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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头儿的老婆拽着我去一间西餐厅考察一款新面世的冰咖啡机,那种机器可以用冰块滴出咖啡来,日产出量不过二十来杯,配有向日葵与小鱼造型的冰咖啡搅拌棒,很够噱头。
我叫了两杯加入生姜的威士忌,与头儿的老婆略坐了坐。头儿的老婆活得很起劲,交了一大帮文化界的朋友,可谓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相形之下,我是个太淡太颓唐的女人。我们貌合神离地聊了些水粉画华尔兹的事情,头儿的老婆说起要在周末的锐舞中增添热辣辣的拉丁,我只是笑。
分手后我去书城转了转,热销柜台有一本新书,书名很醒目,疯子是正常的。我翻了翻,买下来。又多挑了几本新上市的人文作品。我买书没什么道理,但凡有些怪诞的,统统抱回家去。
幻和鸟打我的手机,邀我去参加瑜伽功训练班。我懂得她们的意思。我允诺直接打一千块钱在她们的卡上。两个小家伙喜滋滋地连声说谢谢姐姐。她们喜欢一切时尚的运动,踏板操、芭蕾舞,什么闹腾学什么。我见过她们跳恰恰,穿着小可爱与水裤,全身的骨头盘根错节地扭动起来,赢得满堂彩。我是不一样的,我上健身房的时间固定在秋天,而且选择传统项目。
我回公寓,做了一大杯冰冻红茶,然后把自己挂在网上。我一向很烦聊天室,但最近闷得出奇,从菜鸟那里找了一些网址,随便转悠。有一个网站是专门提供给已婚人士发牢骚的,一位叫做蜡笔小新的家伙时常在bbs上面留些惊世骇俗的话,譬如:
我们理想的丈夫是渊博、坚韧与顽强的男性,然而真正遇见的不过是顽童加战士。
在婚姻里面,正常与庸常是两个同义词。
beenthere,donethat(曾经沧海)。
我喜欢那些语句,蜡笔小新在这里是大佬级的人物,一呼百诺。动画片里的蜡笔小新我是知道的,幻与鸟迷得不得了。网上的蜡笔小新大约也是我的孪生妹妹那样时尚明澈的女孩,以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风轻云淡地说出一些真理来。
我并没有积极地留言,像个哀怨的小妇人似的抱怨际遇中的种种错。我不过四处浏览,像个偷窥者,光是看着每一个人半真半假地絮絮叨叨。我点起一棵草。突然间我想起徐志摩他老人家说过的众多酸话之一,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说话——大学教育就够招儿了。我实在忍不住,把这句话贴到网上去,立刻有铺天盖地的帖子回过来,这可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慌慌张张地下线,另换一个聊天室孵着。
从下午到晚上,我始终在网上耗着,抽草,喝红茶,吃煎豆与香橙。夜色渐浓,我在黑暗中发呆,手提电脑已经热得烫手。
有人开了门,啪地一声拧开灯。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林梧榆。我的生活毫无悬念。
他凑近我,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他拣起我胡乱扔在地上的小点心包装袋,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手中的烟草,皱起眉头。
"苏画,"他说,"你应该过一种干净的生活。"我伸了个懒腰,揉着疼痛的眼睛。
"你不来这里,我会过得更干净一些。"我直言不讳地说。
他瞪了瞪眼,忽然间他笑起来,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走过来,拥住我。他的衣衫散发着我闻惯了的榛子壳的清涩味,那味道总是让我感到脆弱与疲惫。我依然坐着不动,只是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腹部。强烈的欲望使他挣脱开来。
我起身去浴室,洗了澡,换上我新买的黑色浴衣,我喜欢那颜色,非常蛊惑,仿佛铁石心肠的巫女。林梧榆背对我坐着,无意识地从烟灰缸里拣起我吸剩下的烟蒂,点燃,深吸一口,然后换第二个,点起来,将烟子吸进肺里。那动作令我的心里有突如其来的急痛。
我走过去,吻他的额头,慢慢褪去他的衬衣,我一点一点地吻着他胸前裸露的肌肤,无法遏止的渴望使他沉重地呻吟起来。
结束以后我们慵懒地相拥而眠,我轻轻抚摩着林梧榆,他的身体瘦削而修长,是我至为恋慕的那一种。健康的、俊朗的、深情的男人——然而一切并不是那么回事。
