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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宾馆是市委市政府专门用于接待来宾和开大会的地方,是市委接待处的下属单位,与市委大院只有一墙之隔,且有一道后门与之相通,它的监控系统也与之相连,所以,它也在我这个保卫科长的职责范围之内。于是,我就有理由,在一个清寒的冬日去检查它的安全保卫工作了。
我感兴趣的当然不是我的职责,而是吴晓露。我心里曾无数次地发誓,再也不想她了,
但是似乎越发誓就越是摆脱不了她。我没有哪天不想到她的,如同发了毒瘾。接待处就设在迎宾馆里,她现在是这个单位的负责人。我已经几次远远地瞟见过这个新来的副处长,无论在上级还是在下属面前,她的一笑一颦都十分到位,言语神态拿捏得恰到好处,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偌大的莲城,相信只有我最清楚她的底细,虽然我对她往上爬的手段嗤之以鼻,但是,对她如此的有成效也不由得感到吃惊。
我先到保安部装模作样地问了问情况,然后直奔吴晓露的办公室。
“哟,哪阵风把徐科长吹来了?”
我刚在门口现身,吴晓露就笑眯眯地从办公桌后站起,向我伸出手来。
我接住那只软绵绵的手握了握说:“难得吴处长还记得我姓徐啊!”吴晓露边沏茶边说:“我忘记过吗?我可不像你那么狭隘,耿耿于怀,见了我就像不认识似的,姻缘不成人缘在嘛。今天不是来找我清算旧账的吧?”
“我们之间还有旧账吗?”我反问一句。
她瞟我一眼说:“但愿没有,我可不想欠别人的。”
“放心吧,我们互不相欠。市里要开党代会了,我不过是来看看的,如果安保工作有什么疏漏,那可不光是你的责任,我也跑不掉。”我严肃地说,也不自觉地摆了一些市委干部的派头出来。
“那好啊,欢迎徐科长亲自检查我们的安保工作!要不这样,我先陪你到处看看?”她说。
我点点头,随她出了办公室。她叫来了迎宾馆的经理,我们先看了厨房和餐厅,接着又到了大堂和会场,然后去看客房。迎宾馆的消防安保措施一直很周全,没有什么好挑剔的,我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事上。我的眼角余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吴晓露。即使是穿了毛衣和外套,她的身体曲线也鲜明地起伏着。在她滋润光滑的脸上,在她优雅地迈动着的双腿里,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弥散出来,令人心旌摇动。对很多男人来说,这是难以抵挡的诱惑,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资源,而她正是充分地开发利用了这种资源,才换取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最鄙视这一点,可我也无可救药地为她的特别韵味而心神恍惚。我掌握着她花容月貌后面的丑陋,我清楚她不可告人的隐私,对她我已获得一种从没有过的心理优势,可我要做什么呢?是来实施精神报复还是仅仅来餐一回她的秀色?我有点搞不懂我自己。
到了六楼走廊里,她忽然回过头来。我离她太近,差点互相撞上。她身上的香水味令我迷乱不已。
我定定神,找个话头说:“吴处长,迎宾馆有个特别的房间需要特别的打理,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秘书长特别交待过,就是六楼最东头的套间。书记工作累了的时候,就要过来休息的。”她从容地说。
我又说:“迎宾馆有多少个监控点,你不太清楚吧?”
“什么监控点?”吴晓露问。
我说:“就是装了监控摄像头的地方。”
“这我倒才听说。”
“光听说可不行,你要把这些地方记清噢。”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它是和我们的监控室联通的,你在监控点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我瞟瞟她,用玩笑的口吻说“你可不要在摄像头下面行贿受贿噢!”
