其庄主不守信用。云剑山庄的当家唐勉之当着众多宾客门众的面对他冷嘲热讽,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打着剑客名义的跳梁小丑,也敢出来放肆!你无权无势,凭什么娶我的女儿?我早已经许诺,若你能将胭脂泪奉之而来,我就把女儿改嫁给你,不然,那就识相点,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他是那样一个踌躇满志浑身傲骨的少年剑客,面对这样直接露骨的歧视,却在明知对方根本是戏谑之词的情况下,依然视若无睹郑重其事地应承,说,好。

    她悄悄跟随其后,躲藏在人幕后,听到他的承诺,心像是藏匿地底被挖掘出来的千年古尸,摊在刺目的天日下,敌不过日曜的穿骨照射,与一个弹指的瞬间,崩溃成灰,一地的尘埃。

    四月的气候,梅雨绵绵,怨灵似地阴魂不散,她在雨中奔跑,只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轻灵素净灵气纯然早以离她远去,不复回返,现在的她成了妖,一个满心愤恨血腥沸腾的妖,她终于明白,任何一个女人都能成为妖,只要她尝试过什么叫做心殇。

    在唐家小姐的婚期公布后的第三日清晨,她的贴身丫鬟例行公事想为她梳洗晨妆,却在拉开帷帘后,瞥见绣塌上浑身虫俎翻滚血肉模糊的唐宛衣躺在血泊里。

    对唐家小姐的死讯,江湖各门各派各方各宿,长安城大至大街小巷,小至茶楼酒馆,无一不在惋惜,自古红颜多薄命,青春尽丧黄泉路。

    而他再见着她的第一眼,二话不说,挥刀相向。

    他知道唐宛衣是她杀的,能有那样瞬间施蛊,使人血肉溃烂白骨嶙峋的阴恐手段和本事的,江湖上除了她,不作第二人想。

    而她也是无一句辩解,事实上也确如他所想。她知道,原本无意,是爱念作崇的借口他根本听不进去,被心爱的女子的死讯折磨到相思断肠心成枯木的他,此时只想杀了她,以她之血之魂之魄来平息内心惊涛骇浪怒海奔腾的绝望痛苦。

    可他再恨,下手的杀招再狠,一心急于求成的杂念依然使他再次败落。可是这一次,他不再越战越勇锲而不舍,而是抓起插在地缝里的银色断剑,迅雷不及地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既然无法杀了她为心爱的女子报仇,那他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他是如此地恨她,他知道她倾心于他,而他,正是要以这最为狠厉残忍的一招来惩罚她,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也让她尝尝,失去挚爱的痛苦。

    她脖子上的那块胭脂泪,就在他倒地的那一瞬间,红绳突断,直坠而下,在他四溅的血液里,碎裂成片,里头却是空无一物。

    该怎么告诉他,其实胭脂泪不过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什么隐藏在玉石里的武林秘籍,什么旷世的巨大宝藏,不过是江湖人士牵强附会空穴来风的以讹传讹。

    该怎么告诉他,他就算拿到了胭脂泪,也无法娶到他心爱的女人。

    该怎么告诉他,她就是知道了真相,所以才下了狠心杀了唐宛衣,与其被唐宛衣亲口拒绝当场羞辱,一辈子烙下耻辱的伤痕,不如让她先声夺人,亲自导演这场荒唐的假象。

    她冰肌雪藏肠,他铁石心腹,今生休矣,枉费思量,何处说?

    只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就像他曾经给予过她卑微的期望和盛大的哀伤,她的自作聪明让这一切脱轨而行,终成了一幕落寞的折子戏。

    发如雪

    第二世,她云鬓轻笼黑似鸦,蛾眉轻扫黛远山,朱唇缀颗樱桃,莲步半摇;皓腕似凝霜雪,冰肌玉骨。奈何即使她吹芜笛,抚秦筝,素腰款摆,袂影翻云,舞袖再流风回雪,也掩盖不了她口不能言的事实.

    是的,今世,她是一名哑巴。

    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纸薄,空有着一副小姐身躯偏是不折不扣的丫鬟命。人人皆频频惋叹为她不忍,这样的倾国倾城貌,多才多艺身,却是江苏巡抚祝府里的低贱的哑奴。

    惟独她自己心满意足,因为她服侍的不是别人,正是祝府的三公子,锦衣俊秀,朗笑温言的祝云朗。前世的剑客,远古的星将,是那个令她倾尽神魂爱恋的男人危宿。

    祝府的夫人最是担忧口无遮拦的下人奴仆带坏了心爱的小儿子,影响了命程耽误了前途,让无法言语的她成为他最亲近的贴身侍女,她十分放心.

