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墓碑西面的光

骆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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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采访的时候,我时常遭遇罗生门,你看过那部日本电影吗,一个故事出现数种版本,每个人都在申冤,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是站在真理的那一边。

    我消耗了几乎一个礼拜的时间来做一次跟踪报道,关于一段家庭遗弃案件。男女主角皆是本市的名人,男一号是房地产商,在城乡结合部开发了一些乡气十足但价格便宜的楼盘,大部分滞销,楼房周围野草及膝,鼠患成灾,地产版曾将其作为反面例证分析过。女一号是画家,办过画展,小小地轰动过,我见到过她的画,有一张很抽象,是一只流血的蟑螂,瞪着巨大的两只眼睛,当场引发我肠胃痉挛。又有一次,她画了一排一模一样的人来展出,画里的人发着呆,唇角淌着涎水。此时女一号状告男一号,情由是婚外恋,以及财产隐藏。本市的媒体在同一天推出强力报道。我决定做成系列,山重水复地约到了几名当事人,然而他们的讲述迤俪蜿蜒,够料写一本地摊小说了。

    房地产商的说法是,他的公司负债运行,欠下一屁股债,穷困潦倒,老婆手里揣着多年累积下来的数目可观的私房钱,不仅不救他于危难之中,反倒落井下石。女画家却言之凿凿地一口咬定,老公发了,养了蜜,做假帐转移了财产,想抛弃她,撵她净身出户,甚至请黑社会的恐吓她,是现代版的陈世美。他们的女儿19岁,穿露脐装,踩着一部酒红色意大利脚踏车赴约而来,小丫头只说了一句话,别理他们,我爸妈那两口子都是神经病,他俩脑子很m。我瞠目结舌,转而请教菜鸟,菜鸟替我翻译,m是新新网虫的语言,等于木,意思是笨蛋,木头——你听听。

    我焦头烂额地写稿子,逐字斟酌,尽量客观中性,以免若官司上身。钱要赚,小命也要紧啊。我们部的记者挨黑打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初人人热血沸腾,义愤填膺,恨不得一时三刻将凶手碎尸万段,熬一阵子,没了风声,证据不足,逮谁去。渐渐也就看淡了,连挨了打的那一个,养好了伤,蔫个十天半月,还不照样上窜下跳地抢新闻。凡事不过自己当心些罢了。生活是个大马戏班子呵,功名利禄,锦衣美食,样样是火圈,但总有人源源不绝地跳过去,没人拿鞭子逼着赶着,可是谁都一样地奋不顾身。

    星期天的晚上,我在办公室呆到五点,卖命的人一向是没有周末的。数年来咬牙硬撑着,不是不羡慕那些仰人鼻息的女子,含着银匙出生,由老爹移交至丈夫手中,成日家做做慈善事业,念几本名人传记,一辈子最大的烦恼是无法判断新款的晚礼服该配哪一只钻戒。你瞧,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坐在劳斯莱斯里哭泣。

    我无处可去,水粉画华尔兹本周换另一个老兄执掌。我叫了一辆车,去找我的妹妹们,我打算请她们吃一顿韩国料理。博士生宿舍阙无人迹,幻和鸟正慌慌张张地换衣服,她们要去参加外籍教师组织的派对,没功夫应酬我。

    妹妹与我相貌相异,她们的骨架极小,面薄腰纤,但肌理盈泽丰软,胸部异常惹火,在贴身旗袍下大有喷薄欲出之势,完全是电脑绘制的那种标准尤物。她们有双倍的社会通行证,一张博士文凭,一双媚眼,所向披靡。而我呢,我太知道我自己,说好听了,至多是平板苍白的圣女形象。鸟取过一瓶我送她们的鸦片香水,对着空气连连喷射,两个妞挤挤攘攘地钻进水雾中。我忍不住捂鼻子。她们倒好,深谙香水之道,香水的英文原词,在阿拉伯语中就是透过烟雾的意思。

    "太浓了,会得鼻炎的。"我训她们。

    "是,奶奶。"鸟无比顽劣。她们挽起手袋,临走时鸟在我腰上掐了一把。

    "姐姐,赶快嫁人吧,再耗下去要成老古董了!"鸟一边说,一边夺门而逃。

    我摇摇头,替她们锁好门。我慢慢走出校园,路过菜市场,我买了鲜肉、梅干菜、栗子、乌头鱼什么的,我得给自己做饭吃。倦极的时候,我想一个人呆着,我的父亲继母、我的准男朋友老板先生,我不愿见,他们太吵了,个个都装大尾巴狼。