她笑道:“我哪有本钱去行贿?要做也不会让人看见啦,我又不傻。”
“吴处长太谦虚了,你其实比谁都有本钱呢!你的魅力无人可挡。而且,你若想贿赂谁,那肯定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晓得我涉及了一个危险的话题,我的玩笑已经过头,可我像是鬼使神差,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了。
“是吗?”她警觉地地瞥了我一眼。
“当然你是聪明人,会做得很隐蔽的,可是隔墙有耳,隔墙也有眼呢!你知道哪里有暗藏的摄像头?再说了,怕就怕聪明人做糊涂事,人的欲望太强就难免利令智昏,上流人做出下流事来。嘿嘿,什么送红包啦,电梯里动手动脚啦,甚至办公室里男女苟且,我们都看到过呢!”我盯着她,越说越兴奋。
“这么说来,徐科长做的是特务工作喽?”她不动声色。
“差不多吧,有些人最见不得人的隐私,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比如说,吴处长什么时候到市委去了,去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都清清楚楚呢!”我盯着她说。
“是吗?我怎没见到你?”她说。
“你眼睛只盯着当官的,怎么看得到我嘛。吴处长,我这样的人是不是让你没有安全感啊?呵呵,家里有个当警察的老公,身边有个做特务工作的前男友,你是要处处小心呢。”我呲牙咧嘴嘿嘿坏笑着,心里有种莫名的痛快。
“我要小心什么?明人不做暗事!”她瞟我一眼说“倒是徐科长要检讨检讨自己,你不觉得当初我要和你分手,和你的敏感多疑有很大的关系吗?”
我说:“我承认是有点多疑,可那不正是在乎你的表现?”
她摆摆手:“在乎不在乎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希望你正确看待,不要不成爱人就成仇人,为人处世,还是多种花少栽刺好。”
我适时地堆起一脸笑,赶紧将话题绕回来:“那是,吴处长的话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我一定好好体会,坚决贯彻执行!如果今天种下了刺,我一定想方设法拔掉!”
“没那么严重,你不是种刺,而是挑刺来的。我晓得你的性格,所以才懒得和你计较。其实我很高兴,以前你一直回避我,今天终于面对我了,也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吧!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成为好朋友呢!”
她冲我莞尔一笑,似乎多年前那个吴晓露又回来了。我居然很没出息地心头一热,眼睛都有点湿了。我再一次深刻感受到她的魅惑力,一旦被她这样的糖衣炮弹击中,没有哪个男人不倒下的。如果没有吴大德,没有我见过的那些丑陋镜头,也许我会再次被她俘虏,成为她的所谓好朋友。
在迎宾馆各处转了一圈,时间就快中午了,吴晓露热情地留我吃饭。我也想和她共进午餐,嘴里却虚伪地说:“算了,我不想欠你的情。”
吴晓露说:“欠我什么情,又不是吃我的,吃社会主义的。”
我说:“社会主义的不就是你的?现在你是一个单位的头,这个单位的经费如何用,用在何处,都由你定,不就跟掏自己的钱包差不多?”
吴晓露笑道:“既然如此,我更要请你了,毕竟我们关系不一般。”
“你和秘”
我差点把她和秘书长关系才不一般的话说出来!我心里一惊,慌忙两眼乱看,装着很随便的样子。也许我的话很轻她没听见,也许她听见了也不在意,脸上仍生动地微笑着,引着我往餐厅走。其实,外界对她和秘书长的传言已经不新鲜了,这种事只要不在床上抓个正着,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尽管如此,我还是深深地佩服她的镇定自如,她真是久经官场,修炼到家了。
冤家就是路窄,还没走到餐厅门口,碰到了吴大德秘书长。他刚把几个客人送上车,一回头,见到我们,眼睛就像电灯泡一样亮了起来。当然,他那电灯泡不是为我亮的。他抓住吴晓露的手握了握说:“怎么样,到了新的工作岗位,还适应吧?不要辜负组织上的期望哟!”
吴晓露忙点头:“既然组织上把这副担子交给我,不适应也要学会适应呀,我一定尽其所能,让组织上满意!这不,我正陪徐科长检查安保工作,力保党代会的顺利召开呢!”
直到这个时候,吴大德才正眼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对我的在场是不自在的,他们的话也都是说给我听的。吴大德装出很欣然的样子:“是吗?很好啊,都像徐科长这样责任心强,我可就省心多喽!”
我呢,也只好陪他说说套话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做得不够的地方还请秘书长批评指正。”
吴晓露说:“秘书长,您这是我上任后第一次来迎宾馆,能不能赏光,让我请您吃顿饭?”
说完她还瞟了我一眼,这是安抚的一眼,也是解释性的一眼。上级来了当然就是主宾了,我焉能不知这点规矩?有她这一眼,我也知足了。
吴大德笑道:“我要是不赏光,不就脱离群众了不是?”
