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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离得不近,可异变之后的季如光,五感都变得极其灵敏。
他甚至能听出,这声惨嚎里,夹杂着无数道骨头碎裂的细小声响。
娜娜!
季如光抬手斩落了一头扑过来的夜狰,扭头便冲向了神殿。
就在他踏进神殿的那一刻,时空仿佛在瞬间凝结。
四周的空气灼热得像是要把人烤化。
熊熊烈焰像旋风一样围绕着神殿,而娜娜此时就在神殿中央。
她跪坐在地上,手无力的垂着。
季如光心急如焚的冲上前,娜娜睁开眼,用凄惶的眼神看向季如光。
“来不及了……”
“玉璧,会怎样?”
季如光拼尽全力的张嘴询问着,声音却已经喑哑不堪。
娜娜抬起头,泪水浸透了整张脸庞,似乎已经经历了这世上最锥心的折磨。
“季大哥,还记得你说的,守土之责么?”
季如光不知道娜娜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清楚。
“九死……无悔。”
但娜娜应该是听到了,她动了动嘴角。
“好,那你要活下去。”
接着,娜娜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挥出一掌,将季如光击飞出去。
却用匕首割开了自己双手的手腕,鲜血不断地滴在地上。
“娜娜!!”
季如光艰难的爬起来,看到娜娜嘴角翕动着,闭着眼睛,任由羽衣将她缓缓带至半空。
耀眼的光芒之下,那件羽衣以不可名状的速度膨胀,一只巨大的三足火鸟从羽衣中振翅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长鸣。
火鸟的每一片羽毛,都散发出一道刺眼的光芒,这些光芒交织成一张大网,穿过已经损毁一半的穹顶,向天空延伸开去……
接着,火鸟又扇动了几下翅膀,便向着半空中破碎的空洞处冲去!!
顿时,山河雷动,大地炙热。
季如光眼前一黑,双腿软倒,再也不省人事。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并州边墙外。
他看到还是弃儿的自己被驿长的老妻捡到,吃羊奶和苜蓿糊糊长大。
十二岁,养父养母被路过的胡人随手杀死,他便一把火烧了家,投了并州军。
十四岁,他成了并州军最年轻的捉生将。
十七岁,他雪夜单骑捕了单于,二十岁便封了明光侯。
接着,他遭监军猜忌,明升暗降,却依旧欣然接过了诏命。来了玉璧,戍守这座大漠中央的小城。
雷闯惋惜他,他却说自己很幸运,一个边关孤儿,却得到了胥吏、戍卒、农夫和洗衣妇们最大的善意。
既如此,玉壁、京师和并州,又有什么分别?
守住脚下的土,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季如光一抬头,看见雷闯站在自己面前。
“季头,我们先走了,你要是有空,就替我去看看我家那小子”
“他今年已经五岁了,我还没见过他。”
说完,雷闯笑笑,转身走向了大漠。
“老雷!你们去哪儿!朝廷的调令下来了?”
季如光大声喊着。
雷闯没有回头。
而雷闯身后,刚刚那数十位与他一同劈砍夜狰的袍泽,也在依次向他拱手道别。
他们鲜衣怒马,缓步走向远方,可季如光却怎么也追不上。
“你们等等我!”
“季大哥……”
季如光一回头,发现娜娜竟也站在光里,脸上挂着泪。
“季大哥,对不起。”
“你镇守神殿,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季如光听不懂。
娜娜却没有解释,她只是轻轻开口,念出了几个句子。
“遇明而生,遇明而死。当无寿者相,如光照无间。”
什么意思……
“季大哥,我也要走了,对不起。”
到底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季如光想上前拉住娜娜,一伸手,却扑了个空。
等他反应过来,手心里只剩下了一滴晶莹的泪。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是满眼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气味,四周鸦雀无声,那是一种绝对的寂寞。
季如光推开压在身上的层层碎石,终于看到外面射进来了一线幽光。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段,一路上,竟什么都没有发现。
天空中的空洞消失了,娜娜消失了,只剩下那件鸦羽大氅,那些身受重伤的神使们不见了,连神殿里那几头庞大的夜狰也没了踪影。
厚厚的,焦土组成的条条隆起,不知从何而来,纵横交错的钻进神殿的石质地板之下,仿佛巨大植物的根系。
季如光没心情去研究那些是什么。
他继续往前探索着,当他来到神殿中心,突然看见那里高悬着一片圆形法阵——而那法阵,是由碎石组成的!
这些碎石在空中悬浮着,在缓慢的,向着一个方向转动。
季如光看不懂这其中的关窍,他只看到,那法阵上还亮着十一盏长明灯,唯有一盏是熄灭的。
而法阵下,有十一个人形的灰烬,也唯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这个法阵……似乎并不完全。
但已经没有人能给他解释了。
季如光走出神殿,他看到天空中布满望不到头的浓雾,却没有风,没有雨,甚至没有空气的流动。
他嘶吼出声,却连自己的回声都听不到。
他找遍了所有废墟,没有看到一个活人,也没看到一具尸体,甚至一块残肢、一颗夜狰的牙齿。
有的,只是遍地如神殿里一样的焦土根系,深入地底,也不知从何而来,通向何处。
季如光茫然的在这片突然空白了的大地上走了很久,他突然意识到,那个法阵里的空位是否应该由自己补上?