我怅然想起林梧榆神秘的情人,在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惊鸿一瞥,哀伤地离去。自始至终,我并没有追问过林梧榆。第一,我对细节本身没兴趣。第二,我不认为有必要逼迫他编出一大堆谎言。
林梧榆睡着了,外面开始下雨,是夏季的倾泻如注的暴雨。我顺手抓起报纸,读完几份却都不知所云,只是在看一个一个的单词。林梧榆醒过来,我们在雨声里沉寂地拥抱。
"也许有一天,我成为世界妓女,"我缓缓地说,"而你,实现自己的夙愿,成为中国西部某县城的父母官,谁知道呢。"我微微笑起来。
"嘘,别说话,"林梧榆低下头,亲吻我的肚脐,含糊地说,"我们生个baby吧"他温润的舌尖痒得我失声笑出来。我推开他,并且不合适宜地想起一个笑话。
"喂,我昨天看杂志,河北有个小学生用'不一定'造句,你猜他怎么造?"我笑不可抑。林梧榆睁大了眼睛,不置信似的看着我。是,我知道,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扫他的兴。但我还是说了下去,"他造的句子是,结了婚的女人不一定会生孩子,生了孩子的女人不一定结了婚。"林梧榆没有出声,他蹙着眉,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大雨下个不停,风很大,天气有点凉。这原本应当是一年之中最热的季候。过了很久很久,他开口说:
"苏画,你有一颗高贵的灵魂,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努力掩饰它?"他转过头,注视着我,他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了解与怜惜。我呆住,彻彻底底地呆住,就像武打片里,被人点了死穴似的,动弹不得。
我接了个匪夷所思的题目,本市一名31岁的男人,与妻子举行完婚礼已有两年,他的妻子怀孕七个月,目前的年龄是15岁,做丈夫的已被抓获,以强奸幼女罪被判刑三年。这线索是嗅觉如猫头鹰的头儿弄来的,交与我完成。我在报社借了辆车,自己开着,远兜远转地,从那男人被关押的监狱,到他的小嫩妻子地处近郊的娘家,尽数寻访,无一缺漏。
我找到监狱长,事前我已经通过司法局一个熟人给他打过电话。监狱长叫狱警把犯人带到会客室来。31岁的男人看上去比较衰老,苍黑的脸,鬓边有些白发,眼神木然地盯着我的采访机。我问他的职业,他竟听不懂这名词,我再问他靠什么养家,他想了半天,呐呐地说是帮建筑工地打零工。再问他是什么工种,他又不明白了,傻傻地沉默着。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出神。我渐渐发觉这人并非单单是愚昧,简直就是智商的问题。
会客室的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外面的草坪,草坪边缘零零星星种了一些花。十来个穿灰色狱衣的犯人整整齐齐地列队向监狱里的加工厂走去,有佩枪的狱警一前一后地押着他们。
"你老婆喜欢养花吗?"我换了一个题目。他一楞。
"养,以前她养马蹄莲,一年要卖两三千枝。"他呆呆地说。
"现在还养吗?"我追着他问。他摇摇头。
"身子沉了,不方便。"他把铁手铐举高一点,伸手搔搔头皮。
"她靠什么生活呢?"我尽量温和,以免刺激他。
"她妈有几亩水田。"他的语言简洁得像文言文。
"孩子生下来,她妈也帮着料理吗?"我问。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孩子大点儿怎么办?一直跟着外婆?"我看着他。这一回,他抬起头来,很奇怪地打量了我一下,仿佛我问了一个天方夜谭似的问题。
"三年我就出去了。"他说得很流利,而且理直气壮。
我看了监狱长一眼,他对我笑笑。狱警领走了犯人,监狱长告诉我,那痴情的小妻子每次探监都来。我目瞪口呆。见到那小嫩妻子的时候,我更是无话可说了。
那小姑娘身体单薄,发育未全,几乎没有乳房,肚子像溺水而亡的人一样凸起,但一双眼睛非常明亮。她取出一叠信给我看,全是写给丈夫的,拙劣歪斜的字迹,事无巨细地汇报她自己每一天的状况,自有绵长的情意藏在里头。她的母亲是个四十来岁的寡妇,竭力挽留我吃一顿饭再走,念叨着女婿的种种好,祈盼着我能帮忙"昭雪"。
"作为母亲,你知道女孩子的法定婚龄吗?"我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那位昏头昏脑的岳母回答我:
"早也是嫁人,晚也是嫁人,什么时候碰到可靠的,什么时候出嫁,您说是吧?"叹口气,她接着自言自语,"我就一个女儿,生怕她遇到不务正业的男人,害了她一生,好容易物色到这么个齐全女婿,肯吃苦,心地也好,哪晓得不明不白地又给抓进牢里去了,作孽呀"这一家子着实让我瞠目结舌。我驾车回报社,冷血地写我的稿子。那其实是乡村版的杜拉斯小说,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成年男性与稚弱少女相爱,很混乱很残忍的一种美。我们必须透过法律,才能窥测到人性中的某种蒙昧。头儿挺满意,放到二版的头条,加了几句编者按。
我把车还掉,徒步走出来。报社隔壁新开张了一家冰淇淋店,招贴上写了油炸冰淇淋之类的玩意儿。我走进去,叫了一客香草味的火烧冰淇淋,服务生转眼送上一碟火球一般燃烧着的冰淇淋,气味芬芳。火焰渐灭,我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原来内里是冰凉的。我不由得想起那个15岁的小女人,她一定没有享受过这样昂贵的甜食。她像昆虫一样活着。
我所喜爱的海洋生物学家杰克森的女儿恰好是15岁,做父亲的正在发愁没办法让他的小公主看到未经污染的海景,这位优秀而富有慈爱情怀的父亲说,每一个生态环境从我刚刚开始研究到现在都不一样了,我有个29岁的儿子,过去我曾经带他航行在牙买加美丽的珊瑚礁上,可我的女儿,我能展示给她的只有大片的海草。瞧瞧,生命的轮廓有着天壤之别的区分。
你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拽住命运的小辫子,戳穿它的面具,对着它挑三拣四、百般抱怨。正因为这样,我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物而屈就——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轮到我做热线新闻,我在办公室里呆到晚上九点过,林梧榆来接我,带着一份小礼物。我不必拆开也知道是项链戒指那些。林梧榆这人没什么创意。
嫁给他之后,他不大在意这些琐碎的事了,假如我回家迟,他就心安理得地呆在公寓里看电视。自然也不会滥用职权,叫一部公车,风驰电掣地赶来见我。不过数月间,我们的关系已如旧汗衫一般贴身烂熟而又漠视厌倦。毕竟是延宕经年的男人女人,早年对于结婚本身那种惴惴喜悦的情绪随着岁月灰飞烟灭,彼此都是冷静的。但我们之间却又不存在理性的对话,能做的,仅仅是对于婚姻的破坏、试图挽救的犹疑以及内心不可避免的冲突——你看看,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我请你喝酒吧。"林梧榆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了看他,他的衬衫纽扣规规矩矩地扣至锁骨,我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
"我爱你,苏画,"林梧榆突然静静地说,"如果你需要,我愿意为你做一些改变。"我被他神情中的哀伤震慑住了。
我选了一间相熟的酒吧,老板是文化人,除了酒吧,还经营着画廊。我和林梧榆在远离吧台的位置坐下,酒保过来招呼我们,递上一册椰子色的长方形价目表。林梧榆煞有介事地翻来翻去,一看就是个陈奂生。我漫不经心地说:
"要不就来瓶路易十三吧?""路易十三?"林梧榆闻所未闻。他逐页翻过去,路易十三在最后一页上,价格是8800元。林梧榆遽然变色。
"拉菲干红。"我径直对酒保说,同时信手递了张卡给他。几个月以前我托朋友在国内一本畅销杂志上替这家酒吧做了一档宣传,当时老板就送了我价值上万块的消费卡。这些,我根本不屑于告诉林梧榆。他最崇拜的人物不过是芙蓉市市长那种七品芝麻官。
酒吧里有水果,我叫了红毛丹来过酒。林梧榆循规蹈矩地要了几碟花生米牛肉干,我兀自微笑,如果有酱爆鸡丁出售,相信他老人家必然会火辣辣地来上一份,和着红酒有滋有味地送下去。
酒水送上来,林梧榆问酒保要帐单,酒保侧一侧腰,礼貌地说:
"对不起,苏小姐已经付过了。"林梧榆看了我一眼,面色不豫。酒保替我们开了瓶塞,以软布托着瓶底,在两只酒杯里浅浅地斟一点,然后退开。我举起杯,与林梧榆碰了碰。他还是耿耿于怀的样子。
"别介意,"我说,"这酒不便宜,1088元,你大半个月的工资。""又来了,"林梧榆烦躁起来,"做公务员有做公务员的好处,日子久了,什么都会有的。""你的虚荣心戕害了你,想想看,你没有高学历,没有殷实的背景,没有出色的能力,你指望有什么样的前途?"我突然丧失了敷衍的耐心,尖锐地说出真相。林梧榆瞪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苏画,你什么都好,就是眼光太短浅。"他吁出一口气。