    厨房许久未用,柜橱长出一层绿霉,我铺天盖地地清洗一通。间中林梧榆拨打我的手机,我看了看号码,按掉。他不识相,隔一会再打,我仍然按掉。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拨,铃声持续五分钟之久。我投降,弃了锅碗,接听。

    "喂,我是林梧榆。""我知道你是林梧榆。"我没好气地回答。林梧榆怎么样,这辰光,比尔o盖茨他老人家骑了白马亲自前来,我照样没好颜面。你知道,老姑婆是这样的,事事看情绪说话。

    "你、你在家里?"他嗫嚅。

    "是,我在家,"我尖利地反问,"柯先生,您要知道什么?我既没有裸浴,也没有独享三级片,您还有兴趣吗?"他沉默。

    "我要挂断了。"我威胁。

    "是这样的,"他慢吞吞地说,"我母亲做了一罐蜜汁柠檬,腌了一些黄瓜雪梨,是败火的,我想,"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我想给你送过去。"我一怔。我有秋燥的毛病,上唇起一圈小燎泡,已经十来天。没人问过我,通常人的眼里,披着盔甲的女斗士是不会受伤的。难为林梧榆,傻楞楞的一个家伙,他竟留心。

    "你来吧,"我心软,"到我家吃晚餐。"近来我的信心在妹妹那里受挫,骄傲什么呢,老黄瓜一根了,被人想着念着盼着终归不是什么坏事,何苦自掘坟墓,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

    我做了个热烘烘的扣肉盅,清蒸乌头鱼,又炖了绿豆粥,暖上一壶梅子绍兴酒,配几样过酒小菜,尽是湿漉漉、暖熏熏的江南风情,只差长袖曼舞,把圆润浑厚的绍剧唱将起来。不瞒你说,这是我喜爱的情调。

    林梧榆适时赶到,带了花,是暗红微黄的菊,大朵大朵的,我不晓得居然有男人送女人这种花。还有,他也太快了吧,他的速度不得不让我生疑。

    "我调用了市长的专车。"林梧榆解释。谈及职场,他颇有骄矜。我顺意追问一句,他果然中招。

    "给市长当了两年秘书,这点面子是有的,"他清清嗓子,"至少在芙蓉,还没有我走不通的门道。"我但笑不语,帽子越小,官腔越足,这是规律。

    我张罗餐具,我的餐桌是玻璃钢的,低矮及地,桌面刻绘着长翅膀的天使,大约是丘比特,肥嘟嘟的,提着一把鸡毛箭。椅子就免了,一人一只靠垫,席地而坐。我斟了酒,酒杯系绍兴原产,样式古雅,是古代兵士出征前喝兰陵美酒郁金香的器皿,比平常的要大不少。

    我们默然对饮,看得出来,林梧榆浑身绷紧,全力以赴,生怕行差踏错。我换了宽松的棉布衣衫,懒懒地啜饮我的佳酿。我想起我的妹妹,她们和男人进餐时,总要先双手合十,脆生生来一句不伦不类的话,谢谢农民伯伯。一派天真烂漫。但你别说,男人就吃这套。他们喜欢清洁无邪的女子,殊不知,白色自来是最疯狂的一种颜色。

    "绍兴出黄酒,"我告诉他,林梧榆紧张过头,我有义务帮我的客人缓解,"黄酒的类别很多,包括状元红、女儿红、花雕、香雪、善酿和加饭。""我们常喝四川酒,尤其是五粮液,有时也来点进口洋酒,"林梧榆说,"倒是不太了解浙江酒。"我笑一笑,场面上的都是酒外交,与酒文化无关。

    "那些名字是有来历的,"我一一说与他,"古时候家里如果有小孩子到了进私塾的年纪,大人就会藏起几坛黄酒,预备着有朝一日孩子金榜提名了,再拿出来,贴上喜庆的红纸,邀请四邻共同品尝,这就是状元红了。"林梧榆一眨不眨地听。