他匆匆忙忙的回到神殿,屏住呼吸,将秋水直接插入自己的胸膛!
黑红色的鲜血流到地上,可时间一刻一刻的走过去,他并没有死去的迹象。
他甚至绝望的挖出了心脏,可胸腔中瞬间又长出了一颗新的,肆虐地跳动着,嘲笑他的无能无知。
借着长明灯的微光,他看到自己在秋水的反射中,形容枯槁,凶恶异常,宛如无间地狱中逃出的恶鬼。
“遇明而生,遇明而死。当无寿者相,如光照无间。”
季如光想起了梦中娜娜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这话似乎是一句谶语,可偏偏,他无法参透。
为了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他收拾起精神,奋力向东方走去。
大约走了十多个日夜,他真的走出了这片死域。
当他遇见第一个活人的时候,他激动地差点落泪。
谁知对方却惊恐万状,因为自从玉璧遭难,先后有不少人试图赶往玉璧救援。
然而这些人全都一去无回。
“或许……是天罚吧!”
老人叹息着,慢慢走远。
季如光不相信事情真会如此,不能带人,他便牵马。
他牵着马匹和物资再次回到玉璧,谁知踏入这片区域之后,没走多久,那几匹马便渐渐委顿。
初时是踟蹰不前,之后竟飞快消瘦,形销骨立的倒伏在地。
他们的血肉融入那些交错盘踞的焦土根系,很快便消失不见,这块死域,又剩下了季如光一个人。
或者说……一只鬼。
季如光终于绝望了,他又回到神殿里,坐了下来。
没有风,也没有树,连长明火焰的跳跃都是无声的。
他就那样在神殿里坐着,一日一日,一月一月,饿不死,渴不死,杀不死。
他每天都在咀嚼娜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遇明而生,遇明而死。当无寿者相,如光照无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该怎么办?娜娜……你为何不多说一些?!
陷入崩溃的季如光在神殿中疯狂的寻找一切线索。
然而大部分的书册都在烈火中焚毁,他只能从神殿里所剩的砖石,法阵之中去推测所有的可能。
一瞬间,他似乎找到了什么支撑着他走下去的东西。
对……他必须弄明白,玉璧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季如光再次走出这片绝域之时,外面的世界竟已折腾了个天翻地覆。
据说,遥远的永宁因为连续多年的大旱,引发了一场政变,家族迭代,无暇西顾。
这座阻隔了商道的玉璧,也被渐渐遗忘在了漫天黄沙之中……
季如光孤独的在这世上走着。
不死对他来说,并不是馈赠,而是一个诅咒。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陷入某种幻境,在幻境里,他会再一次经历夜狰屠城的一幕幕,伴随着彻骨的疼痛和冰冷,更可怕的是,他需要用极强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杀戮的欲望。
开始时,药石罔治,只能硬熬。
后来遇到莫空,试了无数虎狼之药,好歹减轻了他嗜血的冲动。
但疼还是疼,冷还是冷。
不过他反而有些感谢这种感觉,这种痛苦让他牢牢记得他最初的来处,记得那些曾陪自己出生入死,最终却消失的不明不白的袍泽兄弟们,记得那个自己曾发誓坚守的边陲小城……
季如光再次从冰冷的痛苦中醒了过来。
昭天门大火和八十年前的一幕幕交织在一起,他好一阵子才回想起来,公主能力爆发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暗中催动了自己的力量,孤身一人拦住了太子的去路。最终迫使他进了金殿,而太子由于心绪大乱,竟在皇帝的龙椅前选择了自戕……
皇城中这个荒唐而短暂的骚乱,竟然就这样落了幕。
但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发现公主真具有娜娜的能力更让人惊喜的了。
季如光避开守在自己床前已经酣睡的雷敬,来到院中。
老仆贺鲁迎了上来。
“公主呢?”
贺鲁将季如光带到主屋,略施手段,便将几个看守的迷晕了过去。
季如光来到符寿安的床前。
只见她双手都缠着厚厚的纱布,面色却尚红润,只是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蹙着眉头,仿佛还在回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
跟八十年前的阿史那一个年纪,还是个小丫头而已。
他回想起符寿安在阵前跟自己说的那句话——“你要做的事,定然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吧……而我,一定在这件事里,无可替代,对吗?”
不经世事的小丫头,就是因为无可替代,所以才会被步步算计啊。
陛下算计你,是为了江山永固。
太子算计你,是为了夺取大统。
而自己呢?
他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带回玉璧的那匹白马。
白马跟着他,身躯步步委顿,最终形容枯槁,化为泥土。
“遇明而生,遇明而死。当无寿者相,如光照无间。”
为了这句语义不明的谶语,他真的要带着这个原本不相干的小姑娘,去往玉璧吗?
季如光静静地看着符寿安的睡颜,眼神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符寿安,你虽不是白马,但被我推上这条路,命运……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