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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小说家中恐怕没有人的名气能与金庸相比,金庸传的作者冷夏说:“从获得诺贝尔奖的教授到贩夫走卒,从黄土高原到美利坚,各个阶层,各个地方,到处都有金庸迷。除了金庸,极少有哪一个作家的作品能如此广泛地受到人们的喜爱。”
金庸凭借十五部气象万千的武侠小说,无可争议地成为武侠小说的一代宗师。
与金庸同时代的武侠小说家有很多,如梁羽生、古龙、黄易、温瑞安等等,为什么金庸能够卓尔不群,成为武侠小说界的泰山北斗呢?
因为金庸的小说有无穷的魅力。他的小说笔势雄健,气魄宏大,大开大阖,于江湖中有爱恨情愁,于朝廷中有宫闱秘史,于打斗中有文学艺术,于谈笑中有哲学内涵。他的小说受欢迎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然而就小说本身来说,它首先是武侠小说,而“武”是武侠小说最基本的要素。人们爱看武侠小说正是因为书中人物对武功的展示吸引了他们,人物打斗的激烈、紧张的气氛使读者热血沸腾,打斗中恐怖的场面与打斗中的细节描写形象逼真,使读者身临其境。
大凡武侠小说都有对武功打斗的描写,一般的武侠小说对“武”的处理方法有三种。一种是“照本宣科”即根据中华武术的门派中的拳法剑术实写,如平江不肖生。这种方法虽然中规中矩,实事求是,却过于呆板,没有想象的空间;第二种是“离奇夸张”即作者大胆想象,将人物的武功写的飞天入地,无所不能,如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这种离奇夸张的武功描写,虽然华丽绚烂,热闹纷呈,却没有实质性的东西让人回味。第三种是“避实就虚”即简写招式,着重刻画气氛与场面,如古龙的作品。这种写法虽然巧妙,却少了武侠小说中“武”的精彩描绘。这三种描写武功的手法各有各的长处,然而,却都没有“武”的内在的意蕴,没有多少值得回味探讨的地方。
金庸的武侠小说突破了这些局限,他的创意天马行空,如神来之笔,许多讲武、演武、学武与打斗的场面、细节都令人拍案叫绝,同时小说从武功所表现出的深厚的文化内涵,艺术底蕴,哲理气息令人回味无穷,惊叹不已。
一、金庸小说中武功的哲学美
中国的哲学,从早期的阴阳、五行、道、气等哲学名题,到魏晋玄学、宋明理学、陆王心学,以及道教的神仙养生理论、佛家的禅意识,都体现了东方文明的深奥和神秘。受中国哲学精神影响的中国武术文化,具有其神秘色彩,这种神秘色彩在金庸武侠小说的武功的描写中尤为突出。
金庸小说中的武功不仅是文化艺术美的体现,也是哲学美的体现。哲学是呈现在人的思想领域里最美的奇葩,这种美表现为思维美、思想美、智慧美。这种美是一种人性美、境界美、自由美,它具有化育智慧胚胎、培植幸福心灵、开拓美好人生的奇特功效。
如果说武功的文化艺术美是技进乎艺的体现,武功的哲学美就是艺进乎道的体现。道家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万物皆生于道。既然道道皆通,那么武功之道与文艺之道也是相通的。
金庸笔下的武功描写独特,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不同的武功境界,同时这也是他们的人生境界。由武功而看人生,描写最精彩的是独孤求败的剑之境界。
利剑——弱冠前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独孤求败年轻时用一把所向披靡,吹毛断发的宝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不仅是对剑的描写,同时也是这个时期他的性格写照,这时的独孤求败初出茅庐,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硬打硬拼,勇往直前。
软剑(紫薇软剑)——三十岁前
这时的独孤求败经历了年少的冲动,从过去吸取经验,不再一味的冲锋,他已经懂的掌握剑刚劲的反面——柔软,懂得以温柔谦逊去对刚猛凌厉,以柔克刚。
重剑(玄铁剑)——四十岁前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这时的他已经舍弃了华而不实的俏丽剑法,剑法趋向实用,一招一式,信手拈来,浑然天成,能够举重若轻,达到了反蹼归真的境界。他的人生在经历了成功失败,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后,开始走向回归。