    我布了一片鱼肉给他,我的厨艺是不错的。早年父亲四处浪荡,是我为妹妹们生火做饭,掌心烙下茧子。但年月久了,吃的那些苦头倒是不算什么了。独独记得遣年幼的妹妹去买甜酱,那两个面孔粉润的小丫头端着瓷碗,手指悄悄沾一点酱,津津有味地舔食。我在窗前望着她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呵,套句肉麻的感慨,没心没肺的童年时光我是没有的,自小我便扮演小母亲的角色,照拂我的孪生妹妹。但渐渐地,那些苦涩也都一点一点地淡去了。时间就是这点好,像吗啡,可以致命,也可以镇痛。

    "有女儿的家里,女孩小的时候,父母就在墙壁的夹层里放进几坛黄酒,女儿一天天长大,到她出阁那天,把酒取出来,在喜宴上喝,当成嫁妆,那就是女儿红了。""黄酒是越陈越香,"我说,再布一块扣肉给他,林梧榆自己轻易不敢动箸,"花雕是在装在小酒坛里,酒坛外面是一些仕女图案,都是艺人用手工雕刻上去的,单是包装,已经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工艺品。""加饭酒你是知道的,就是孔乙己最爱喝的那种酒,"林梧榆笑起来,孔乙己是个让人愉快的人物,他的悲剧是苍凉的却又是滑稽的,"孔乙己在柜台前排出九文大钱,对酒保说,温一碗老酒,来一叠茴香豆,那酒就是加饭酒了。"我记起尚有朋友出差带回的几袋茴香豆,起身翻找出来,让林梧榆尝尝。

    "唔,"林梧榆嚼着茴香豆,故意陶醉地闭起眼睛,"我有孔乙己的感觉了。"我笑了。

    醇香浓厚的黄酒暖暖地渗入血液,我有一种微醺的感觉,酗酒和品酒是不同的,品酒须得在一定的程度噶然而止,我呢,在身体稍稍发烫的时候刚刚好,犹如做桑拿浴,被蒸汽簇拥着,细小的毛孔纵情张开。

    "林梧榆,"我直呼他的大名,就像幼年时唤自己的同班同学,大家的身份都是小孩子,百无禁忌,"你记不记得,白娘子就是喝了黄酒,变回了一条蛇。"我们对着发笑。恍惚间,似在下雪的冬天,窗外飘着霏霏微微的碎雪,装酒的锡壶在滚水里烫着,在我对面坐着的,是维嘉,他举起青瓷的小酒杯,放在鼻端闻闻香气,然后一仰脖子,尽数喝下。是是是,我坦白,绍兴酒其实是维嘉的至爱。

    林梧榆站起身,从我的雕木架子上取了茶,泡一杯给我。我的茶叶是头儿从西藏带回来的,极品,沾了水,幼叶会泛出红色,由杯底看去,俨然是一片蓊蓊郁郁的红枫林。但此刻它们有些晃,水波潋滟的。我知道我是喝过了点。

    "绍兴黄酒要归功于鉴湖水,那是从会稽山脉流下的,"我控制不住地说下去,相信我,我一旦醉得厉害了,绝对是满嘴胡言乱语。大一那年醉过一次,醉了就到处乱走,没人拦得住,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活动,好不容易睡了,半夜竟梦游似的爬起来,一声不吭地钻到雅子的被窝里去,吓得她。

    我买的这种小户型公寓多半一目了然,没怎么分隔动静区域,我径直走到床边,躺下来,伸手解衣纽,偏偏纽扣给我的头发缠住了,我的手直发软。

    "来,帮我。"我一抬手,抓住林梧榆的手臂,把他活生生拽过来。他被动地替我解开扣子,他的动作很快很轻柔。

    "好样的,技术不错,"我拍拍他俯垂的头,"好好练,继续进步。"说完之后,我心中兀自惊骇。但你明白,我的唇舌已经失控,说什么,已经由不得我。

    我翻了个身,很快睡着。重新醒过来是第二天清早,林梧榆不在,碗碟却已清洗过。我摸着头回想,幸而这是唯一一次在家中招待单身男客,运气不错,没碰到色狼。我躺在床上发怔。不趁火打劫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现代版的柳下惠,另一种是功能有障碍。但我对柳下惠这人物的真实性一直心存疑窦。