我微笑,我不想跟他吵,没意思。我们无声无息地僵持着,像两尾鱼。我打了个手势,叫过酒保,问他有没有林肯爵士乐团的爵士乐深夜列车。酒保领命到吧台查看。我闲闲说:
"1999年,温顿o马萨列斯来华演出,我去现场听过,回到原点、车站呼叫这些曲子都不错,而且,"我轻轻笑,"马萨列斯确实很帅。""你又在嘲笑我?"林梧榆直视着我,"马萨列斯是什么货?不知道他难道就是一种耻辱?"我眨眨眼睛,泯了一点酒。上帝作证,这一次,我可真没有叫他出糗的歹念。温顿o马萨列斯是很著名的黑人小号大师,我想不到他连这个也不知晓。
"苏画,你活得踏实点好不好?"林梧榆恨铁不成钢似的望着我。我耸耸肩,现在我越来越喜欢这动作。你瞧,我们根本就是相互轻视的。
"我在一环路附近看中一个铺子,用来做咖啡馆非常适合。"我凝视他,他的眼神很钝,尤其是在酒后,弥散着一层很浊的灰颜色,仿佛被污染的海水。我对自己笑了笑。面对婚姻的时候,往往就是在面对一个人,你永远没办法做一个抽象的好妻子,就像你不可能独自跳伦巴。
"那又怎么样?"他取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没有点燃,简直蠢透了。
"参照水粉画华尔兹的利润,那种地段一年至少会赚上十万,比你眼前的职业强多了。"我忍不住摸出打火机,替他燃起那支烟。你知道,男人叼着干巴巴的烟草,那姿势过于猥亵。
"你要我辞职?"他冷笑。我不出声。
"苏画,你不小了,"他把整支烟掐灭,嗤之以鼻,"上点年纪的女人天真起来,是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冒犯了。
我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出了酒吧,打车回家。关车门的刹那,林梧榆挤了进来,手里提着那瓶只喝掉一小半的拉菲干红,笑着对我扬了扬酒瓶。我没有赶他下车,我总不能在街上与名为我丈夫的男人大打出手吧。
下了车,我付车资,然后进大厦,林梧榆慢吞吞地落在后面,我飞快地按了纽,电梯门徐徐合拢,林梧榆紧跑两步,及时冲进来。出了电梯,我开房门,进去,顺手关门,林梧榆掏出钥匙,顺利地跟进来。我到盥洗室涂卸妆油,他晃来晃去地贴着我,低下头,把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我换衣服,他照样粘着我,我推他,他让开一点,隔一会又腻上来了。房间过于促狭,他像只鬼一般缠住我。
电影里的情人吵了嘴,女主角一哭,便奔上一道宽敞的回旋楼梯,砰一声推开华美的卧室门,扑到大床上,抽泣起来,镜头摇转,窗外是奢侈的海景,清澈的海水,远处风帆的蓬犹如缤纷的鸟翼,导演适时加配搭调的音乐,一派奢靡风情。但我呢,却只能在狭小的公寓中扮演困兽,走来走去地,背后紧贴着庞大的林梧榆。
突然间我累极,而且想笑,我坐下来,无声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林梧榆拥住我,递过那瓶酒,我喝了一点,他接过去,喝一大口。我们就这样轮流喝酒,像两个疯狂的傻子。
我们带着酒意上床睡觉,林梧榆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我们很久很久都没有动。我以为他睡着了,但他忽然轻轻吻我,迷糊地说:
"明天不能迟到,我请苏幻苏鸟到机关给干部开讲座"闻听此言,我骤然间反感得无以复加,重重推开他。
"连我的妹妹都成为你晋升的奠基石。"我冷冷地说。他完全清醒过来,以手臂支起上身,面对面地看着我,一眨不眨。我索性闭起眼睛,不看他。
"虚伪,虚伪透顶。"我说。他没有动。但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终于他放弃,躺下来,长长叹息一声。
"苏画,你去问问,不是每个博士都有这种实践机会的。"他翻了个身,背对我。
那晚我们睡得很静,好象一对熟悉到了极点,也烦到了极点的老夫老妻,即使裸体坦陈,照旧面不改色,该干嘛干嘛,任何一桩事,睡觉、喝茶、入厕,统统都比做ài重要。激情这玩意儿就是如此,瞬息一现,万般璀璨,但自此不复重来。
我copy同行传过来的信息,写了篇几百字的小稿,三青年勇救轻生女。他们时常这样,一旦得悉花边皮毛,立即资源共享,从前我是不屑此道,但渐渐也妥协。没办法,再敬业些,颠簸到吐血,一个人也生不出七八条腿,总是目力有限,不如联袂演出。