木剑至无剑——四十岁后
这时的他虽已年老,精力衰退,但剑上的修养更为精深,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即以万物为自己的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此时的他已经不需要兵刃,两手空空其实暗含庄子“不役于物”的哲理,即不为外物所奴役,而万物皆在其手中。这个阶段代表老年人的睿智,经验广博,修养上见识上的博大精深,是经历了拼搏后回归自然的领悟。
武功修养的渐进正是人格修养的渐进。对武学的修养自然是时间越长,领悟越深,人格修养也是如此。即使是张无忌这样的高手如果没有从小被谢逊逼着背武功诀窍的话,有了九阳真经也未必能学会,尽管他武功高深,武功修养与人格修养也是无法与张三丰相比的,就象张翠山说的,永远也追不上他的师傅,只能步亦步,趋亦趋,望尘莫及,自然是他领悟不如张三丰,且对武学理解少而学多,所以学识高深的张三丰能创造出太极拳,对武学颇有慧根的老顽童能自创出空明拳,而年少的张无忌只能学习别人的东西不能自创,正是年少而学识浅薄的缘故。一个少年即使聪明绝顶,也只能是少年中的佼佼者,而不是江湖中的佼佼者。这种写法正是技进艺,艺进道的轨迹。所以即使是孔子这位圣贤,也是“十又五而至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而非年少得道。
金庸小说中有很多地方都体现了武功的哲学美,如笑傲江湖中风清扬给令狐冲说剑“活学活用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独孤大侠是绝顶聪明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背。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的越干净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风清扬的说剑对于食古不化、死板教条的人来说是当头棒喝。人类的一切技能知识都不能死记硬背,拘泥于现成的一招一式,而要理论结合实际,活学活用,高手正是领悟到其中的道理才成为了高手。
金庸的武功力图通过有限的具体的“迹”去寻觅中国哲学精神中无限的抽象的“道”透露出哲学的人生,远胜于一般武侠小说的武功描写。这样的描写,从武功的渐进中体现人生的渐进,体现人在岁月的变迁中知识的广博,修养的深厚。读者从中不仅看到了了武功的精彩,武学的奥妙,更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
二、金庸小说中武功的性格美
人物性格是现实主义目光的聚焦点,描写性格可以看出这个人内心的精神状态和本质。金庸独树旗帜,给人物的武功加以性格的渲染,把书中人物的性格与他所学的武功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形成武侠小说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武功本身并没有性格,但人物却根据自己的性格自觉或不自觉的选择了某种武功,这种武功的风格与人物自己的性格相符合,因而,使用起来得心应手,人物的性格从武功的选择与运用中流露出来。从武功的选择中了解人物的性格,从武功的展现中把握人物的内心活动,这是金庸小说的独特之处。
金庸利用武功展现人物的性格特点在他的处女作书剑恩仇录中便有了。
主人公陈家洛所使的百花错拳“这拳法不但无所不包,其妙处尤其在于一个”错“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传正宗手法似是而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其精微每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脚全打错了,岂知正因为全部打错,对方才防不胜防”
这一段所说的是百花错拳的精妙所在,虽然它在文中不是最厉害的武功(其后,陈家洛自创的“庖丁解牛掌”才是高深莫测),但是它却与陈家洛及其师傅袁士霄的性格与人生经历密切相关。
