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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暹罗猫出生刚一个月,通体雪白,一双湛蓝湛蓝的圆眼睛清透如冰,一见人就发嗲,打呼噜、打滚。
担心怀孕的蔡惜寂寞,樊景皓花了五十块现大洋,从单位的一名保安手中将它买回家。第二天早晨,蔡惜拎着白色猫咪细细的脖子,出其不意地把它从九楼的露台扔了下去。
“可恶的家伙,足足叫了一夜”蔡惜疲惫地以手覆额,喃喃道。
“也不至于摔死它吧?”景皓暴怒,跳脚道“你忒狠毒了!”
“我狠毒?你他妈才狼心狗肺呢!”蔡惜突然发作起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直问到他眼前来“樊景皓,你是文盲还是弱智?!宠物身上有弓形虫这种基本常识,你都不知道吗?”
“弓形虫怎么啦?弓形虫还能吃了你?”景皓不甘示弱。
“弓形虫会导致流产,引起畸胎。他妈的,你想断子绝孙还是怎么的?!要不就是想害死我们母子,另寻新欢”蔡惜暴跳如雷。
景皓不由得张口结舌。
“樊景皓,你他妈混帐!”蔡惜索性咆哮着扑上来,拽住他的衣领,一通猛力抓扯、摇撼,把他弄得七荤八素、昏头胀脑。
“是我的错,”景皓本能地抓住蔡惜的双手,投降道“我确实听都没听说过弓形虫。”
“你王八蛋!”蔡惜动弹不得,疯狂地朝着他吐唾沫。
怀孕令蔡惜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这倒是景皓始料未及的,他从未想过要面对一位因荷尔蒙失调而变得脾气古怪的太太。
蔡惜是一名职业女性,不化妆,不大说话,不常常笑,时时穿简单的长裤与毛衣,方便走动。紧张的时候读漫画、玩网络游戏,喜欢冷饮,经常超时工作。她不是那种小可怜类型的女人,动辄眼泪横流,花拳相加,她的涵养功夫是一流的。从恋爱到结婚的数年里,他俩争吵的方式多半是冷嘲热讽,蔡惜用冷言和冷眼来表达愤怒,从未动过粗口。
然而她对小动物有着无限的爱和怜悯,她有许多的话对它们讲,为它们起甜蜜的爱称,舍得花大把时间教它们站立、敬礼,学习形形色色可爱的小动作。
怀孕使人患上失心疯吗?景皓一边虚妄地敷衍着蔡惜,眼前却闪过一团热乎乎的、绒球球似的影子——他一阵不寒而栗。
景皓在茶水间里冲饮摩卡的速溶咖啡。他喝咖啡的习惯与众不同,先往嘴里扔几块方糖,嘎嘣嘎嘣地嚼着吃,然后以饮水机中的冷热水交替冲泡,连泡三杯,排成一列,一仰脖,一杯接着一杯,咕咚咕咚不歇气地灌下。
喝完,他心满意足地抹抹嘴,从盘子里挑了一只硕大的黄油面包。一个女人在他背后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回过头,是同事夏稚。
景皓供职于位居本市报刊发行量榜首的一家市民报,做着要闻版的责任编辑,夏稚是文化娱乐版的责任编辑。两人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
“笑我?”景皓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尖。
“你太有意思了,喝咖啡像喝酒,豪饮!”夏稚笑不可抑。
“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景皓借用红楼梦中妙玉讥讽贾宝玉的话自嘲。
“咦,你读红楼梦?”夏稚惊异。
“你也读?”景皓比她还要惊异,因为她竟懂得!这年头,肯花心思看古典小说的女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读红楼梦的男人,多半心思细腻、禀性善良。”夏稚微笑道。她抱着她的大水杯,暖着手。那是一只扁扁、猪肚形的玻璃杯,杯里浸着各类植物的干尸,深色的橘梗、浅色的菊花,松散的胖大海、玲珑的枸杞,悬沉起伏、荡荡漾漾。