    尽管他无法舌灿莲花,打破古老思想的枷锁,迎娶她这样终身为奴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妾室,她却一笑置之,无人能知,她最是深切的愿望,也不过是与他日夜相伴,朝夕相对,忧时为他月夜抚琴;夜时为他红袖添香;因他欢喜而欢喜,因他悲伤而悲伤。

    口不能言的残疾,反倒成全了她。

    而他,待她也是极好的,言语体贴,笑语温存,全无纨绔子弟的轻佻浪薄,对她始终以礼相对,不以她卑贱的身份而轻之。

    她不是他心底设定的最佳妻子人选,那该是一个知书达理温文而雅的大家闺秀,不是她,可他异常安心,安心于她爱他,安心身边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晨昏相伴,无论他顺利或者挫折,无论他得意或者痛苦,她总是存在的,存在于他的身旁,他心中。

    流年似水而过,他也到了弱冠之年,他的两位兄长俱是朝中要员,到了他这里,更该不弱其后,于是他奉了父命,进京赶考,以光耀门楣,锦上添花。

    赴京之行,除却侍读书童,不得有家眷女子随同,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无法一路随行侍奉。他在旅途里音讯渐渐,而她在府中提心吊胆,平日刻意的发乎情止乎礼蒙蔽地了别人,却无法欺骗午夜梦回泪湿枕巾的自己。

    谁道女儿心如海底针?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泪。

    等他衣锦还乡之际,业已高中金魁状元。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朝看遍长安花,当今圣上爱他满腹经纶栋梁之才,以心爱的公主许之,钦点为驸马都尉。

    一时之间,祝府深蒙君宠,权势俱抓,在朝堂一时风头无两。他带公主回乡引见家人,说到她,语间带着得意:

    我这贴身小婢色艺双绝,对我更是忠心耿耿.

    她局促难安,公主却看着她,眼神古怪,目光里意味深长,而后缓缓笑曰:果然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祝府大宴,张灯结彩,处处华灯,统筹交错间笑语滚滚,热闹非凡,连朝中公主一母同胞的兄长七皇子也前来赴席祝贺。

    府里人手堂堂,此时却犹嫌不足,连他房中专属的她都被抽来前厅奉茶送水.彩蝶般穿梭其中,面容温雅,有条不紊。贵宾席上有一人注意到她

    品评道:皆闻苏杭人杰地灵,以祝大人府邸为最。英才辈出子弟各个国之栋梁,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你们看,连一个小小的丫鬟侍女,都清灵胜仙。

    公主接口:皇兄过赞,你若是喜欢,这名小婢就赠予皇兄如何?

    语调轻轻柔柔,听到她耳里却是晴天霹雳,她以为自己事事谨慎步步留心,委曲求全总能保得岁月静好安然无恙,从没想过会有面临与他分别的一天。当下心口急跳如鼓,望向他时,他正也紧张得望着说话的人,从神情上,看得出他同样在乎,可他不过是驸马,公主为君他为臣,又是新婚燕尔鹣鲽情深,怎会拂逆这一要求?

    所幸七皇子大笑着解围:

    澜妹美意!只有驸马府上礼书风雅才能调教得出这般人才,若是送给我本王,岂不是暴殄天物?

    众宾皆笑,他也像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干陪着笑脸。

    她慌忙退下,方才在众宾客里端茶奉水穿梭来回,忙活了半天,冰肌玉肤自清凉无汗,却被公主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骇到汗湿衣襟,直透后背。

    下来后有不少婢女对她羡慕不已,能被人中龙瑞的当朝七皇子当众赞扬,对一个身份低贱的侍女而言,是天大的荣耀,尽管最后没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光是想,就足以让人雀跃不已,面上有光。

    她自己却笑得牵强,不详的预感山岚迭起,隐隐约约地明白公主今日绝非是心血来潮一时戏言,今夜这样的游戏,还只是开头,而非结尾。

    低下头来看自己的手心,烙着宿命的掌纹密如蛛网,每个深浅的起伏都会改变生命的轨,一早已经注定,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自席宴过后约莫半月,据说公主突然染上重病,先是神识错乱,最后演变成了终日昏迷,这场急病吓坏了祝府上下所有人,城中稍是有名的大夫一个接一个地请进府,最后竟动员了宫里的御医,可他们一探脉位,气息尚在,脉搏却全无。下了药方,抓了良药,无奈药石俱罔无济于事,群医束手无策,无不叹息这病症实在来地蹊跷。

    祝云朗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自公主病后,他日日都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担忧之中,这公主一个月尚还健康活泼,前些天还陪自己骑马打猎呢!怎么在转眼之间就缠绵病榻了呢?!这可怎么办才好,若真有什么长短意外,圣上一旦怪罪下来,只怕到时候丢官事小,还得连累全族上下连同奴仆在内的千条人命都得跟着满门抄斩!