“百花错拳”“百花”易敌“错”字难挡,武功精髓贵在一个“错”而该武功的拥有者一生也是在做着错误的事情。武功与人生交相辉映,演绎着一个个错误的因果。陈家洛的母亲关明梅是陈正德的妻子,虽然生下了陈家洛,却不爱自己的丈夫,而是苦苦的思恋着陈家洛的义父袁士霄,陈家洛在他的父母亲和他的师傅三个人的三角恋爱中错误的成长,所以说他的出生就是错误的;他虽然是红花会总舵主,但这并不是他自愿的,是形势所逼,所以他的老大哥的身份也是个错误;他与霍青桐一见钟情,看见霍青桐和女扮男装的李沅芷亲密异常,他没有去调查清楚就误解了她;纳木卓伦要留下女儿帮助他,陈家洛却为了难以启齿的私人原因,说好了又变卦,拒绝了霍青桐的加入;在辜负了霍青桐后又辜负了她的妹妹香香公主;认乾隆为兄长,并天真的以为乾隆会改换朝代;盲目信任乾隆皇帝,为了政治目的把自己的伴侣推向火坑。陈家洛终究是个天真的书生,他书生的软弱与天真使他从开始就在迈着错误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错误的深渊。他的一生是个错误的一生。
“百花错拳”实际上是他性格与人生的暗示。
小说中“武功”与“性格”密切结合在书中随处可见。郭靖笃厚鲁钝,所以洪七公教他简实用的“降龙十八掌”降龙十八掌简单,变化路子少,直来直去,与郭靖的性格相符,所以郭靖使用起来得心应手,凭借降龙十八掌成为武林中的佼佼者,被人尊称为“北侠”;令狐冲是个不喜约束的浪子,笑傲江湖,无拘无束,不受江湖门规的的束缚“独孤九剑”无招无式,随意而为,也与他的性格相近;无尘道长性格直率,急性子,所以用“披风剑”;阿凡提机智幽默,所以用铁锅为武器;欧阳锋阴险狡诈,所以善用毒;杨过为爱而流离十六年,尝尽离别的痛苦,对思念有刻骨铭心的体会,因此能够创出威力无比的“黯然销魂掌”“黯然销魂”出自江淹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套掌法的核心全在于“黯然销魂”只有“衣带渐宽”、“为伊憔悴”才能发挥出武功的威力,即使是该掌法的创始人杨过由于与分别十六年的小龙女相遇,喜不自禁,而没了思念的痛楚,因此也发挥不出武功的威力,可见“黯然销魂掌”只有为思念伤心的情人才能发挥出其威力。
金庸把人物的性格与武功结合起来,写武功也是刻画人物。武功不单是用来克敌,也成了人物的影子,人物的镜子,跟随着人物,并时刻反映着人物的性格、喜怒哀乐,武功成了人物命运的写照。这种独特的侧面描写手法展现出人物的个性特征,使人物更加生动逼真,激活了读者的想象力,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起到正面描写无法替代或者很难达到的作用。
三、金庸小说中武功的文化艺术美
文化艺术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在艺术作品中通过艺术形象的感性显现。人们只有通过对艺术形象的欣赏,才能够感受到艺术作品的魅力。金庸独具匠心,把丰富的中国文化艺术融入武功中,使各种文化艺术为武功所用。小说在表现武功的精彩动作的同时也流露出武功浓厚的文化气息。
金庸小说中的武功与舞蹈
金庸笔下的武打,在很多场合看上去不是武打,而是优美的舞蹈。
武打和舞蹈之间有很亲密的关系,武打是为了克敌伤人,舞蹈则是为了展现美,一旦把武打中的杀气隐去,武打就近似于今天的街舞,芭蕾舞,成为一种外在的艺术表演。
司马迁史记里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武打与舞蹈的关系。“庄则入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闭沛公,庄不得击。”杜甫的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并行序把武打与舞蹈的一体化酣畅淋漓的描绘出来“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由此可见,武功与舞蹈本是一家,凡具有观赏价值的武打都是舞蹈,金庸笔下的武功恰恰都具有观赏价值,而不是单纯的流血与暴力。
金学大家陈墨说:“暴力是具有其独立的美学意义。这种美学意义主要表现在对暴力形式的描写,武侠中主要是对武功的艺术性创造。在这方面,做的最为突出的是金庸。”金庸本人并不会武功,但他却用笔创造出了许多精彩的武功。众多武功里最具有浪漫气氛的是古墓派的玉女心经。玉女心经远没有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易筋经有威力,然而它却是最浪漫的。它似乎本身就是舞蹈,而不是武功,它是林朝英在孤独寂寞中为自己和王重阳设计的双人舞。林朝英将全真剑法与古墓剑法融合在一起,幻想有一天能与自己心爱的男子一起舞剑。她创造出玉女心经不是为了克敌,而是为了解慰自己的相思之情,所以它的动作象舞蹈,就连名字也美的很。若干年以后,玉女心经被杨过和小龙女这对生死情侣所学会,两人把这套武功的魅力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浪迹天涯”一招,杨过斜剑刺出;小龙女挥剑直劈。