茶水间供应的饮品,除了咖啡,就是绿茶红茶花茶。夏稚不喝,也不用茶水间的纸杯。她是很考究的,不厌其烦,巴巴地将自己伺弄得鹤立鸡群。
“这是夸奖,还是鞭策?”景皓油嘴滑舌地应答着。
夏稚又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波潋滟,媚态毕露。夏稚的笑容在报社属于标志性的产品,可圈可点。报社是铁打的舞台,流水的美女,佳丽多如过街之鲫。促狭的男编、男记们闲来无事,背地里评选出了十大美女,夏稚位列魁首,一举囊括风情奖、细腰奖、美齿奖等等七、八项大奖。
“眼角那样微微地一扬,斜斜瞟你一眼,能叫你直酥到骨头里去。”一位男编曾经促狭地为她编撰过大段的授奖词。
景皓混在花丛中,早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对媚眼如丝的女子具有强大的抵抗力。女同事们通常会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总有人适时添加一句,樊景皓可是一只白乌鸦。
当下他不欲深谈,只是大口大口地囫囵吞咽着面包,三两口吞完一只,又来几块淑女手指饼,嘴里含含糊糊地赞扬道:
“点心挺新鲜的。”
“开工啦。”景皓吃饱喝足,拍拍手,意欲离开。
“对了,恭喜你啊。”夏稚说。
“什么?”景皓留步。
“听说你要升格做爸爸了?”不知何故,夏稚将杯子举高一些,抵着下颌,一双明眸透过水中纷纷繁繁的花草,水滴滴地凝视着他。
“宝宝快出生了吧?”夏稚笑吟吟地追问一句。
“什么呀,才两个月而已。”景皓啼笑皆非。
“我一朋友是出版社的,给我送了一大摞新书,有一本准爸爸的早孕反应,兴许你能派上用场,送给你吧。”夏稚说。
“那先谢谢了。”景皓抱拳作揖。
夏稚粲然而笑。
景皓留意到她的牙齿确实很美很白,晶莹齐整,在灯下闪闪有光,够资格做牙膏广告里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主角。
夏稚没有失言,景皓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文化娱乐部的一名实习编辑就受嘱送书过来了。夏稚很细心,她把书放在牛皮信封里,还用钉书机封了口。景皓翻开书,粗粗浏览一遍,竟有字字珠玑之感。
准爸爸产生“早孕反应”的原因
几乎所有的男人在妻子怀孕期间都会有一些情绪上的波动,心情变幻不定和忧郁是最明显的两个表现。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专家分析可能与担心宝贝出生后自己会失去妻子的爱有关
读到这一段,景皓险些拍案叫绝,他总算为自己这段时日的躯体不适、惶惶不安找到了科学的、权威的、准确的注解。
没想到令男人们垂涎欲滴的夏稚非但不是烟视媚行的白痴级狐狸精,且是这般的善解人意,聪明剔透而又不着痕迹,与她聊天很舒散,很熨帖。
景皓是一个乐呵呵的胖子,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名校,收入丰厚,厨艺一流,衣领永远干干净净,但从不流连欢场。夏稚对景皓的夸赞并非无妄之词,景皓在报社是有口皆碑的极品老公,典型的住家男人。
景皓认识蔡惜的时候,蔡惜只有18岁,念大一。景皓23岁了,在报社做社会新闻部的记者。
那年夏天,蔡惜所在的大学承办了首届全市高校校园歌手卡拉ok大赛,景皓和报社摄影部的哥们儿得到线报,赶了去凑热闹。
蔡惜是当晚的压轴选手,瘦瘦清秀的少女,穿白色棉布的裙子,白色的球鞋,没有化妆的脸是那样的朴素,却是无比华丽、无比张扬地演唱了一首难度很大的英文歌曲,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
唱到一半,粉丝们激动地冲上台去,自发地站在蔡惜身后,挥舞荧光棒、小彩旗、塑料花什么的,齐声为她伴唱。在旋律的间隙处,蔡惜挥舞双臂,高声叫喊:
“船要沉了,请大家不要拥挤!”