    我好歹还是打了林梧榆的电话,他办公室的人说他没到,我辗转地问幻和鸟他的手机号,引得两个臭丫头片子偷笑。

    "姐,你这人做事很怪,不按常理出牌。"幻说。我一楞,这评价倒是值得商榷。

    "不过呢,像你们这种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有资格出迩反迩,"幻拖长了嗓子,"拒绝了人家,勾勾小指头,立马又招引回来""老姐,你看过那部韩国电影春逝吗?"鸟的声音插进来。

    "少废话!"我喝止。我心中不悦,看起来她们什么都了如指掌。林梧榆一定是事无巨细说与幻、鸟,企求精神和智谋援助。假如小林同志今年16岁,午夜伤怀,潸然落泪,巴不得抓住全世界的人哀哀申诉忧郁情怀,我是不会计较的。但那实在不是30岁以上男人的做派。

    林梧榆的手机通着,他接听,周遭十分喧杂。他说他在前往芙蓉的班车上,从我家出发还不到一个钟头,赶着去上班。

    "刚醒吗?"他问,"头痛不痛?""对不起,昨晚招呼不周到,"我致歉,"客人没尽兴,主人倒先醉了。""别和我说客气话,"默一阵,他说,"晚上请你吃饭。""啊不,我没有时间。"我立刻撇清,不让他误会。

    静了一会,我们都无话可说,只听见嘈杂的车声人声,离他很近的地方有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叫。我准备收线,林梧榆突然开口,他轻声说:

    "苏画,你是我理想中的女性。"我速速挂断电话。这位政府公务员先生,八成是疯了。

    父亲在我的传呼上留言,让我回家吃饭。我打的过去,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父亲家的客厅是下沉式的,必须下两级青石台阶,巨大的飘窗外有森绿发黑的攀沿植物,室内家私风格混杂,一套褪色的法国宫廷式金色沙发,墙壁上挂着一张豹皮,一支长银剑,一套武生行头,包括龙头织金靴子、双凤吉祥如意袍甲、冷光闪闪的银枪,旁边又是一张麻将桌,散了一地烟灰瓜壳。我诧异,父亲的品位每况日下,他不会专程叫我来观赏他的戏台子吧。

    我叫了一声,没人答应我。我到厨房去,继母不在,案台上有做好的叫花鸡、水晶包。我蓦然感到一阵凉森森的恐怖,我再叫他们,但我只听见自己的回声,似在深暗的洞穴中。

    我冲上楼梯,首先看到幻和鸟,她们僵坐在露台外的沙滩椅上,毫不理会我,我焦急万分,狂乱地摇撼她们,突然间她们就在我的指尖下变成了两尊石像。我尖叫,夺路狂奔,在走廊里我撞上父亲,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水泥的脸生硬死板。

    "孩子,到墓碑西面去,"我的石头父亲说话了,"那里有你想要的阳光。"他的头部开始发出一种刺眼的、类似于太阳一般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我捂住嘴,绝望地回头,而继母就在我身后,稳稳地拦住我——她也是石头。

    我一声一声锐叫起来,而后就醒了。睡衣被汗浸湿,心脏犹自不规则地悸动。窗外是深黑的夜,我坐起身,不知所措地将脸埋入膝盖中,浑身颤栗不已。

    某著名体育器械公司的老总出资对口支援100名贫困孩子,策划了一个发布会,大张旗鼓地邀约了各大媒体的记者。这种场合多半是有出场费的,我顺利拿到装有200块钱的牛皮信封。别羡慕我,有些部门的记者确实靠红包致富,但社会新闻部的记者是吃体力饭的。

    我在现场做好稿子,用e-mail发回报社。收工。回程我在一间时髦的路边小店买了套波波款式的服装,贴身围裹的上衣搭配松松的褶皱裤,是蜡笔质感的薄荷色。我这种女人,热爱物质生活,永远知道正在流行什么。

    我打电话召见老板先生,我们约在喜来登的咖啡厅吃午餐。地方是我选的,我必须让他慢慢懂得钱是用来挥洒而不是用来囤积的,这对我很重要。你知道,要是换了我去死,假设徒子徒孙们点了两盏油灯,我是不会吝啬地伸一根手指叫他们吹灭其中一条灯草,我老人家一定会手足并用,暗示他们将所有的灯给老子统统点起来,还嫌不够体面的话,就去借!

