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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子是阿南打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自小跟着阿南一块儿叫风雨姐。
风雨走出派出所的时候,他已经等在外面。
涛子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身材肥胖,脑袋两侧的头发剃得平整,中间额头到后脑勺的一溜留得长,用小黑皮筋抓了个光洁的小马尾。
流里流气的一个孩子,见到风雨立刻拘谨的站直了身子,挠着后脑勺,说:“姐,回来啦。”
风雨眼睛又干又涩,一揉还泛着点儿疼。她把涛子打量了一眼,觉得他和从前没有不同,还是胖。她这才想起,方才事儿多,都没有好好的看看阿南。他也是总是垂着头窝着身子,不叫她看清楚。
这已经和从前的阿南不同了。
风雨心酸的想,从前阿南在外嚣张跋扈,是头犟驴。可在自己面前,他多少还透着些孩子劲儿,在外稍受点气儿,回来就得跟她吧啦吧啦发一通牢骚。
今天,他倒是什么都没说,连一句脏话都没有。
其实就男生来讲,这样在成长中磨砺蜕变出来的沉默隐忍,并不是坏事。可风雨稍稍一推想这一年,阿南独自照顾脑力逐日退化的老人,以及要应付三不五时要闹上一出的父亲,她还是止不住的心疼了。
风雨最后没有住在涛子家,也没有回自己家。她借涛子家的卫生间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后,又匆匆赶回医院。
爷爷的精神不错,还认得她。拉着她的手,不住的问:“怎么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风雨红着眼睛说:“晚上到的,你睡觉着呢。”
爷爷不高兴,埋怨她,“你得给家里来个电话,你一个女娃,晚上我得去接你的。”
风雨知道他的记性不好,许是不太记得阿南打人的事儿了。
他比从前干枯了许多。不是瘦了,是实实在在的干枯,就像久不经灌溉,蔫了的花儿。七十来岁的年纪,一年前身板还是硬朗挺正的,肤下有肉,不胖,但是饱满。而现在,那些皮肤下的肉不知去了哪里,皮肤失了支撑,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就是枯萎。
风雨另一只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慢慢摩挲,说:“没事儿,我不怕了。”
“恩,”老人靠在枕头上,说:“去大城市,长见识了,胆子也该练出来了。”
一个下午,风雨都待在医院,陪老爷子说了一下午的话。他一直在问她在b城的事情,口齿清晰,条理清楚。这让风雨开始怀疑医生的话。
去买晚饭的时候,她绕道去了趟医生办公室,直白的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医生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人,他安静的听风雨说完,然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
“这个病就是这个样子,时好时坏。你家老爷子现在还是初期,情况不会太差。”他顿了顿,眸光深深的看着风雨,接着说:“可是小姑娘,你们家里人得有心理准备,这个病治不好,往后年岁长了,记性只会越来越差。它像条单行道,回不了头的。”
医院人多,饭点是基本上挤不上电梯的。风雨抹着眼泪从楼梯间下楼,她偶尔抽噎,在狭窄空荡的楼梯间回响,有点诡异。上面几层有抽烟的人,跺脚亮了声控灯,探着身子朝下看,“谁呀,哭啥,吓人呢!”
风雨赶忙捂住嘴,下楼的脚步快了,眼泪却是断断续续的没停过。
在医院食堂买了饭之后,她又在楼外空地上来回走了几趟,咳两声觉着声音稍微正常了些,才捂着饭盒往回跑。
她买了老爷子喜欢吃的白菜肉饺子。自己想是饿久了,反没有胃口,只是嘴里干涩没有味道,于是就买了一包榨菜两个馍馍。
以前家里自己蒸馒头,又大又软,白白嫩嫩,扑鼻的面香。那时,自己一口气就能吃两个。医院的又干又硬,她本来只打算买一个垫垫肚子就算了。可人家一个不卖,打包一份就是两个。
她一面低头朝病房走,一面思忖着留一个半夜当夜宵吃好了。
结果最后,饺子馒头榨菜,谁都没吃上。
因为要账的上门了。
刚推开楼梯间的门,便听见了响彻走廊的谩骂声。一开始并不能确定声音从哪个病房传出的,但是风雨就是心跳咯噔了一下,准确的有了不好的感觉。
病房门口站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风雨提着饭盒挤进去,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手叉腰,昂着脖子,正骂骂咧咧。
她烫着一头俗气的卷发,流海弯弯曲曲向上炸着,像极了呲毛的斗鸡。
而在她的对面,身上挂着蓝白相间患者服的老人站在病床旁,身形佝偻,颤颤巍巍。他的嘴巴不住的张合,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风雨冲过去,推开女人,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子。
“爷爷······”
离得近了,她才听到他在不断地重复一句话。
“找错了,找错了,不是我家小孩儿干的。”
女人被风雨推得踉跄,她后面有个二十来岁的健壮男人扶住她,立刻黑着脸,火爆的扯住风雨的衣领一甩。风雨只觉坐过山车似的晃了一圈,手里的饭盒砸地上了,眼睛也花了。
“你谁呀?敢动手!”