    服侍公主的春香抽抽噎噎,欲言又止:驸马爷,我在宫中曾听闻过此症,据说不是什么水土不服所至,而是巫咒魇镇之故!想是有人故意加害公主,才躲在暗处用这么阴险歹毒的法子

    他一听就上了心,病急乱投医的他此时已经无法理会迷信不迷信可信与否了,当即高声传令下去,通知各房各院,祝府上下需要彻底的清查搜罗,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得将那心存歹意的人给揪出来!

    祝府家丁手脚利落,眼明如炬,很快就将一个可疑的木偶娃娃呈献了上来,在场的所有人当即都倒抽了口气,只见那娃娃身上贴着一张触目惊心的黄符纸,纸上龙飞凤舞,写着的,是公主的生辰八字。

    启禀驸马,是在下人居住的甘霖院里搜出来的。

    是谁房里的?

    负责搜查的几个家丁俱不敢言,不约而同将眼角余风瞟向她所站的位置。

    言虽未白,答案却已昭然若揭了。

    他先是震惊,后是狂怒,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铁臂抓着她的肩:

    是你?!怎么会是你?!

    她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到当场呆如木鸡浑身僵硬,连他十指如爪地将指甲嵌进她的皮肉里都感觉不到痛。

    像发了疯般,他几乎扭曲的俊容上每一毫厘都是滔天的愤怒:

    我们祝府一向待你不薄,到底是哪点得罪了你,你要这样陷害我们?!

    她直觉地就想喊不是我!可是残哑的嗓子却吐不出为自己解释的字句,从公主的发病到自己房间里搜出的木偶,情节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她再以善度人,也不得不怀疑这必定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欲加之罪了。想到自己刻意隐藏己身的伤心失落低调做人也无法避免这兔死狐悲的命运,心底就忍不住发寒。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人敢在此时进言,惹毛盛怒之下的驸马,他们投向她的目光里有震惊、有不屑、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每一个饱含深意的眼光都是会说话的利刃,一齐朝她投掷而来,这些她都可以刻意忽略,最让她心痛的,是他那双同样冷残狂戾带着轻蔑歧视的眼。

    所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她都不怕,唯有他残酷无情的眼刀伤得她全身上下体无完肤:

    全世界都不信她,连他也不信?!

    她这样忍气吞声含屈带垢地揣着一颗苟安的心,即使看到他与别人鸳鸯交项被翻红浪也不愿离去,唯一的目的,只是想要留在这里,保留着能看他一眼的机会,她卑微至此,奢望至此,又怎么会存心陷害于他?!

    衰莫大于心死,此刻的她能给予什么样的解释?莫说她是哑巴说不出一字半句的开脱之词,就算她能够说话,在此时他什么都听不进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的沉默终于惹恼了他:

    来人!把这个阴狠毒辣的贱奴给我拖到地牢去!

    一群凶神恶刹的家仆把她架到一个全然陌生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地理位置陌生,连房间的布局设施也是陌生的,地板染血,氛围阴怖,墙上挂着铁链,手铐脚镣一应俱全,还有许多她见没见过更想不出名称的刑具,这是她从来没有来过,更没有想到的刑房。

    更令她胆寒的,是他阴沉着脸,手里拖着牛皮鞭子,正座中央,寒酷无比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主要是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的字字句句皆是怒燃的狂焰,焚烧着她的心,只成了一地灰烬,没有开堂审讯,没有仔细勘察,甚至连一个冷静的缓冲都不曾,他就已经先入为主地替她安上了罪名。

    她能说什么?既然已经认定了就是那种心计歹毒手段毒辣的女子,还需要她怎么解释?而没有做过的事,想让她怎么承认?

    沾了盐水的鞭子发了狂似地挥打在她身上,皮鞭过处,细致白皙的肌肤立刻皮开肉绽鲜血淋淋,每一下都是火烧火燎的剧痛,她疼得满地打滚,眼角却不再有泪。

    这个就是前世那个有着深情眉眼的危月燕?那个另她相思无处可去的男人?!她不明白,这个深爱入骨的男人怎么会如此不分青红的让她蒙受不白之冤?!