    老板先生按惯例迟到,理由千篇一律,赶着出货,一派生意兴隆繁荣昌盛的景象。他对此地不熟悉,由我张罗菜式,他左顾右盼地张望布景用的大帆船、热带棕榈树、着花格衫的服务员。我选了海鲜沙拉、芭蕉叶烧鱼、菠萝碳烧鱼、椰汁煮海鲜等等,老板先生狼吞虎咽地吃,塞了满嘴食物,含糊不清地说:

    "总有一天,我要把我的产品打进这样的星级酒店。"我莞尔,他倒是不隐瞒。我去过他的手工作坊,在一条陋巷里,租了间民居,屋檐下挂满红辣椒腌萝卜干玉米以及小孩的尿布,隔壁一个奶孩子的女人,肆无忌惮地敞着黑实的乳房哺乳。他的员工是从劳务市场雇来的,尽是些营养不良、豆芽身材的小姑娘。产品销往广阔的农村,一些散发着脚汗味道的旅店,从老板娘到锅炉工,一律穿着整齐的蓝格子制服,笑容里带着狡狯和大蒜气息。我外出采访时住过那样的店铺,那里住满拎着人造革皮包的外地业务员,他们推销的物品计有:农药、饲料添加剂、米酒、塑料拖鞋、劣质洗发水。

    有一部电影,挺出名的一部国产片,其中一个镜头,几个发了财的人筹划着要开一间国际大酒店,按照习惯思维,我们的观赏期待是一幢镶嵌赛璐克的华贵的大厦,矗立于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但镜头切换,酒店开张了,画面中出现一座式样陈旧的两层楼砖房,门前有人放炮仗,楼顶倒是有一幅巨大的招贴,写着理直气壮的几个字:国际大酒店。

    你看,老板也有各款各型的,我运气差,拣到最次的一个,是引发老婆性冷感的那种男人,腰包不丰满,且全无男色。当然了,有人嫁了靠赌博诈骗发家的老公,照样心安理得逛街叉麻将。我是没有那样的心理素质,丈夫若是出去偷人,连我的额角都会现出红字。我看不开。没办法。我的感情,是个微蓝淡灰的唯美空间。

    林梧榆讪讪地坐在我对面,手足无措。我们吃法国菜,由幻鸟点菜,菜品齐全得很,从开胃的芦笋蛋到主菜蒜茸黄油锔蜗牛、鲜蘑菇干酱,及至餐后甜品火焰香蕉,一应俱全。我不太喜欢西餐,但幻和鸟的胃口不错,有冤大头掏腰包,她俩怕是龙肉都敢吃。

    请客是林梧榆跟妹妹们合谋的,我倒是爽快应允。这一阵子我很颓丧,像即将打三折的商品,卖不掉没关系,被人多看两眼也是好的,胜过缩在角落里生霉。

    林梧榆不合适宜地慌张着,只差没把小龙虾汤泼翻到我身上。我吃得很少,不大说话,后来索性点起一支烟来,抱住双臂,注视餐厅外的大露台。林梧榆这个闷人絮絮叨叨追问味道如何,全是应景的话。吃到中途,幻和鸟跳起来,嚷着去看一楼的雕刻展,一溜烟地跑掉了。她们的姿影看起来天真无比。很奇怪,她们也不小了,却始终有一张娇嫩的脸,像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露台上站着一个穿厚底鞋、漆皮短裙的女子,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瞟。鸡。我轻声说。林梧榆应和地笑。我吃一片水果,林梧榆斜着眼偷瞟那女人。自然了,那女人如蛊惑的熟肉铺子,隐隐绰绰的胸与腿大有看头。林梧榆这种男人,在别的事情上头倒是有限,应召女的手机号码多半背得出两个。表面上的条件都是清白的优良的,三十余岁,未婚,公务员,暗地里呢,怕是左手不知道右手的勾当。

    "我给你说个笑话,"我盯着他,"你猜猜看,出没星级酒店的妓女手袋里必定放着什么东西?""钱。"林梧榆迅速回答。老天,这头呆鸟,毫无创意。

    "装着三样东西,"我懒洋洋地说,"口红、避孕套,还有一本文化苦旅。"他认真听着,以为还有下文,等了一阵才知道已经完结,赶紧弥补性地干笑两声。我重新点一棵草,这是一个黑色幽默,林梧榆这样的蠢驴自然不解其意。