部门里的台式电脑新换了光驱,有仁兄试着播放碟子,是一部喜剧片,围聚了一大帮观众。男人说:"我爱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女人立刻哭起来,大声叫:"照顾我一辈子的人就是你?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办公室里的人哗然哄笑。在笑声中头儿木着一张脸走进来,大家纷纷作鸟兽散,讪讪地各自归位,做忙碌状。头儿一言不发,径直朝我走来。我开着手提电脑,从网上下载一幅梵高的图,放到桌面上。下载的速度慢得很,但反正我很闲。头儿凑近看了看那张画,温言道:
"在忙什么?"我诧异,头儿的嗓音奇怪得很,像吃胡豆给噎着了。
"怎么了,你?"我笑。
"来,来,我跟你说件事。"头儿犹犹豫豫地把我叫出去。我们站在走廊里,头儿背靠着墙,垂着头,活像个尿了裤子不敢动弹的小孩。
"什么事这么神秘?"我胡乱跟他开玩笑,"是不是20年前的女朋友找上门来?""苏画,你别急,"头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林刚才出了车祸"我直觉地抓住墙壁,但白色的墙像一片流沙,慢慢向我倾覆下来。耳边是大团大团噪音,开门声,说话声,键盘敲击声,然而一切都是恍惚的,似乎隔着山重水复的一段距离。
"芙蓉市政府的电话打到了总编室"头儿还在继续说。
他死了。我想。我有点眩晕,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我不爱他,但他竟死去了。我用力掐住手腕,禁止自己尖叫出声。
"我、去看看他"我听见自己软弱地说。头儿及时扶住我,他的掌心是温热的,我全身发凉,不管不顾地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有同事停下步子,望着我们。
"小林没什么事,但你的两个妹妹,也在那辆车上,她们,"头儿一字一字地说,他的声音低至若无,"生命垂危"头儿实在是个拙劣的、不守规则的拳击手,他先是给我沉重的一拳,击倒了我。当我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以为比赛到此为止时,他竟然挥舞着榔头,猝不及防地向我砸来。他杀害了我。
(b)
我穿黑衣,如常去见闻稻森。我的黑色连身裙出自bianco,裙裾绣了碎淡稀疏的熏衣草。闻稻森并未看出端倪。他感冒,为防止传染,戴着一只白色医用口罩。
"你气色不大好,苏画。"他瓮声瓮气地说。
"闻医生,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维嘉爱上的女孩究竟是谁。"我直截了当地说。
"是雅子?"闻稻森慧颉地盯着我。
"你——"我吃惊得说不出话。
"不难猜测,"闻稻森微笑地解释,他用了一个倒装句,"由你叙述的情绪。""是的,"我艰难地说,"确实是雅子。"那秘密是塞在我胸口的一堆泥,日子久了,与皮肉混淆,无法分辨。一旦认真挖掘起来,真是有一种血肉模糊的惨烈。
我举着一束棉花糖,撞进维嘉怀里,你知道,那是某个场景的再现,一名来自凄陆的女孩子曾以同样的姿势介入维嘉的生命,他们发疯般地爱过。维嘉捉住我的手,那一刻,他的心微微荡漾。
"可是,在他还来不及爱上我的时候,"我以手覆额,缓缓对闻稻森说,"他就见到了雅子。"
胶片回转,我的男朋友伍辰邀请我所居住的320宿舍的女孩吃冷饮,我们围着寒伧简陋的摊点,雅子快乐地讲着一个滑稽的段子。就在我们预备离去时,维嘉突然自黑暗沉寂中起身,凝视着雅子微笑的面容。后来,维嘉对我说:
"那是唯一一次,我在街边的摊子喝冰茶。"维嘉开始向我倾诉,在他家的院落中,在颜色冷寂的直播室,在江水汹涌的岸边,他慢慢说起许许多多的过往,被他爱过、诱惑过、伤害过的女人,还有雅子,他对雅子那一种彷徨而优柔的情意。
"她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女孩"维嘉静静地说。
我勇敢地直视他的双眸,语气平和地告诉他,雅子爱着的,是她的中学同学。那男孩子个子很高,喜欢飙车,穿浅草色的棉质恤衫,头发在风里飞飞的,眼神冷静得像个杀手,但却叫雅子魂飞魄散。
"他在南方念大学,雅子通过邮局给他寄了很多玫瑰标本,"我煞有介事地描述,"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帮着雅子制作的。"说完我审视着他,看看他是否信任我虚构的男孩与虚构的爱情片段。
"小女孩子的游戏。"维嘉笑了笑,毫不介意的样子。
"但雅子很爱很爱他。"我强调。
"别担心,我有把握,"维嘉眯起眼,看着满院的花木,"雅子,她会爱上我的。"我看着他,他的神情有我所不懂得的复杂的哀伤。
"你不知道,雅子非常非常非常爱他,"我挣扎地喃喃说,"从很小很小很小就开始爱他了"我有点语无伦次。