    可祝云朗已经赤红了眼,全然兽性的怎复平日的温文,动作粗鲁地一把抓起她凌乱歪斜的发髻,眼瞳里有痛苦有狂乱也有翻脸就无情的残忍:

    说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不是公主曾想把你转赠他人,所以你怀恨在心因此侍机报复?!

    而她紧闭双眼,不想见他扭曲咆哮的面容,也不要听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狭隘错责,神识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哪怕相貌可以雷同,哪怕祝云朗就是他的转世,可他也不再是他了,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早已经在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轮回里冷冷死去!

    她祈求上苍,即刻就让她死去吧,只有死去了,才能不去面对这一场始于愚昧的执念结于荒唐的下场。

    仿佛如她所想,随着‘噗嗤’的一声,几乎是一个眨眼的刹那,只有一只蝴蝶跌落的瞬间,身体在霎时僵硬,鼻翼不再呼吸,她爆睁的眼珠凸出,几欲从那方寸之地迸裂而出。那是死不瞑目的神情,因为她柔弱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冷剑,而用立贯穿她那多情的心房的,正是祝云朗。

    身后传来“啪啪”的鼓掌声,为这精彩的一幕喝彩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传说中病入膏肓的金枝玉叶,他身为公主身份尊贵的妻子。

    只见她玉容秀雅,笑颜如花,哪有半丝疾病的痕迹?手里玩弄着一块小磁石,姿态闲适优雅,高贵从容,只有从瞳孔中一掠而过的兴奋,可知她的急切。

    你没事?

    祝云朗看着她,明明是七月流火盛暑,他却觉得彻骨的冷。

    而公主回视他僵凝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应该继续躲在暗处,甚至缠绵病榻,继续扮演一个重病在身的患者角色,好让这出闹剧完美落幕,而不是站在这里,欣赏死亡凄寞的残景,提早公布出了真相。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初见那个明明柔弱无害的小婢女就狂肆生腾起的莫名恨意与复仇欲望从何而来,唯一合理的正解,可能是从前生带来的宿怨吧。

    公主轻轻地抿着唇,笑如春风:想知道为什么本宫会安然无恙,是吗?

    其实很简单。我不过耍了个小小的魔术,把磁石夹在腋下就能造成人明明活着却有脉搏全失的假象,我只是让太医他们配合一下,这出戏就能很精彩。

    你不必怨我,亲手杀了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原因?我不是说了嘛!她喜欢你,而你也有些心猿意马,不过大概是我当时忘了告诉你,不论是物什还是男人,只要是本宫的东西,就不允许有任何人的垂涎和觊觎!我这么做,不过是杀鸡骇猴杀一儆百罢了。

    公主笑颜灿烂,语气云淡风轻,仿佛这一切再平常不过。

    是啊,她真的是没做什么,只不过是让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尝到了爱情里最真实最残忍的滋味,被情人亲手将剑捅进心窝的滋味。

    再见到观音大士,她当机立断,拒绝了第三次轮回的机会,把一场接一场伤心的情劫,就这样硬生生地亲手了断。

    观音的慈悲一如既往,她缓缓叹息:

    蝶儿,你已经看破了吗。

    是的,弟子已经彻底明白,今生情债今生了,莫带来世再前续。因留恋前生的痕迹而执着追寻来生的纠缠,是愚昧,也是妄念。

    缘灭

    多年以后,已经重回仙籍的她又见到了尘缘已了轮回已尽的他。

    依然是鼎盛奢华的蟠桃盛宴,依然是仙影往来的灯火阑珊,她美丽如昔,他英挺如旧,只是彼此的眸中,不再有当年的纯澈。

    不要以为谁辜负了谁,其实没有,遇见刹那,轮回千年,从一只蝴蝶到一名仙,往来重复的过程里,他们早已洞悉了人间。也别问爱或者不爱,当决定互相温暖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会彼此伤害。仙还会动情,而强大的神已经不会,君不知,最是无情的人,则是那无上的佛。

    那为什么最后只留下了寂寞?

    因为相爱,也避免不了分离;相守,也逃脱不掉记忆,等到你们可以相爱相守的时候,终会因为追逐过程里的疲惫,而不再留恋。

    爱情的式样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而其过程更是高潮迭起精彩纷呈,但到了终尾,结局无非两个。

    ——如此而已。

    所以她在与他陌然相对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轻声说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