    想想也是,在一名职业高尚的、寒素的、沉闷的男人与一名低级有点钱的男人之间考量,女人总是绝不手软地抓住后者。这世界陌生而宽阔,钱捏在手中不是什么坏事。男人一穷起来,面目立即变得可憎,要么打老婆,有些姿色的就在阔女人跟前摇尾逢迎——别提醒我,我知道有上亿名男人闻言会朝我扔石子儿。但我不怕。尽管来好了。我兀自微笑,深深吸进一口烟子。烟是很奇怪的事物,如同做ài,你可以没有,但至少与它纠缠的刹那是窝心的。

    "我发觉,"林梧榆慢吞吞地说,"你经常都在出神——在想什么?"我呵呵笑,不错,出神是要好过听他说乏味的话语,多坐片刻,我的耳朵会自动休眠。我不会太勉强自己,一旦觉得无趣,宁可躺在床上做白日梦。你要知道,任是多么钢筋铁骨的女人,她终究是个女人。女人有权利任性,有权利胡思乱想。

    "是不是因为我这人没什么情趣?"他追问。

    我但笑不语,徐徐喷出烟雾。这姿态对女人来说太低格,低格中带点淫邪的逗弄。我喜欢。林梧榆不敢看我,他的脸色渐渐发白。瞧,小可怜儿。

    "我从小就爱发呆,"我于心不忍,搬梯子帮他搭台阶下来,"所以我从来不开车,驾照摆在抽屉里发霉。我这种师傅,跟愣头青差不了多远,开着车中途会打起呼噜来。"林梧榆听得嘿嘿笑,仿佛我绝顶诙谐。我不由得耸耸肩膀,平时我不做这动作的,但我发现一条真理,无话可说的时候,你真是只能耸耸肩膀。

    我第二次做那个梦,关于石面人的。不同的是,场景里有了林梧榆。我逐一被石头爹妈、石头妹妹惊吓之后,一出门,碰到林梧榆,他头发有点湿,身上穿一件棉质球衣,刚刚做完运动的样子,背了个背包,塞在背包里面的一只棒球手套露了一角出来。

    我无限虚弱地向他求援,他一闪身跳得远远的,然后,他开始蜕变,先是下半身,完全地成为石灰颜色,像有某种液体逆向蔓延着,他的胸脯、脖颈,直至脸,都是石质的了。我惊恐地把拳头塞进嘴巴。

    "苏画,你父亲是对的,"石头人林梧榆面无表情地说,"到墓碑西面去吧,那里有你想要的阳光。"

    (b)

    我准时去见闻稻森,穿丝带束身的白上衣,配深色热裤、及膝袜与帆布鞋,戴着可以在脖子上绕几圈的长珍珠项链,再别一枚浮雕人像的胸针,盛装出行。说实话,我不大有机会打扮成酷女。但我对出格的事物一贯心向往之。

    他的病人不是特别多,这阵子,我忙得很,买的钟点换到了下午四点,那之前他显然有很长的空隙。我进门时他正好打了个呵欠,嘴张得很大,露出通红柔软的口腔。你知道,心理医生在我们这城市暂时还处于理论上的走俏。连我的博士妹妹,时不时看见蓝色影子以及不断揣摩玻璃珠落地声的两个小怪物,她们竟都以为心理医生的诊疗方式是喃喃有声、推云换掌,催起眠来,而后就诊者便会自动说出一堆叫弗洛伊德那老头子欣喜若狂的变态回忆。

    闻稻森的桌上摊放着一本杂志,是我建议他阅读的那种,正好翻开到一些异形的图画上,旁边有一段文字,他用醒目的蓝铅笔勾起来。我不客气地取过来看。生活中就是常常被随机出现的欲望所困,我们都对名利有所期待,都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大家都在玩命的挣扎中生活,这种挣扎就是一种对抗状态,对抗自己的欲望。希望自己能变得冷静一点,理性一点。

    "很有道理,是不是?"闻稻森问我。

    我不置可否,随意再读下一段。90年代国际化的资本主义伤害是漂亮的、虚构的痛苦。这句话倒是有点道理,但也不过如此。说实话,我讨厌失控的、狼狈的画面和语言方式。从维嘉那里,我了解到凡事深不可测。我害怕太过复杂的东西,这也是我做记者的原因,我喜欢简单原初的表述,你见过有人用艰涩如论文的词句写一篇新闻报道吗?