说着他就率先往餐厅里走,吴晓露殷勤地跟在一旁,我则尾随在后边。透过他笔挺的西服,我隐约看见一个肥硕白晰的背脊摇晃不已。
到了那个叫无穷碧的包厢里,吴大德往主宾位上一坐,椅子顿时吱吱地呻吟了一声。我忽然想,要是娄刚也在场,一个是吴晓露的老公,一个是她的初恋情人,另一个则是她的现任姘夫,那场面就尴尬了我正担心着,吴大德好像看清了我的心思似的,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爽朗地道:“吴处长,把娄刚也叫来吧!别自己进步了,就把老公冷落了哟!”
吴晓露说:“他就算了吧,他忙,中午一般都不回家的。”
吴大德手一挥说:“哎,再忙饭还是要吃的嘛,把他叫来吧,我们的社会安定就靠他们呢!”
吴晓露就掏出了手机,到包厢外给老公打电话去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娄刚就到了。从他发暗的脸色看就知他很不情愿来。我不晓得,他对自己的老婆到底了解多少,他对她就那样的言听计从吗?当他看见我和秘书长在场,复杂的神情从他眼里一掠而过。草草地寒暄之后,他在吴晓露身边懒懒地坐下。
吴大德立即问:“娄所长,近来工作很忙吧?”
娄刚说:“还好,再忙也没有领导忙啊!”吴大德说:“还是基层的同志忙啊!小吴呢现在肩上的担子又加重了,你们可要互相支持对方的工作哟,要家庭事业两不误,都要兼顾,以人为本嘛,是不是?家庭不稳定,工作也做不好。”
吴晓露正忙着点菜,抽空说:“谢谢秘书长关心,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说着伸手拍了拍娄刚肩上的灰尘。她用这个细小的动作回答了许多的问题,真是一个精明细致的女人啊!
娄刚默默地磕着瓜子,也不朝吴大德看,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他的情绪不佳一望而知。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出现了我预料中的尴尬。我的目光悄悄地轮流往他们的脸上扫瞄,猜测他们各自的心思。吴大德镇定自如,面色平静,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沉稳和大气,当然还有无耻。如果换了我,肯定在娄刚面前慌神。这样的心理素质简直是一种天赋。不过,吴大德似乎也不愿这沉闷的气氛延续,转过脸问我:“徐科长,最近你又在忙些什么呢?”
我说:“我的事秘书长还不知道,天天老一套,忙忙碌碌的,不过具体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吴大德说:“哎,不知道干什么可不行啊!最近我听到一个顺口溜,就是讽刺不做事的机关干部的,叫着四个知道四个不知道:‘早晨上班知道,上班干什么不知道;下午开会知道,开什么会不知道;晚上吃饭知道,在哪里吃不知道;夜里睡觉知道,和谁睡不知道。’很好笑是不是?嗯,很偏激,也很尖锐哩,为我们的某些干部画了一个像。当然啦,徐科长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不过我们也应引以为戒。”
我说:“那是,我以为,只要做到四不主义,就能成为一个好干部:一不说错话,二不做错事,三不跟错人,四不上错床。前面三不我不敢保证,但最后的这一不,我是做得到的,嘿嘿,我向组织上保证,我迄今为止没有上错过床,以后也坚决不上错床!”
我将床字说得很重,但吴晓露和娄刚置若罔闻,低头互相耳语着,吴大德则始终保持着与他身份相适应的微笑,一点也不受我的影响。如此一来我就像个插科打诨而又不招人喜欢的小丑了。我胡乱应付了几句,也知趣地不说话了。
最后还是一瓶葡萄酒调节了气氛。大家客客气气地互相敬酒,自然是首先敬秘书长,祝领导身体健康,然后是敬女中豪杰吴晓露并祝她不断进步,接下来才是敬娄所长和徐科长,愿他们工作顺利,事业有成。有美酒的浇灌,吴晓露面若桃花,口若悬河,牢牢地掌握了酒桌上的主动权,有说有笑,收放自如,引得吴大德快慰之极。与此同时,她也不忘照顾一下我和娄刚的情绪,恰到好处地给一个笑脸和几句赞美之词,将莲城名姐的风采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娄刚的脸也渐渐地开朗起来了,还有心与我碰了一次杯。
我隐隐地觉得,我和娄刚都很可怜,我们是在饮同一杯苦酒。
于是,我心里泛起了激愤的涟漪,我必须报复吴大德一下,不然我忍受不了。
我对吴晓露说:“吴处长,你这儿有没有我最喜欢的菜?”