“花前月下”一招,杨过自上而下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
“清饮小酌”一招,杨过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樱唇,宛似举杯自饮一般。
杨过、小龙女二人使玉女素心剑法大战金轮国师时不是严肃认真,忐忑不安,而是脉脉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黄蓉在旁看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腼腆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依恋回护。两人虽是在生死决斗,却又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神情。这已经不是暴力与血腥的打斗场面了,而是杨过与小龙女双人舞的表演,两人翩跹起舞,姿态万千,黄蓉这位观众也被他们的舞姿打动,回忆起过去与郭靖恋爱的美好时光。本来充满杀气与紧张气氛的打斗描写在金庸的笔下成了一对恋人含着无限柔情蜜意的优美姿态与默契配合的双人舞。
金庸把武功与舞蹈结合,使书面文字立体化,用富有魅力的动态艺术形象,使人从武功招式的表演中欣赏到肢体动作的高雅,而不是暴力与血腥。
金庸小说中的武功与书法
书法和武功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是最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两支奇葩。书法和武功都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沃土,由此形成了两门丰富的的理论体系——书学和武学。书法和武功虽然有各自的内涵、规律,但是二者也有着亲密的联系。书法和武功在内外兼修、技道并重,以及动作、力感、美感等多方面的共同点,为书法武功的创造提供了可能性。书法武功在金庸小说里是次要的,只有少数小说的少数章节中提到,但是它是典型的,更是精彩的。
古往今来书法中书写是达到目标的手段,人们往往注重书写的结果——作品,重视成形后的文字的美丽,而忽略了书写过程中的挥洒的乐趣。陈振濂教授认为在书法作品形象美之外,行为本身也能展示美,挥洒过程中的“书写之美”——行为——不再只是一种手段。“书写之美的形成,使书法从工匠制作更多地靠近文人士大夫的挥洒,开启了书法史上由文字走向艺术、由空间走向时间、由视觉形成(结果)走向行为的顺序推移向无限可能性”金庸将武功与书法结合在一起,使人物在打斗的同时将书写过程中的动作美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
书法是以横竖点撇捺钩提等基本点画,按照字体结构组合成字,再按章法要求组合成篇;武功则是由踢打摔跌击劈刺等基本动作,按照技击要求组成招数,再按运动规律联成套路。金庸将书法中的基本点画以武功的招数动作表现了出来,并且用草书、隶书、篆书的不同书写动作来表现不同武功的招数和风格。描写最典型的当数神雕侠侣中朱子柳大战蒙古王子霍都那一段。
神雕侠侣中,朱子柳大战蒙古王子霍都,将一阳指套用到草篆隶书甚至石鼓文。分别使用了楷书房玄龄碑、张旭草书自言帖、隶书褒斜道石刻和大篆。“用毛笔为武器,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钩,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最典型的是朱子柳的草书武功。草书富有“书写之美”有夸张、生动的形体语言,非常有表演性,草书武功也因此具有极强的视觉效果。小说中写道:(朱子柳)突然除下头顶帽子,往地下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癫、如酒醉、如中邪,笔意淋漓,指走龙蛇。这里金庸说明:原来他这时所书,正是唐代张旭的“自言帖”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如疯如癫,笔意淋漓,是张旭书写草书时的行为特征,此处金庸原封不动地引用来描写草书武功,只是用了“指走龙蛇”四字,才让人明白这是在写朱子柳的草书“一阳书指”却很鲜活地写出了草书武功的特点。