    "认得维嘉的时候,你多大?"闻稻森收起他的杂志,开始工作。这一阵子,我们的话题总是以维嘉为起点,非常散乱。

    "18岁,像一根青笋。"我用手神经质地比划青笋的模样。

    "别的18岁的女孩是青葱,空心的,可以填充新的物质在里面,"我说,"但我是笋。""他呢?在做什么?"闻稻森对我的譬喻毫不在意,他关注的是本质。

    "他大学毕业已经三年,在一家电台作节目主持,"我说,"他念的专业是化学。""但他对化学一无所知,"我补充,"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信任爱情的神性吗?多奇怪,简直像哲学系出来的。"我神经质地笑。

    "你都记得?"闻稻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写在一本黑色的笔记本上,"我坦白回答他,"那个本子叫做维嘉语录。""哦?""我先记在纸条上,回到宿舍,再用篆书工工整整地抄录上去。哦,对了,我练过五年篆书,我的老师很出名,是我父亲的朋友。""练书法需要平心静气,"闻稻森说,"书法家几乎都有温和、坚韧的性格。""但我很容易焦躁,我在6岁时开始失眠,"我迎视他的目光,"整个练习过程我折断了几十枝毛笔,父亲预备了一捆抽我的藤条,根根折断。""最末一次,我把砚台砸向窗户,然后一切就停止了,父亲不再强迫我,他饿了我三天三夜。""你有一位严厉的父亲。"闻稻森置身事外地评价。

    "父亲年轻时只做两件事情,一是晃荡,二是教育我,"顿了顿,我又说,"他对妹妹不同,他对她们不闻不问。""或许由于你是长女,"闻稻森猜测,"家中对你寄予格外的期许。"我不置可否。不,我的父亲不是常规的男人,他孤僻、虚荣、神经质,是以我会早早离开他。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告诉维嘉,"我怅惘,"我们在一起,总是维嘉在说话,他的往事混乱不堪,可我喜欢听他那些小破事。""一直到我们分开,维嘉都不知道我的家事,我的艺术家父亲,我的孪生妹妹,他统统不知道。"我说。

    来不及告诉维嘉的,不止是这些。在18岁,我热爱拳术,课余选修初级,没什么技术,不过练练打沙包,练练弹跳,流一身的汗,去浴室洗澡,拿着拳套,吊着,搭在背上。之后换了干净清香的布裙子见维嘉,有时很小家碧玉地戴一串茉莉花在手腕上,他从不问什么,他无法想见,我混在一帮男生中间,嘴里"嗨"、"嗨"地喊着,一拳一拳重重击打沙袋,头发上的汗一滴一滴淌进眼睛里。维嘉是无法想见的。他无法想见,我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听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因为那音乐里藏着一个哀伤的秋天。再有就是,我在电影里看过一间修道院的房间,木床木椅,一张木几,地上几只破陶器,旧木箱上画了黑女孩。木头地板,人一走上去,咯吱作响。由此每天晚上临睡前我总想象自己是在那样的修道院里生活,阳光是那么静,我的衣服下摆盖过脚背。手里是玫瑰念珠。淡淡的玫瑰木,散发出淡淡的玫瑰僵尸的腐香。

    念主祷文捏的是银玫瑰,念玫瑰经捏的是玫瑰木珠。

    我没有机会说出一切。你看,甚至关于我爱的男人是维嘉,连这一点,维嘉都不知晓。维嘉活在光怪陆离的暗影中,他的自私、冷漠和物质主义总是令我瞠目结舌。

    "闻医生,当维嘉这两个字摩擦并撞击着我的口腔,我有一种被塞满的感觉,"我看着闻稻森,"你了解吗,那就像做ài一样。"闻稻森轻微勉强地笑。他很厌倦,我想,在一个病人与另外一个病人之间,他只有极小极小的思索空间。我望着他身后,有一片落叶敲过玻璃窗。