吴晓露说:“没有我也给你采购来,你说,喜欢吃什么?”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吃年猪肉!”
吴晓露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菜呢,猪肉我这里有的是!”我说:“年猪肉你也有?”
吴晓露说:“还不到过年,哪来年猪肉啊,再说了,年猪不年猪,不都是猪的肉么?”
我说:“那不一样,此猪非彼猪,此肉也就非彼肉了。”
吴晓露说:“奇了怪了,过去怎没听你说有这等嗜好,专喜欢年猪肉?”
我说:“与时俱进嘛,我的味觉比过去挑剔多了。不过,我虽喜欢吃年猪肉,却见不得杀年猪。原因是有一次在乡下,看见一头年猪毛都刮了居然没死,趴在案板上还抽搐不止!你们看恶不恶心,吓不吓人?”
说完我就盯着吴大德,吴大德自然不知我所暗指,不仅不表示异议,还附和道:“那是,那情景是有点吓人!”一副蠢蠢的样子。我不由窃笑了一回。与此同时,我脑子里出现了他肥白的背蠕动时的样子。
吴晓露信以为真,没有年猪肉,就又加了一份东坡肉代替。我不能拂了她的好意,硬着头皮吃了好几块肥肉,虽然我有结石症,不能多吃油腻食物的,但也顾不得了。
年猪之说让我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我不停地敬酒,说着场面上的话,眼看着大家的脸都不约而同地红了起来。不一会,我的舌头就有点不听使唤了。不过,秘书长到底是秘书长,自始至终正襟危坐,侃侃而谈,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派头。
就在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吴大德以平淡的口吻说起了一件与我有很大关系的事。他说多年来市委办系统提拔干部太少,而本系统老资格的人又多,人事上欠了不少的账。这一次市委推迟了一批干部的提拔,倒给了他一个机遇,通过他跟组织部做工作,又争取到了两个推荐名额,过几天就要进行民主推荐,被推荐的人正好赶上这一轮的提拔。作为领导来说,对下属政治前途的关心是最大的关心。这消息听得我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吴大德用筷子头点着我说:“徐科长,你是重点推荐人选之一,机会难得哟!这几天你工作上生活上都要注意点,不要因小失大!”
我心头莫名地一热,赶紧说:“谢谢秘书长的提醒,我一定落实您的重要指示!”
就在这片刻之间,吴大德的国字脸变得亲切起来了。我感到自己缩小了,而他的形象骤然高大起来。相比之下,自己刚才的小聪明确实有失厚道,甚至非常愚蠢。有什么意义呢?你暗讽他一下,他就不和别人的妻子上床,他就不像一头刮毛的年猪一样蠕动了吗?领导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欲嘛,你若在他的位置上,说不定还要腐化一些呢。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人家不是冤家是你上司,何况人家还有推荐你的意思,人家偷情关你什么事?
我心里乱七八糟,即紧张又兴奋,都不知这个饭局是如何散的。送走秘书长后,我独自穿过迎宾馆的后门回到我的休息间。我没有动监视器,往日我总是要打开它看上一段时间的。我倒在那张久没使用的小床上浮想联翩。
下午上班时,我在办公楼门口碰到了袁真。她淡淡地冲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袁真脸上纯净的笑容就像一缕阳光突然照亮了我。
我有点猝不及防,我觉得我内心的那点想法全暴露在她面前了。
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在迎宾馆召开,郑爱民指派袁真去听报告。本来是通知单位负责人
出席的,但郑爱民说他有事,要袁真代替开会。上面派下来的事都是袁真在做,郑爱民除了上网聊天就是和女网友见面,还能有什么事?代一次两次也罢,可市里的会多,他经常这么做,让袁真烦恼不已。可是也没有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作为他唯一的下属,她只能唯命是从。