"伍辰最近在忙什么?"维嘉突然打断我,换了一个题目。我怔了怔。
"还不是那些,练练球,做做体能训练"我漫应。我的内部有什么器官开始痛。残忍的、自虐的痛。
"跆拳道似乎是个不错的项目。"维嘉打断我。
"是,伍辰正在学习跆拳道。"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去拜他为师。"维嘉笑着点起他从不离手的烟草。春日的阳光暖暖郁郁的,维嘉就坐在我身旁,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侧影是那样好看,然而我明白他终将属于雅子。
"那种感觉,绝望得就像世界末日。"我告诉闻稻森。
"也许他一直有所察觉?"闻稻森嗓音嘶哑地反问。"不会的,"我闭上眼睛,笑起来,"我一直都对他说,我与伍辰深深相爱,矢志不渝。"闻稻森剧烈地咳嗽,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水。他的杯子里浸泡着一些苍翠的药草,连水也成了浅浅淡淡轻轻的绿色。那轻俏的小护士循声而来,帮他续满开水,并且取了一粒润喉片,直送到他的嘴边,闻稻森避开一点,接过药片,自己吃进去,说了声谢谢。我别过脸。小护士很识相,掩门退出。
"做课题,熬了两个通宵,伤了风"闻稻森喃喃地说。
"我甚至,"我截住他的话头,"帮维嘉偷走雅子的浴巾。"
不止是浴巾。我还偷拿过雅子的白色棉布内衣、她喝过水的玻璃杯、她时常握在手里转着玩耍的一支蓝铅笔。我像个贼似的录下她如厕的声响、她睡着时的呼吸。我为维嘉做着一切。他把脸埋入雅子的衣物,贪婪地嗅吻着,雅子的内衣有轻微的海藻香皂的气味,我知道。我只是一声不响地、平静地看着他。
"你不难过吗?"闻稻森问我。
"不,"停了一会,我轻轻笑了,我说,"维嘉永远不会知晓,那些东西,其实全是我的。"我的内衣、我的玻璃杯、我的蓝铅笔,被维嘉痴狂地痴狂地抚摩着。
"难道维嘉没有向雅子表白过心意?"闻稻森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的眼光是大惑不解的。我又笑了。身为心理医生,他是不应该动容的。看情形,这雏儿道行不深。
"因为我"我安静地说。
"我时刻陪伴他,帮助他动摇自己的内心。"我说。
维嘉喝了点酒,他在播放器里放着很吵的乐曲,由轰轰隆隆的节奏与冷酷无比的音调组成,音量放大到了极限,整个屋子像要被巨大的气流掀翻。我躲到门边,用手指捂住耳朵,而维嘉坐在音乐的旋涡里,坚如磐石。隔了一会,他突然叫喊起来,歇斯底里地问我:
"你告诉我,她会接受我吗?""会吗?!会吗?!会吗?!"他疯狂地喊,疯狂地跺着他的脚。
我但笑不语。维嘉在乱糟糟的旋律中飞快地走来走去,他点起烟来,却并不吸,只是举到眼前,盯着它闪闪灭灭地燃掉。我一动不动地瞧着他,我清晰地看到他极度脆弱与不安的灵魂。
那晚维嘉一直在狂热的曲调中摇晃,在一首曲子与另一首曲子的间隙,他会暂时停歇,靠着墙,两只手无助地插进裤袋,仰起下巴,眼睛看进空气里去。我走近他,递给他一杯水,他接过去,慢慢喝光。我低下头,踌躇地说:
"雅子倒是说过,她能认可的男人,必须跟她一样,简单、快乐,没有经历过纠纠缠缠的感情"维嘉注视着我。音乐再度轰鸣,是一些庞杂无序的海啸,夹杂着金属敲击石块的声响,有大提琴作为背景。他猝然抓住我的肩膀,大力摇撼我。
"你太残忍!"他狠狠地叫,"别让我知道真相!"我被他摇晃得头晕目眩,几乎窒息。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郁郁寡欢的维嘉竟是这般狂躁。"我说。
闻稻森轻轻咳嗽一声。
终于,音乐休止,维嘉也放开了我。我站立不稳,头发散乱,一直跌倒下去。维嘉扶住我,让我倚靠着他。他用了一种新的须后水,是早晨森林里清净的木香。他忽然温柔地替我整理乱发,他的手指微凉,指尖的皮肤幽柔如丝。他缓缓凑近我,他的眼睛深黑清澈。我情不自禁地合上眼睛,双唇轻颤,充满渴欲。过了很久,我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
"苏画,你不明白,我对雅子,有如此激烈的情绪,我必须爱她,"他低低说,"或是杀了她。"
"雅子是怎么死的?"闻稻森再度追询。
"溺水。"我说。
"自杀?"他不经意地问。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他身后是式样古老的绿纱窗,窗外是青草地,没有及时修剪的草长得很茂密。有风,草在风里晃动。
"当你暗恋着一个人,才知道,爱情真是无比凄凉的一件事。"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喝了一点水。