金庸笔下的武功挣脱了现实条件的束缚,不再是单纯的武打,而具有了艺术的美感。武功的内在艺术性通过武功的一招一式演绎出来。曹布拉金庸小说的文化意蕴中评论:“把性命相博的武打场面文雅化,不仅避开了侠义小说中打斗场面的感官刺激描写的传统套路,还化解了武侠小说的血雨腥风,别出心裁地营造出一种优雅的、智慧的、知识的、文化的较量氛围。”
金庸小说中的武功与音乐
古代晋书?乐志说:“是以闻其宫声、使人温良而宽大;闻其商声,使人方廉而好义;闻其角声,使人倾隐而仁爱;闻其微声,使人乐养而好使;闻其羽声,使人恭俭而好礼。”这是音乐的功能,人们可以通过音乐控制人的情绪和动作。金庸把武功融入音乐中,利用音乐的功能来克敌,用音乐影响人物的情绪与心理。
神雕侠侣中黄药师用仅剩一根弦的古筝弹奏元好问的迈坡塘。“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地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觉如缕。李莫愁当年被爱人抛弃,堪不破情关,整日里只是思念,恼恨,忧郁,哀伤,黄药师用古筝把词中的缠绵、伤感、悲痛的思绪展现出来,悲哀的音乐与她的心境相通,所以李莫愁的一颗心随音乐而浮动,忽喜忽悲,忽怒忽愁,心神大乱。黄药师利用音乐陶冶性情的功能,使李莫愁忘却自我,迷失在音乐创造的虚拟的世界里。
音乐武功不像书法武功一样具有直观性,它只能听,所以笑傲江湖里黄钟公与令狐冲的琴箫决斗,作者没有正面描写打斗场面的激烈,而是采用侧面描写的方法,通过旁人——黑白子的倾听来展现打斗的场面。他隔着一道板门,听到琴声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听的心神不定,呼吸不畅,于是退到大门外,偶尔琴音高亢,仍使他心跳加剧。作者通过局外人的感受来刻画音乐武功的妙处,使读者读起来更觉生动真实。
金庸小说中的武功与其它艺术门类
连城诀中的“唐诗剑法”是从“诗词”中来;侠客行中的刻在墙壁上的神秘武功是以“图画”的方式展现出来;碧血剑中木桑道人的暗器是从围棋中领悟;飞狐外传中程灵素的武功是从医学中领悟,等等。
这样,金庸小说中的“武”有了音乐,有了舞蹈,有了诗意,有了画境,而每门艺术与武功结合又是不同的描写手法和表现效果。武功与这些艺术文化糅合在一起表现出来引起人们丰富的想象,使人“三月不知肉味”
金庸小说中新颖的武功描写,独特的表现手法使读者耳目为之一新,读者不仅从中看到了武打的热闹,更认识到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领悟到了别致的武功中蕴涵的不同的魅力。
四、金庸小说中武功的情境美
比武并不是当事双方单纯地武艺的较量,而是特定环境中的人们武技、智慧、心理、体力、等综合素质的较量。金庸作为创作经验丰富的小说家,并没有单纯地描写两个人或者更多人的打斗,而是十分认真地投入打斗的环境里,除了写武功招数的技能较量,还传神地写出当时人物随着环境变化、事件变化而产生的心理变化,包括周围观众在内的各种因素对当事人产生的影响,比武的高低优劣随着人物各方面的变化而变化。这样,犹如把整个场面搬到了读者的眼前,生动逼真。
笑傲江湖里东方不败大战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毫不显败绩,但是当在旁的任盈盈折磨杨莲亭,使东方不败的男宠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叫声时,东方不败的心从打斗转移到了杨莲亭的身上,心神分散,不能专心打斗,因此,背上被刺了两剑。这是真实的描述,是生活原原本本的体现。当你不能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去做一件事时,效率和质量必然会由于你的不认真的态度而下降。
对武功的情景描写最精彩的当是连城诀里血刀老祖与南四奇“落(陆)、花、流(刘)、水”在藏边雪谷里的生死恶斗。小说通过旁观者狄云的眼睛来描写血刀老祖与南四侠的恶战,不仅写到周围环境对打斗的影响的关键性,更写出了人物心理在打斗中的变化,尤其是对花铁杆心理的蜕变传神的写出来。