在大会堂门口签了到,袁真从密密麻麻的椅背上找到了郑爱民的名字,刚刚代表他坐下,就看到了主席台上的于达远。已是深冬季节,虽然开了空调,会场里还是有些冷。于达远居然毛衣都没穿,只在红格棉衬衣外套了件夹克,还大敞着怀,在一大排西服革履的官员中,显得十分另类。他目光炯炯地观察着台下的人群,仿佛在寻找什么人。袁真感到他的目光扫到她脸上时,赶紧将身子往下挪了一下,把脸藏到前面那个人的脑袋后面。
袁真再次探头往台上看时,她的目光就不往于达远身上去,而是观察那些形状不一的茶杯。领导们都喜欢用自己的茶杯,特别是严书记,上台就座之前,他的秘书会首先将他的专用茶杯摆好。那些茶杯也是随着时代的前进而变化着的,八十年代是用塑料丝编的网兜裹着的玻璃杯,要多土有多土,后来就成了塑料保温杯,再又成了不锈钢杯。就像最新的手机总最先在官员们手上出现一样,小小的茶杯也概莫能外,台上一出现新式茶杯,要不了几天,台下的茶杯也齐刷刷的更新换代了。总之,台上那些与时俱进的官员们领导着时代新潮流。不过,于达远面前摆着的,是一只极为普通的玻璃杯子,里面的茶叶绿得养眼。袁真感觉,就是在一只普通的茶杯上,于达远也显出他的与众不同来。
轮到于达远做报告的时候,他将夹克脱了下来挂在椅背上,还板眼十足地捋了捋袖子,给人以精神干练全力以赴的感觉。而于达远一开口,整个会场就被他中气充沛的洪喉亮嗓震荡了。袁真不由得头脑一震,打起了精神,饶有兴趣地盯着台上。毕竟他是一个众人瞩目的“海龟”他与官场培养出来的官员不一样,况且他做的报告就是她写的,她当然关心报告的实际效果。
可是报告才开头,袁真就有些失望了。她深思熟虑的那些句子并没有从于达远嘴里念出来。他读了开头几句后,就完全抛开了稿子,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和想法滔滔不绝地往下说,越说越兴奋,两只手轮流挥舞,星星点点的唾沫也随之喷溅出来。由于灯光的映照,那些唾沫台下的人看得很清楚。与会的人异常安静,都看着他。袁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富于煽动力和感染力的,他的神态和气势也很像老电影里的街头革命家。直到报告完毕,袁真发觉他除了点到为止地引用她稿子里的数据和一两个事例之外,再没有念过其中的一句。
一股气在袁真胸中鼓胀:既然有本事做报告不用稿子,那你还让我写作甚?还假惺惺地夸我的文笔作甚?你这不是故意作弄人吗?!
袁真心中愤懑,不再看台上,也不再听台上人的话。她低头翻自己的包。以往逢开会她都要带上一本小说或者杂志来看的,可今天偏偏忘了。只好给同学和朋友发发短信消磨时光了。她掏出手机一看,却没有信号,这才想起会场上新装了一种专门屏蔽手机信号的设备。她心里一横,干脆走了算了,她不想在这里受这种精神煎熬了。她站起身,装出内急的样子,于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会场,踅进卫生间。方便之后,她就往旁一拐,从侧门出了会场。
袁真往大门口走,迎面遇上了吴晓露。
吴晓露笑道:“姐,你逃会呀!”
袁真嗔道:“就你眼尖!”
吴晓露说:“我也不喜欢开会,世界上可能就开会最无聊最难受了,简直就是消耗生命!哎,到我办公室坐坐吗?”
袁真说:“算了,不浪费吴处长的宝贵时间了,我晓得你忙。”
吴晓露说:“也好,我现在是比过去忙多了。等我消停下来请你吃海鲜吧!”
袁真点点头,扭身欲走,吴晓露又说:“哎姐,听秘书长说,他又给市委办系统争取了两个提拔的指标,你的机会来了呢!你找找人吧,我也会帮你敲敲边鼓的。”
“跟我无关,我也不奢望。”
袁真不愿谈这个话题,跟吴晓露挥挥手,转身走出了门外。
时间还早,到哪儿去呢?她不想回办公室看郑爱民两片垮着的脸,更不想遭受他聊天语言的蹂躏。她也不想逛街,她对时装和美食都不太感兴趣。不,是她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她没有地方可去。她想起了女儿,心里隐约作疼,眼睛也湿了。若不是时间不够,她真想找个出租车直奔省城,去女儿那里找她最后的安慰。她在街头站了好一会儿,才打的去了一家书店,在书架前消磨掉了上午余下的时光。
下午上班袁真进办公室一看,郑爱民不在,她顿感一阵轻松,心情也好了许多。她打开电脑上网看新闻。新加坡的联合早报网是她常去的地方。看了一阵,她要点开新浪网的时候,吴大德在门外咳嗽一声,背着手走了进来。
吴大德是从不单独来看她这样的下属的下属的。他是领导,到哪里都有人陪同,要不就是他陪同更高的领导。袁真惊讶之余,给他倒了一杯水,不卑不亢地说:“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难道一定要有指示才能来么?”