蔡惜是那一晚当之无愧的冠军。她的相片上了第二天的报纸,配以景皓撰写的新闻稿。那则消息,被景皓精心镶嵌在了一桢古朴的木头镜框里,存留起来。
景皓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心里的船,已经沉没了。他对自己说,就是她了。
景皓的追求所向披靡,围聚于蔡惜身侧的那帮乳臭未干的小男生岂能是他的对手?他挥刀斩棘,高歌猛进,一举攻陷了蔡惜的城池,而后长久地、竭尽所能地爱着她。
蔡惜大学一毕业,景皓就迫不及待地娶了她。婚后的新房符合景皓实用主义的审美观,婚后的生活符合景皓健康简约的原则,婚后的蔡惜也符合景皓理想中的好太太条款。
从一开始,景皓就笃信,他们会白头偕老。
整个下午,景皓都在打扫屋子,像个清道夫一样,汗流浃背地拣拾杂物。他是个整洁的男人。与此同时,做家务,变成了一种对于蔡惜的宠爱和尊重。
怀孕以后,蔡惜惫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镇日无精打采、寡言少语,充满了混吃等死的颓唐。清清爽爽的房间被她搞得乌烟瘴气,手提电脑搁在枕头上,几份合同摆在餐桌上,发刷随手扔进书报篓,梳妆台横七竖八摆满了相片、喷雾剂、旅游时买回的黄色圆肚陶罐,换下来的衣物塞满了洗衣机。她则倦倦懒懒的,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沙发上,发呆。
作为一份每天出版的日报的编辑,景皓每天的上班时间在下午五点左右,通常要干到深夜两、三点钟。长期以来,他的作息晨昏颠倒,早晨是从黄昏开始的。
“开机!”景皓直起身来,心满意足地四下里环顾着一尘不染的房间,拍拍手,像个导演一样大喊了一嗓子。
蔡惜充耳不闻。
“宝宝,这是妈妈。”景皓将镜头对准蔡惜,兴致昂然地自编自导。
蔡惜置若罔闻。她穿着一件竖条纹的棉质睡衣,宽大得仿佛一只麻袋口袋,稍稍动弹,便会飕飕生风。这些日子,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与拖鞋,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惜惜,去换件衣服,好不好?”景皓发觉了蔡惜着装的不妥,暂停拍摄,央求道。
蔡惜一声不吭。
“好好好,就当是原生态演出吧。”景皓自个儿搬梯子找台阶下。
“宝宝,今天你在妈妈的肚子里已经住了8周加5天了,有轻微的运动了,就像跳动的豆子。你的身长大约是两厘米,形状像一颗饱满的葡萄,有一个跟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头,手指和脚趾之间隐约有少量蹼状物,是鸭脚样的——”景皓煞有介事地解说着,突然眉头一皱“惜惜,我帮你洗洗头吧。”从镜头里看去,蔡惜的头发乱得要命,且脏污不堪,干燥,打结,毫无光泽,似稻草,似鸟窠。
蔡惜不理会,她厌烦地站起身来,到露台外面去,遥遥地观看黄昏的车流。从九楼的露台看下去,小区外的街道是那样地遥远,车行如鲫,一列是落寞的车头灯,另一列是同样落寞的车尾灯。
“妈妈并不是有意这样邋遢,”景皓振振有辞地唠叨“因为你的缘故,妈妈体内的荷尔蒙分泌过多,导致妈妈情绪烦躁,经常会无名火起,倒霉的可就是爸爸了”
蔡惜霍然转过身,开门出去。景皓握着摄象机,一步不拉地紧随其后,宛如一名狗仔队成员,尽忠职守地拍下了她一身睡衣,游魂野鬼一般的身影。
“这儿的景致很棒,惜惜,你过来,摆个pose!”景皓在小区中央的人工喷泉边站住脚,招呼蔡惜。
“樊景皓,我说你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蔡惜终于怒气冲冲地发作。
“拍无声电影啊?”景皓涎皮赖脸。
“别像条狗一样跟着我,我恶心!”蔡惜气势汹汹。
“你喜欢拍远景?那怎么成?”景皓陪笑脸“我可是身负重任,要让宝宝长大以后,好好地欣赏他的漂亮妈咪”
“给我!”蔡惜伸出手来。
“按快退键,刚刚的镜头可以全部重放一遍——”景皓殷殷勤勤地教授着,他误以为蔡惜是要审查自己的拍摄手艺。
不待他说完,蔡惜劈手夺过摄象机,啪地砸在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踩了几脚。她还不解气,拣起来,扬手就要往水池里扔。
景皓反应过来,不容分说地一把拽住她细瘦的手腕,手下发力,三两下就将那只可怜的摄象机抢救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景皓脸色铁青。
“我就不让你拍!”蔡惜喊叫。
“我是拍我的孩子!”景皓气不打一处来。
“你等不及了,是不是?你就那么谗孩子?”蔡惜大动肝火,尖锐地叫嚣“好啊,樊景皓,既然你稀罕孩子,有本事就自己生去啊!”近旁的住户闻声围聚过来,抱起双臂,笑嘻嘻地看他们两口子吵架拌嘴。景皓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的窘境,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抽身隐退。临走,他一跺脚,咬牙切齿地对着蔡惜扔下一句:
“丢人现眼!”
