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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霞湾
栖霞镇外围有一条小河,水流很缓,是从沅水分流来的支流,弯弯延延差不多包围着大半个镇子,而流经县衙后面的那处,就被叫做“霞湾”。霞湾两边生了不少刺槐,间或还能看到些野桂花,只是现下已经过了花季,并没有什么花香可闻。
季熠让苗姑提前回去,他自己则等到谢观南散了衙,再和他一起路慢慢踱步回家。谢观南喜欢走这条路没别的原因,就是这里人少,环境清幽。
两个人的步子都迈得不大,天尚未全黑,河堤边虽然人极少,可路没有大道那么好走,谢观南知道季熠的视力很好,但还是从县衙拿了个灯笼提着。
“你一开始说,这案子可能不难办,但不知道破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季熠被让到了离河水远一些的里侧走,谢观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以保护者的姿态自居,他一直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给了谢观南他需要人保护的这种错觉,但看着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心又觉得十分受用,所以从不拒绝,“你是一开始就觉得跟纪家有关吗?”
谢观南摇摇头,他最初只是觉得这案子留下的线索并不少,只要他够细心一定是可以查出真相的,只是周楚绪的身后名节可能会受到伤害,他有些替她和周震声担心。案子虽然总有告破的一天,但无论死去或还活着的人如果要持续被这个案子伤害下去,那也太悲哀了。
“还好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周家父女比我想的要坚强勇敢得多。”谢观南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捕快,不应该太容易和案件中的人共情,从前师父也总是这样提醒他,“律法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以孝入刑,虽然能遏制亲属之间的犯罪,但同样也让亲人间的包庇得以脱罪。”
“前朝那些更严厉的法度,究其根本是以重刑去恫吓罪犯,但过于严苛的律条,也会使得审判的弹性变得太小,教化人心的作用变得微弱,我朝现行的律条已经是法家深思熟虑详加改良的结果了。”季熠下意识这么接口道,“观南心软,所以你惯会同情弱者。”
“你觉得这个案子里,谁是弱者?”
季熠想了一下,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被你绕进去了。”
谢观南也跟着笑了一声。旁人可能还有疑问,他俩几乎把这案子中的人都接触了个遍,至少在这一案里,并没有出现什么纯粹的弱者。
周楚绪自不必说,周震声看着儒雅,但对于追凶一事从来没有过犹豫;纪鸣在家确实地位尴尬又显得处处忍气吞声,可他依然能在县衙做出反抗自己父兄的决定。
软弱从来都是相对的一个概念,如果面对强硬并没有选择退缩,那就绝对谈不上是弱者。
“但恐怕这个案子破了之后,又会生出更多新的问题。”对于谢观南来说,他的职责只到缉拿嫌疑犯归案为止,但这些年做捕快的经历,让他看多了案件结束之后的各种二次伤害,所以他习惯性地开始思考起来。
“你真觉得仅凭苗姑提出的‘噬香草’这一个证据,就能定纪响的杀人罪名吗?”季熠原本以为谢观南会是那种要死磕到底、把犯人钉死在供纸上才肯罢休的人。
“我没那么天真,周府丫鬟能证实他和周楚绪有交往,我们找到的祈愿牌和慧觉都能佐证这点,周楚绪死亡当日的衣衫上留有噬香草的气味,而案发时间内纪响没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但是这些他都可以狡辩,他若咬死了不认,秦县令还是不能定他的罪。”
纪响因为有重大嫌疑,已经被羁押在县衙,明日会正式过堂审讯,谢观南知道这案子还没到尘埃落定的阶段,但接下来他能做的就十分有限了,审讯和审判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白天时你说周府可能有人与纪响合谋,真的会是小戚氏吗?”谢观南虽然不像苗姑那样主观上不接受这个思路,但他内心也确实不希望这个推测是真的。
“说合谋可能未必准确,但小戚氏的种种反应,基本可以确定她和纪响之间达成过某种共识。”季熠看了看谢观南,他脸上的疑惑并不像是案子本身造成的,而是别的什么缘故,“你不打算追了么?”
季熠没说要追的是什么,他知道谢观南很清楚答案。不管多不愿意相信,小戚氏的嫌疑都非常大,当所有的可能都被排除,那么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都是真相。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灯笼的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季熠有些享受这样的安静,对于他来说,能和谢观南靠得这样近,哪怕不说话,只是在一起发呆,都是件舒服的事。
跟谢观南一起跑线索也好,在衙门听审也好,散了衙一起回那个小院也好,只是因为是和他一起,做这些才让他感到愉悦,季熠对除此之外的事并没有多在乎。所以如果谢观南想查,他就跟着帮忙,如果谢观南不想,他也不会去催促。
“季熠。”谢观南突然停住脚步轻轻叫了他一声。
“嗯?”季熠挑了一下眉头,他俩单独相处的时候,谢观南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除非是他说了或做了什么讨人嫌的,但今天很显然他一直很规矩,“怎么了?”