吴大德用心地笑了笑,这也是很稀罕的景象。不过袁真看来,那是皮笑肉不笑,别有用意的笑。袁真心里提高了警戒级别,默不作声地觑着他。
“你看,你离婚的事我也是好久才知道,连个调解的机会都没有了,是我高高在上,对你关心不够,我应当作检讨啊!”吴大德四下瞟瞟,转向袁真“不过我也要批评你,这么大的事情,要向领导汇报嘛!我不会不管嘛!”
袁真说:“我的私事,没必要惊动领导,离婚对我来说是好事。再说事情也过去这么久了,没必要再说它。”
吴大德在郑爱民的的座位上坐下,手在扶手上轻轻拍打着:“你呀,同志是个好同志,为人正直清白,素质不低,就是脾气倔了点,也很清高。这次我们追加了两个干部提拔的指标,有什么想法没有啊?”
“没想法。”袁真说。
“怎么没想法?应当有想法嘛!像你这样有能力、老资格的女同志,很难得,当仁不让嘛!要勇挑重担嘛,你可别傻,这可不是讲风格、比谦虚的时候!其实上一次我就想推荐你的,无奈名额不够,实在是没办法。这样吧,这一回,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本部门的事,我还是可以说了算的,否则我也白当这个常委了,何况这两个额外的指标是我争取来的。只要我定了,就没人能竞争过你。今天特意向你透个气,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哟!”
说完,吴大德就背手迈着方步往门外去。
袁真压压嘴角,心里发出一声冷笑。她不会傻到相信他的程度,她已明显感觉出,他的真正用意包裹在这一堆言不由衷的官腔里。
果然,吴大德刚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忽然想到似的说:“哎,不光我对你评价高,于书记也对你蛮欣赏呢!几次对我提到你文章写得有水平,我也向他多次介绍过你。你有一颗平常心,这很好,共产党的干部嘛,就是要当官不唯官,当官只是为民服务的手段。当然啦,有一定权力,也就有了一定的为人民服务的能力,所以当要的还是要,当争的还是争。比如这次党代会,新一届常委就要搞差额选举,我也不想一不小心就落选啊!就算不在乎职务,面子上也过不去嘛。于书记领导能力强,作风泼辣,我们一向谈得来,可以说很相通的,他的呼声很高,但也不能大意。你可能要抽去搞会务,你和于书记关系又不错,方便的时候你跟于书记还有别的同志吹吹风,让大家的意愿向我们这些开拓型领导倾斜。至于我这一票,肯定是要投给于书记的,关键的时候,每一票都很重要,小看不得。其实我也可以直接跟他说的,不过你和他说可能效果更好,代表了民意嘛。当然啦,你要说得婉转一点,艺术一点。至于你的事嘛,还是那句话,包在我身上,以后,我们互相帮忙的时候还多着呢!”
“你认为我和于书记的关系不错到这种程度了吗?”袁真问。
“和书记关系好是好事嘛。”
“你最好不要派我搞会务。”
“为什么?”
“我厌烦做你说的这些事。”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你不要想岔了,这是工作需要!你就不需要同志帮助,你就断定你一辈子不求人?怎么就经不起表扬呢,互相帮助是同志之间应该的嘛!你好好想吧。”吴大德面色沉郁,板着脸走了。
他竟然这样看待她和于达远的关系,简直是小人之心!袁真气呶呶地坐到椅子上,恍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脏水,浑身都不自在。她在电脑上点了一支小提琴曲,让音乐给她做了一阵心理按摩之后,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晚上,袁真一个人在家看电视,门铃响了。一开门,吴晓露笑得一脸灿烂,提着一袋水果走了进来。
袁真说:“你这个大忙人还有空来我这里?”