一大早,景皓就被蔡惜吵醒了。蔡惜在卧室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景皓睁开眼睛,看见她翻箱倒柜,胡乱搜寻着什么。
“怎么了?”景皓欠身问道。
“我的一千零一夜不见了!”蔡惜很急躁。
“那套书,搁在书柜里。”景皓故意说。
“是香水!”
“香水对胎儿不好。”景皓翻个身,闭上眼,继续睡。他的棉被忽然被蔡惜一把掀起,蔡惜冷着脸,厉声质问:
“是你藏起来了?!”
蔡惜钟爱的香水确实被景皓藏了,他杜绝这些可能污染胎儿的化学制品。当下他默不作声,拉过棉被,假装蒙头大睡。
隔一会儿,他听见蔡惜无计可施地重重跺了跺脚,摔门而去。他嘘出一口气,偷笑一声,如释重负地沉沉入眠。
一觉醒来,景皓饥肠辘辘地到厨房找东西吃。厨房里锅清灶冷,没有烟火的痕迹,很明显,蔡惜没在家吃中饭。
景皓鼻中嗅到熟悉的香水味,正是蔡惜惯常使用的一千零一夜,香氛性感撩人。蔡惜对脂浓粉腻没什么兴趣,但最近半年,香水与口红突然成为她的必备之物。景皓问过她,她只是淡淡说:
“老了,没自信心了。”
景皓哑然失笑。蔡惜不过25岁,一张稚气的面孔,皮肤细滑,娇嫩得如同黎明时分森林深处的露珠。
女人!
景皓查看藏匿地点,用了一半的香水原封不动。他心下狐疑,一路寻到洗手间,洗面台上赫然一瓶大号的shalimar。原来蔡惜买了一瓶新的回来。香水旁边还有一只圣罗兰口红的包装盒。
想了想,景皓骑自行车赶去蔡惜的办公室。蔡惜的专业是计算机,毕业后跟一位同班同学合资开了一间小规模的网络公司。她每日的工作便是长时间对牢电脑做程序、做设计,景皓道听途说地知道了一些电脑辐射对胎儿发育的不利影响,闻之而色变——这也是他强迫蔡惜闲赋在家的原因之一。
“蔡惜?她不是在家养胎吗?”蔡惜的合伙人john矢口否认自己见到过蔡惜。
“她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景皓耐着性子恳求他“麻烦你转告她一声,她真的不适合呆在这样的环境里。”
“怎样的环境?”john抬抬眉头,挑衅道。
景皓恨不得一拳朝他砸过去,打扁这个变态男,打扁这个飘飘,打扁这个玻璃,但他有所顾忌,不得不强压怒火,冷冷地说:
“这是我的家事,拜托你别搅和。”
“家事?”john冷哼“你限制蔡惜的人身自由,不让她参与正常的工作和经营,当心我会到公安机关控告你!”
“去吧,去吧,”景皓不怒反笑“我把我老婆反锁在储藏室里,用绳子捆绑着她,不给她吃,不给她喝,抽她打她虐待她。”
john吃惊地后退半步。
“快快去呀,”景皓火上浇油地伸出双手,做被镣铐状,嘲讽道“赶快去控告我、揭发我,请警察叔叔来抓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