血刀僧主动出击,与刚入雪谷的刘乘风拼杀,双方势均力敌,边斗边跃上了陡峭的悬崖峭壁,这时,南四奇中的花铁杆赶到,见血刀僧与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如被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处,正在比拼内力。于是正道中人花铁杆做出了偷袭的卑鄙的行径。小说中写道:
花铁杆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举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被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血刀僧陡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
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铁杆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哪想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坠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地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去,正好斩在一块大石头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左手挥掌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迸散,跟着在雪地中滚了十几转,一砍一掌十八翻,终于消解了下坠之力,哈哈大笑声中,已稳稳的站在地下。
血刀僧凭借自己高超的技能和胆识转危为安,并且使花铁杆误伤刘乘风致死,花铁杆偷鸡不成蚀把米,内心受到沉重打击,思想开始一点点改变。接着血刀僧与陆天抒在积雪底部打斗,血刀僧落入雪底利用自己在藏区冰天雪地生活过的经验,在厚雪层中挖洞制造氧库,每逢呼吸困难,便探头到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不懂这个窍门,憋得慌时串到雪上吸气,下体被血刀僧连砍三刀。水岱则掉在血刀僧的陷阱里,双腿被斩去,生不如死,只能苦苦哀求别人杀了他。
血刀僧与南四奇中的任何一位武功相差不大,但他占了地形的优势,他凭借自己熟悉雪地的经验,利用地势与四人周旋,分而歼之。大侠花铁杆在一连串的打击下,意志崩溃,意识转变,大侠的尊严、正义、为国为民都不如生存重要,内心深处被正义压抑着的人性的黑暗意识此时如打开了的潘多拉盒,蜂拥而出,人性的阴暗主导了他的思想,即使面对无力再战的血刀僧也是惊恐的丧失斗志,跪地求饶,甚至在饥饿的威胁下吃自己朋友的尸体,花铁杆由一个正义的侠客堕落成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一切难以预料的结果偏偏在特定环境中发生,这样的描写真实而不夸张!
金庸把现实中的情景搬到小说中,把环境对人物心理、情绪的影响深刻的表现出来,使打斗的场面更具生活化,真实的武功描写使读者仿佛身临其境,自然的陶醉于风光绚丽,精彩激烈的打斗中,潜意识里接受了金庸武功情境美的艺术表现。
五、金庸小说中武功的外在形式美
金庸小说中塑造的兵器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有的兵器奇形怪状,闻所未闻,如鳄嘴剪、鳄尾鞭、生死符,有的兵器则是日常生活物品,如扁担、胡子、枣核、算盘、袖袍、绸带等等。这些闻所未闻的兵器和随处可见的物品在金庸的笔下大放光彩。武功的艺术美在人物的打斗中通过兵器展现出来,形成了武侠小说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然而这些兵器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使用的,它都有特定的使用者。书中人物以生活中熟悉物品为兵器,或以生活中的某事物为原型打造属于自己的兵器。因而,这些兵器透露出人物的职业、性格、身份,颇有趣味。