吴晓露说:“我早想来参观一下你快乐的单身生活了!”说着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沙发上坐下了。
袁真注意一下她脸上的神情,说:“算了吧,我知道你是来当说客的。”
“到底是我的表姐,目光敏锐,冰雪聪明!哎,你怎么那样跟秘书长说话呀?人家是一片好心。你这样得罪了领导不说,搞得我都好没面子!”
“哼,他想把我当枪使,我才没那么傻。”
“你不想当那支枪才傻呢!他不是答应这次提拔你吗?他可以拿你当枪使,你也可以拿他当枪使嘛!人家其实也是为你着想,什么当枪使啊,充其量是互相帮忙嘛。”
“你不要替他辩护了,想利用我,没门。他暗示我去党代会上替他吹风,这是非法活动知道吗?我最气不过的,是他竟那样想象我和于书记的关系,认为我可以影响于书记的态度!”袁真说着脸都红了。
“你看你气成这样子,别人认为你和于书记关系好,有什么不好的?”
“我和于书记是很一般的上下级关系!不是你们想象的。”袁真正色道。
“如果是别人想象的那才好呢,说明你开窍了,进步了。你成了于书记的人,别人还敢小看你?提拔也不成问题了,好处多得很呢。再说你现在是单身女人,你有你追求的自由,于书记呢也夫妻关系不好,听说正闹离婚。你别说,你们还蛮般配呢!就是成不了眷属,做个红颜知已也不错啊!”袁真狠狠打了吴晓露一下:“什么话,越说越离谱!”
“我是给你指点迷津,你还不领情!”吴晓露噘了噘嘴。
袁真说:“我警告你啊,少跟吴大德搅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还嫌别人说你说得不难听啊?”
吴晓露说:“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说又怎的?说明我还有被人说的价值,说明别人嫉妒。再说了,谁不背后被人说,谁又背后不说人?即使像纯洁正直守身如玉的你,不也被人议论?”
袁真倏地警觉起来:“议论我什么?”
“还不就是说你和于书记关系不一般。要没有这样的舆论导向,秘书长也不会有请你吹风的想法。依我看,你还不如就顺水推舟,就汤下面,秘书长那里呢先答应他”
“不行,我不会做那种事。”
“你听我说完啊!答不答应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啊!先把提拔的事解决了再说。秘书长也是太紧张了,生怕自己落选,才找你说事,其实有没有效果是很难说的。你不利用他,白白浪费了送上门的机会!至于于书记那里,既然你们说我和他好,那我就和他好,又怎么样?即使不是真好,我也做出好的样子来!其实说你的人都是酸葡萄心理,跃跃欲试的人多的是呢!”
“你要这样想,说明你太不了解表姐了。”袁真说。
“不是我不了解你,是我关心你,耐心耐烦做你的思想工作,让你开窍!我知道官场的女人不易,你不傍个有权势的男人,想一路走顺?做梦去吧。你以为我真不在乎别人的议论?这是没办法,是现实逼得我这样做的。再说了,你独身一人,也需要一个男人吧?”
“反正我是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做的。”
“你啊,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还想当贞女?”
“我并不想当贞女,可我要尊严!”
“你以为只有你要尊严,我就不要尊严吗?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要人缘没人缘,你哪来的尊严?”
袁真噎住了,吴晓露的话像一块石头鲠在她心里。
“其实,你要做的很简单,就顺其自然好了,有时候机会一来,你躲都躲不脱的。男人比你要主动得多。至于秘书长那里,你明天给他打个电话,说句谢谢秘书长的关心就行了,他会心领神会的。你若连这个都拉不下脸,我帮你去沟通也行。”
袁真用力摇了摇头。
吴晓露顿时泄了气,长叹一声:“唉,看来我一晚上的话都白说了!”