    维嘉是太奇异的人。

    譬如他有一幢平房,是他外婆的家产,濒临江岸,改建过了,有白色的斜屋顶,剔透的阳光屋,花圃里一行行黄色的洋水仙,远处苍茫的江水中船帆点点,如风景明信片一般。维嘉独居,传说他浮艳的居所里频繁更换着女主人。但我并没有真正见到过她们,她们绰约的身影始终在暧昧的言辞间隐约闪现。

    譬如他打女人。我遇到过。有一次,是在酒吧。他约了我,我去的时候,有一位年轻女子低眉顺眼地坐在他对面,他激烈地训斥着她,我不敢近身,远远避着,忽然间,维嘉跳起身来,给了她两记清脆的耳朵。她呆怔了半晌,随即抓起手袋,仓皇地跑走。经过我身边,我看见了她脸上汹涌的泪。她是一名气质很好的女郎,脸容清秀,穿贴身的长裙,裙摆略微张开,像美人鱼的尾巴。还有一次,是在他的直播间,导播小姐迟到,他抬手掌捆她,几乎没将她推倒在地。我很惊恐,呼吸困难,维嘉的表情在暴怒的瞬间是狰狞的。

    譬如他顾影自怜,热衷于打扮,举止带有表演性质的优雅。有时他的头发湿湿地斜披一缕在额前,有时他在手背纹几片青叶。他的行头全是名牌,用一整间屋子来盛放,衣架子以绸缎裹住,撒了丁香末在里头,像极了以色相谋生的女戏子。他有数种名贵的男用香水,kenzo的竹子、风之恋,paco、iceberg等等,味道很清淡,闻起来很舒服,他洒在颈部,倾身靠近时,那种气息性感到令人无法抗拒。再有,他拍了多款写真,黑白的,放大来,挂在走廊里、卧室里、洗手间里——维嘉是个微微变态的小男人,但我确实很爱他,在18岁的时候。

    闻稻森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光是听我在说,你知道,看心理医生也不过就是个自诉的、自解的过程,你需要的就是一双麻木的耳朵。

    "我很后悔,"我罗罗嗦嗦地说下去,"没有让维嘉知道我的感受,那一年,我没有说出来,从此就永远不可以说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男朋友。"闻稻森打断我。

    "是,那是伍辰。"觉得累,我便去找伍辰。他一定是在操场上,没有伴,一个人玩篮球,扑来扑去,反身,用左右手轮流转弯抹角地把球抛入架内,他只穿一条短裤,满头大汗,身手灵活似灵长类动物,不住地跳腾闪跃。我坐在台阶上看他,歇一歇,他去冲凉,然后陪我吃饭。我贪婪地吞下大量食物,跟着就胃痛。伍辰买药水喂我喝,很沉默。这男孩至大的优点是根本不追问原由。

    与伍辰在一起是松散的,类似睡眠。他无所需求,顶多抱抱我,欲望强茂起来,立刻放手,没想过侵犯。呵,有一段细节没有说,我入校那年,体育系大四的女生娩下一男婴,被开除。据说那女生是学柔道的,肥实肉感,她委身的男人是附近的交警,有妇之夫。她采用了极端的、古老的做法,在腰腹缠满棉条,直至在教室里顺利诞下脸色铁青、严重窒息的婴孩。现场血污猥琐,而负责送这母子到医院的正是伍辰同志。我相信他的性事在某一个阶段会因此大打折扣。

    伍辰没有做过我,我们的关系停留在柏拉图的状态。

    (c)

    名词解释:灼热灼热就是,不占有,漫无目的,随心所欲,释放。

    灼热就是,我非常非常地喜爱你,但又不是要和你做情人。

    灼热就是,与火无关。可以由太阳、岩浆、地壳的舞蹈引发。高温附着于它之上。人体亦被列入其寄居对象,它与人体共生且不断膨胀。具有非疾病性的特质。实际温度可无限假设。它的同义词之一是暗伤。

    例一:把手放在一根刚剥去树皮的新鲜木头上,你会感觉到它是微温的,被湿气稀释掉的那部分即是灼热。

    例二:洪水过后的地表。没有稻麦,没有人声,没有任何茁壮的生物。

    例三:维嘉对于一张相片、一件内衣的手感。

    例四:一个女人的痴想——假如我能变成一棵蔬菜,把我连根和叶子一起吃掉,把我藏在他的身体里,那也算是很幸福的死吧(他消化她并排出体外的过程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