"雅子为什么自杀?"闻稻森追问。
水杯在我手中晃了一下,水溅到我的黑色裙子上,绣绘的熏衣草湿了一块,转为沉紫色。闻稻森给我一张纸巾,我认真地擦拭,浪费了很多时间。我看了看腕表,还有二十分钟。足够了,我想。
"不是自杀,"我平静地说,"是维嘉害了她。"
我和维嘉呆在江岸边,天气炽热,我们就在岩石背后的暗影中纳凉,看着驳船往复不已。那是傍晚,潮汐渐渐涨起。维嘉叫小贩送了一篮子酒与食物过来,他喝光整罐的啤酒,然后"啪——"地一声把罐子捏扁,扔进江里去。
"我想见她。"他突然间没头没脑地说。我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不曾见过的光芒,像烟花蜡烛,噼里啪啦地在暗处迸射出小小、璀璨的火花。
"我爱她。"他轻声说。我恍悟,有些事情一定会发生了。维嘉已经无法按捺内心的情愫。
我惶恐得很,但我还是说,我去找雅子出来。维嘉凝视着我,他的眼里有无数的犹疑。
我叫了一部的士,返回学校。雅子独自一人呆在宿舍,正在抄写笔记,她伏在桌上,歪着头,一行一行地写下去,字全是倾斜的。她那样子像个懵懵懂懂的小淘气。
"走吧。"雅子干脆地说,顽皮地把笔记本朝天花板上一扔,然后伸手接住。我拉着雅子的手,她的手小小纤薄,很秀气。我想象着维嘉轻柔但不容分说地将雅子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他扳过她的肩,他吻她,他抚摩她的头发,他缓慢地解开她的衣纽,他温存地探询她萌芽般稚嫩的胸乳,他把她惊悸的身体重重拥入怀中
"雅子,假如没有我,"我字斟句酌地说,"你对维嘉会有好感吗?""呵呵,要是维嘉没有先爱上你呀,"雅子笑嘻嘻地说,"我会反过来追他,铺天盖地地追他,追到他无路可逃,乖乖地举手投降。"我笑一笑,说不出话来。我的嘴里是苦涩的,像吃了成千上万的药片。我们穿过静止的树林,沿着江岸的石梯走下去,天色已黑,但我还是听见维嘉细微的口哨声,他在哼一支法文歌。我停住脚步。我感到无法言说的伤感。
"那边埠头有一艘用来展览的船,"我推了推雅子,"很漂亮,我们去看过了,你也先去瞧瞧吧。""好啊。"雅子毫无异议,蹦蹦跳跳地跑开。
维嘉已经看见我们,他回过头,对我扬扬手。我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下来,他脚边有七零八落的啤酒罐。他站起身,张望着雅子的背影。
"她到什么地方去?"他迫切地问。
"坐下来。"我木然地说。
"怎么了?"维嘉再问一遍,"雅子干嘛不过来?""对不起,维嘉。"我把脸埋进膝间,我在发抖。
"到底出了什么事?"维嘉蹲下身,掰开我的手,看着我的面孔。四周很静,只有江水流淌的声音。我抬起头,黑暗中,我看不见雅子的身影,而那艘灯火绚烂的船尚在很远的船埠。
"我都说了,我都对雅子说了,"我被迫望着维嘉,他的手抖了抖,"我告诉她,你爱了上她,并且约略说了你过去的事"维嘉怔了怔,抖瑟瑟地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烟。
"我发誓,我说的只是其中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而且很简略。"我的嗓音低下去。维嘉的烟掉在地上,他取了另外的一支,没有点燃,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着。
"她怎么说?"隔了很久,维嘉静静地问。
江风吹过来,无端端地,我觉得冷,尽管这是夏天。我抱住双臂,不说话。维嘉点起了他的烟,吸了一口,猛然间,他用力把它扔掉,用皮鞋狠狠地踏灭。
"她究竟怎么说?"维嘉咆哮,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精味。我吓了一跳。
"她说,她说,"我打着冷战,不敢看他,"她说你是个浅薄、肮脏的男人"我一边说着,但全身战栗不止。我在心里祈祷。
愿上帝饶恕我。
维嘉骤然跳起来,冲了出去。我下意识地跟住他,我们在黑夜里发疯般地奔跑。江岸一团漆黑,我不住地被深浅不一的沙坑绊倒,我爬起来,继续追赶。维嘉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而他无所畏惧的姿势让我空前地恐惧。
其后,在一个乱石嶙峋的转角处,维嘉遇到刚看过海船返回的雅子。维嘉停下了脚步,拦住雅子。我也停下来,闪身避开,我的牙齿无法克制地战栗着。天真的雅子先是被维嘉吓了一跳,继而惊奇地说:
"维嘉,你也要去看那艘船吗?"