吴晓露走后,袁真发了很久的呆才上床睡觉。夜里她噩梦不断,翌日早晨一起床,却又记不清梦了些什么。她心里很不清爽,那种她习惯的纯净心境不知为何找不回来了。去机关食堂吃早餐时,她看到了于达远副书记。他边走边吃着一个馒头从她对面走来。她想避开,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绷起了脸,埋下了头,装出很匆忙的样子,与他擦肩而过。于达远冲她微笑了一下,似乎想跟她打招呼,但她没有理他。
民主推荐会在小会议室举行,几乎所有与会的科级干部的脸都紧张而兴奋,当然,并不包括袁真。这一次,吴大德对被推荐人在条件上没有任何限定,只是在投票前大谈他对下属政治前途的关心,以及这次推荐名额的来之不易。我毫不迟疑地投了袁真和我自己的票。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得票是相当分散的,因为差不多每个人都要投自己一票,而且,越是有竞争力的人,往往得票越少。
我并不太在意自己的得票数,因为提拔并不由它决定。说是一个参考,还不如说是一个游戏环节。参不参考,如何参考,都由这个部门的负责人幕后决定。正如那句顺口溜所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投票结果没有公布,我理解这种做法,这样领导就有较大的回旋余地。以往也没有公布过,只是那结果总会透露出来,给领导和被领导都增加一些困扰。这一次的保密工作却做得极好,投票过去三天了,也不见有丁点的信息流传。很多人互相打探和推测,我却稳坐钓鱼台。既然吴大德跟我说了那样的话,这一次我肯定有戏,就是按照资历排座次,也该轮到我了。我知道吴大德有喜欢许愿的习惯,但他的话非同寻常。那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承诺。我疑心他敏感到我抓住了他的某些把柄,所以我酒桌上那负气的小伎俩才收到了意外的效果。我对前途充满了希望,我对吴大德也有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假如秘书长这次提拔了我,我想我可能会拆掉监视器,再也不窥探他年猪一样的身子了。
但是我的希望泡了汤。
是吴大德的脸通知我泡了汤的。我进电梯时吴大德正从电梯里出来,我殷勤地说了一声秘书长好,他却不理不睬,面若冰霜,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掉了。
我傻了眼,反复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怎么一不小心就把他得罪了呢?过了几天,我才明白原委:吴大德乡下的岳母去世了,大家都送了慰问礼金,多则一千,少则几百,还有人专门跑到乡下给他岳母守了两天两夜的灵,只有我一个人不闻不问。在金钱问题上,吴大德秘书长是决不含糊的,在机关食堂吃早餐都不给钱的,有次新来的服务员不认识他,要收他的早餐钱,气得他鼻孔冒烟,差点叫承包食堂的老板把她炒掉。你看,人家还愁没送礼的机会,而我却一毛不拔,秘书长怎能没看法,怎能不面若冰霜,怎能不让你的希望泡汤呢?
可这不是我不懂事,更不是我吝啬,而是我中了小人的算计。办公室让机要科田中杰科长通知我送人情,姓田的一直把我看作竞争对手,便故意将我忘记了,让我蒙在鼓里,铸成大错。我跑到机要科,愤怒地指责了田中杰的一番,而姓田的竟信口雌黄,当面说谎,硬说他通知我了,他还有电话记录为证,是我自己没当回事。差点气得我当场吐血!
只有想办法挽回败局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金钱的事只有用金钱来解决。即使吴大德的岳母不去世,我也应给他送个红包的。在吴大德手里,还没听说不送红包就被提拔了的事。
但是这个红包封多大呢?这可费踌躇了。不封个万把,至少也要几千,否则拿不出手。可我每月工资才一千三百多,在毛巾厂上班的老婆王志红也才八百多一点,儿子在读初中,
正是用钱的时候,一下子送掉这么大一笔钱,实在心有不甘。我征求老婆王志红的意见,老婆王志红说:“你一定要提拔吗?我们省吃俭用,要多久才存得上一万块钱啊!”我只好耐心地做老婆王志红的思想工作,说这是必要的投资,只有现在投资了,我才能提拔,以后才有可能收回本钱,获得红利。在家里,在当工人的老婆王志红面前,我还是有绝对的权威的。经过反复权衡,我觉得八千元是一个我和秘书长都能接受的数目。至少,送出这个红包后,我家的存款还可以剩下三千多元。
于是,带了这个对我来说是史无前例的红包,我谦恭地到了吴大德的办公室。我喉咙发紧,颤声说:“秘书长,我的事还请你多多关照。”
吴大德看着一摞红头文件,鼻子里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我朝他一侧的休息室看了一眼,藏有微型摄像头的那幅画正冲着我们。来之前我多了个心眼,将监视器开着,我送礼的过程会录下来。我把那个沉甸甸的红包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他还是头都没抬。对他来说,这可能算不了什么吧。
出得门来我就愤懑了: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头上多一顶乌纱帽,你敢这样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