“你怨恨过你阿爷吗?”谢观南的脸被灯笼的火光映上了一层暖色,眼底也好像泛着一点温柔的光,“我听过见过很多贵胄豪门的倾轧,为财产、为土地,或者为了世袭爵位、仕途官位,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跟那些比起来,纪家都是小巫见大巫。”
区区一个西南小县的大户乡绅宅院里,就能上演这样的场面,就别提更大更高的士族门第里会发生些什么了。
今日纪鸣所言所行,不知道会让他的人生发生怎样的倾斜与变故,而如果小戚氏也被证实与此案有关,周震声又要如何面对那破碎的家?看到这些谢观南就不免联想到季熠的家族和他经历过的那些事。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季熠松了口气:“你是觉得我和纪鸣很像吗?”
谢观南啧了一下,没有回答,他总不至于把季熠拿去和纪响那混蛋作比较吧?况且季熠的阿爷和纪松岭不一样,在季熠那个家里,被偏袒的可并不是他这个嫡长子,但说起区别对待,季熠也是受害者,谢观南不知道季熠是否会因为看到纪鸣而触景伤情。
“也许我当年太小了,都还没学会怨恨。”季熠从谢观南手里拿过灯笼,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他开始走了,边上的人总是要跟上来的,“其实观南不用太过担心这个,因为不管做父亲的人多厚此薄彼,当选择不存在的时候,他也只能接受。”
选择不存在?谢观南不懂,为什么季熠可以把这种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他们在说的可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拿纪家来说,纪响的罪名一旦坐实,他自然就废了,纪鸣不管多不招纪松岭待见,也会是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纪鸣就算过去对父亲有怨恨,也不会拒绝家业不是吗?毕竟他除了自己,还有母亲和弟弟,所以这就是结果了,可能事与愿违,但……也没有多糟糕。”
不糟糕吗?谢观南不敢苟同。这一家人还能回到过去吗?尽管过去可能也并没有多和谐,但如果纪响不在了,那个宅院里的夫妻之间,父子、母子之间的感情真的不会有变化吗?
“观南,这世上唯一不会改变的事情,就是所有人一直都在改变。”季熠把灯笼提起来一点,照着他俩彼此的脸,谢观南的脸上写满了思考的样子在暖光里显得很迷人,他忍不住变换了心思,“比如我会变得越来越贪心,希望你总是把我的事这么放在心上。”
谢观南难得的没有因为季熠这轻浮的话立刻呛声,他只是很安静地看了对方一眼。
河堤这条路其实是条近道,只是他们走走停停才花了比平日谢观南下值更多的时间才到家。但因为是两个人,他们又一直说着话,所以这段路所花的时间又没让他们觉得漫长。
快到小院门口时,谢观南说他明日要按照纪鸣所提供的信息,去把一年间所有出售过噬香草的药铺跑一遍,以证明周楚绪不可能接触到除纪响以外有这味药材的人。不管有多少作用,已经有的证据能做得越瓷实越好。
“对了,秦县令为何对你那么客气?”谢观南这一日被安排得太满了,可有些事他并没有忽略,比如秦孝贤特地亲自把季熠送出县衙,这种事想让他不在意都不行,“你不是说你们不熟么?”
“是不熟,但我今日捐了几匹马给县衙,他对我客气一下不应该么?”季熠好笑道,“秦孝贤又不是你,这世上让我送了东西还挨骂的,也只有你而已。”
马?
季熠见边上的人呆着不动,只好自己伸手推门,然后拉了一把突然变得傻乎乎的谢观南:“你们县衙的马都有年龄了,我捐几匹给你们换一下,你不是喜欢‘雪团’吗?我跟他说,别的马随便用,但‘雪团’还是给你留着,它是最好的。”
“雪团”便是季熠昨日骑去潭水寺那匹名贵白马的名字,若他捐的马都是照雪团的标准选的,那可是一大笔钱。
“我若只把雪团给你,你必定不要。西疆的马好这是人尽皆知的,但都是特供军需的战马,一般的衙门轮不上用,所以我把马都挂在城防军的名下了。”季熠看到苗姑从屋里迎了出来,拍了拍谢观南的肩结束这个话题,“你放心用,公文明日就会送到县衙,都是过了明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