风雨想说自己没想动手,就是那斗鸡似的女人挡了路而已。
斗鸡似的女人战斗力比男人还强,缓过神儿就冲过来,啪的一声,甩了风雨一耳光。
“一家子的,没一个有教养!你是这家谁,赶紧赔钱!”
风雨被这两个人一来一回弄得晕晕乎乎,脸上火辣辣的疼,她说:“你们是杨力岩家的吧。我是吴南他姐姐。”
斗鸡似的女人上前,叉腰指着她,“少在这儿装可怜,我家老杨被你那个流氓弟弟打得现在还下不了床,赔钱!”
风雨说:“你别激动,钱我们没说不赔,但你别在这儿闹,这儿是医院,不合适。有啥话,咱们出去商量。”
斗鸡女人显然不信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张大嘴又想说什么,被一起的男人拉住。
男人瞅了眼风雨,又看了看在她身后缩着肩膀,茫然无措的看着一切的老人。
“出去说。”他说。
女人不乐意,或者是还没骂过瘾,大半个身子前倾,向着风雨又要大骂。男人不耐烦的拽了她一把,叫了声,“妈!”
这两人出去之后,病房门口的人很快也散了。风雨把爷爷扶到床上,盖上被子。
她去捡地上的饭盒,发现纸质饭盒已经裂了口,饺子滚到地上,脏兮兮。馒头也在混乱中被踩得难看。她叹了口气,用塑料袋拢了拢,然后提溜着扔到垃圾桶里。
她对老人说:“爷,我再出去买个饭。”
老人一直盯着她看,眸光战战兢兢,直至此刻,他才沙哑着开口,说:“你是谁呀?”
风雨被打的时候没哭,却叫这一句话逼红了眼睛。
在广告里见过老年痴呆症的症状,不记事儿,不认人。电子影响传递出来的东西,隔着电波便失了一分真实。
哦,原来老年痴呆症是这样啊。
除了这么一个感叹,便再无什么感触。
而当抚养自己长大成人的人用陌生困惑的声调,问着你是谁的时候。风雨从这几日的恍恍惚惚中醍醐灌顶,不一样,一年而已,很多东西就不一样了,并且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模样了。
“你说说你们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我们就是买房子的,你家大人说要卖,价钱都谈好了,定金我们也付了。什么意思?一小流氓不乐意,不乐意卖找你家长抗议去啊,打我们掏钱买东西的算什么本事!得,我也算瞧出来了,你家那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儿子打了人,老子躲着不管事儿!臭不要脸的连买房子定金都不还算怎么回事?!还要脸不要脸了!我给你讲,小姑娘,我也不管你年纪小不小了,你瞧瞧你们家,要么无赖,要么流氓,要么老糊涂,没一个中用的。这钱,我只能找你要。”
斗鸡女人喋喋不休,风雨默默点头。
“咱们先说吴南打人这事儿,您要多少,我来赔。吴南年纪小,不懂事儿,希望你们就别追究他的责任了。”
女人哼笑,“年纪小,年纪小就能当流氓了?!小姑娘我给你说,这不是理由,就是你们家没家教!我们家老杨现在还不好下床,前前后后为这破事闹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风雨蹙眉,说:“多少钱,你说个数。”
女人眯起眼睛瞟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提着嗓子说:“三万五,一分不能少!”
风雨盯着她,目光深沉。
女人心虚的提高音量,“三万五,就三万五,我家老杨软组织挫伤,脑震荡,还务工······”
“行,三万五。”风雨打断她。
女人差异的看着她,这么爽快?!
“但是,”风雨抿唇,说:“我现在没那么多,你缓我两天。”
“两天,就两天!”女人抓着字眼,不让步。
风雨点头,“你们别再来医院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