神雕侠侣中的塑造了一个冰清玉洁、娇俏可爱、不食人间烟火的女性形象——小龙女。小龙女生活在幽静的古墓中,平素不与陌生人来往。她用的兵器是一双不畏刀剑的手套和一条长长的绸带,绸带末端系着一个金铃,这种兵器使她远可攻,近可守。绸带用来缠绕束缚敌人,避免了她与别人的身体接触,绸带末端系着的金铃可点人穴道,同样是克敌的作用,却不会伤人肢体,造成流血的场面,体现了女孩子讨厌暴力厌恶打斗的心理,同时,小龙女打斗中挥舞绸带,翩翩起舞,衣裙漫飞,仿佛敦煌石窟中的飞天图,体现了女孩子爱美的特点,另一方面,金铃在绸带的抖动中叮当作响,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克敌的兵器在小龙女的手中竟成了美妙的音乐,这在金庸小说中并不是仅有的,天龙八部中阿碧也用算盘和软鞭弹奏出愉悦的乐曲,令段誉大为称赞。
在中国戏剧上,有一种技艺叫“辫子功”艺人把辫子挥舞的虎虎生风,头也随之摇晃,十分滑稽、有趣。辫子功本是一种展现美的艺术,武侠小说家让它在小说中出现,成了威力无比的工具,最典型的当属古龙小说小李飞刀中的白发三千丈,她成名的兵器就是她长长的辫子。辫子这种兵器成了大多数武侠小说家的描写对象。金庸在小说中对辫子这个已经大众化的兵器只做了简单的描述,他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一种更加独特,更加吸引人的“胡子功”
神雕侠侣中的樊一翁是绝情谷谷主公孙止的大弟子,身高四尺,胡子直垂地面,他的胡子和其它小说中人物的辫子一样具有御敌的作用,却更加滑稽,有趣。他的胡子类似于李莫愁的拂尘,柔韧无比,甚至武功高深的老顽童都吃了他的亏。把胡子作为兵器,这样奇特的想法恐怕只有金庸才能想到。
古代的人穿宽大的长袍,袖子很长,里面可放书信,金庸把长袖也作为一门兵器写入了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萧峰在聚贤庄大战众英豪。玄难用出少林绝学袖里乾坤,把真气灌注袖袍,使袖袍坚硬如石,然而把袖袍当兵器并不是从金庸使,西游记中孙悟空在镇元观闯下大祸后师徒四人悄悄溜走,被镇元大仙追到,用袖里乾坤把他们装到了袖子里。这里的袖子有布袋的作用,而神雕侠侣中的独臂侠杨过则把袖子当软鞭使用,他的“黯然销魂掌”就是靠这条长袖来发挥威力的。
至于神雕侠侣中的裘千尺则选择枣核作兵器,枣核既不能表明她的身份,也不能体现她的职业,选择枣核作兵器是她的无奈之举,是生活所迫。裘千尺与她的丈夫公孙止闹矛盾,被公孙止趁机挑断手筋、脚筋,扔到了深不见底的洞里,裘千尺手不能抬,脚不能走,为了活下去,她吃枣树上掉下的枣,运劲把枣核吐到枣树杆上,树身摇晃,落下更多的枣,裘千尺得以生存,并练成了独一无二的暗器,令人防不胜防。公孙止大意之下眼睛被裘千尺嘴中的枣核所伤,即使是手拿匕首、全神贯注的杨过也抵挡不了枣核上蕴含的劲风。
岳老三使用鳄嘴剪和鳄尾鞭则是因为他精通水性,江湖人称他“南海鳄神”他以前必定生活在水边,常常见到鳄鱼捕食,了解鳄鱼牙齿的锋利和尾巴的攻击力,所以打造了这两门奇形怪状的兵器,这两门兵器正是以鳄鱼的嘴和尾巴为原型打造的。
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物,如袖袍、绸带、棋盘、棋子等物,本各有各的用途,金庸把它们的作用加以改变,使御寒的袍子、缠腰的绸带、下棋时用的棋盘、棋子成为御敌的兵器,这样的构思出人意料,匪夷所思,在反映人的特性的同时又给人以美的享受。美丽的、希奇的、怪异的兵器仿佛是一个个符号,演绎着武功的魅力,诉说着人物的故事。金庸为武侠小说的兵器界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金庸写武功有独到和创新的地方:巧妙组词以形容武功及其招式的神妙;以庄禅哲理和人生智慧融化入武功描写之中;武功较量的写意化。金庸打破武侠小说的常规写法,把武功置于人生百态中写,使武功中融入了各方面的知识,武功不再是单纯的武功,而是一门有内涵的深层文学,读者从中不仅看到了打斗,还看到了人生哲学,文学艺术,武功在武侠小说界不再是单单的热闹,暴力与血腥的展现,而是像一个深藏不露的学者,给人以热闹之余,又给人以思考,给人以无穷尽的感悟。
金庸凭借自己独特的构思,飘逸的才情,丰富的知识,描绘了一个全新的武学世界,颠覆了人们常规的思路,使人们眼界开阔,领略到武侠小说中不同的风采。他对“武”的独特的理解与构思,对武的重新的定义与描绘使人们惊叹不已。他的成功使正统文学界对武侠小说这一通俗小说不再是批评,武侠小说受到了更多人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