闻稻森喝了一点水,我的视线落在他的水杯上,药草浸出的汁液犹如水草纷繁的深潭,苍绿清洁。我想起浑浊的江水,以及雅子惊恐的脸。我打了个寒战。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饥渴。如在荒凉的沙漠中。
"开头我只是想震住维嘉,"我慢慢地讲述下去,"我猜,他会由于极度的自卑而逃避,与雅子疏远,从此不在她跟前提起他的爱。"我的想法很幼稚,我知道。但那时我18岁,惨绿的18岁,就像踩上了沼泽,一直一直身不由己地沉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对慌乱的、青苔绿色的眼珠。
"我未曾预料,接踵而来的,会是死亡。"我看着闻稻森。他揉弄着一张报纸,将报角撕得粉碎。他有点发慌,我看出来了。心理咨询变成了谋杀案件,那必定是闻稻森始料未及的。我无声地笑了笑。
维嘉一步一步逼近雅子,雅子奇异得很,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我只能看到维嘉的背影,他穿着灰蓝色的衬衫,意大利乔治白,是他最喜欢的牌子。
"你、你去看船吗?"雅子害怕起来,嗫嚅着,本能地朝后退了退。刹那间,维嘉抓住了她的手臂。雅子尖叫了一声。
"孩子,请用你的生命记住,"维嘉用一种悲伤至骨髓的声音说,"一个浅薄、肮脏的男人,以一颗深邃、干净的心——"他低了下去,近似耳语,"爱着你"一定是他那严肃到了恐怖的表情吓坏了雅子,雅子一时间根本无法准确分辨他所表述的真实语意,她试图逃走,并且在黑夜里,一声声地锐叫起来。
维嘉用力拽住她,不管不顾地,要将这受伤的小孩拥入怀中。雅子挣扎得那样猛烈。他们就像两个出演默片的拳击选手。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雅子奋力挣脱了维嘉,但她站立不稳,巨大的惯性使她滑入江中。水浪扑袭而来,雅子仿佛一只沙袋般,卷进了旋涡。
我吓傻了。江水汹涌,雅子在凶猛的水中沉浮,有一刹那,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极力瞪大的眼睛,转眼间,她整个人就消失了。
"雅子不会游泳,第三天上午,渔人发现了她,浮在水面,肿胀得面目全非"我梦呓似的说。闻稻森咳起嗽来,咳得一塌糊涂,嗓子都快挣破了。
"你没有叫人救她吗?"静一下,闻稻森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叫,我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当我僵直的双腿可以移动的时候,我立刻像踏着云雾一样艰难地、努力地走开。我什么都看不见,江水,雅子,渔火,甚至维嘉。
那样的场景犹如一列出轨的火车,又长又悲。作为幸存者,我惊骇过度,无力承受尸横遍野的惨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那里,全心全意地离开那里,离开前一秒钟我还剧烈如病般爱着的男人。
"维嘉呢?"闻稻森问,他的脸色已经变作青灰。
"他也死了"我说。在那个残酷的时刻,我决定离弃维嘉。甫一转身,我就听见了清晰的落水声。我回过头,维嘉已经不在。
"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失踪了,一个多月以后有人在江里捞起他的衣物,但尸体却始终没有找到。"我闭上眼睛,那件灰蓝色的衬衫漂浮在水中,还有散落的金属名片匣,一只变形的鞋,红线穿起的护身符,它们在水里荡漾起伏——我永永远远地失去了维嘉,失去了我的终身所爱。
"没人知道真相吗?"闻稻森没朝我看,他盯着那只青瓷花瓶。
"不,"我摇了摇头,"我守口如瓶。""难道竟没人怀疑?""关于雅子,警察局的结论是失足落水,而维嘉,是自杀——维嘉稍微有点名气,报社的记者为他做了一条新闻,凶猛江水,吞没唱片骑师。"我微笑起来,那不伦不类的报道我收藏着。
"他们太草率"闻稻森大摇其头。我并不介意。是的,他们是太草率。每个人都太草率。没有人对真相孜孜以求。
"雅子是个调皮的女孩子,这一点,谁都知道,"我看着闻稻森,他仍然避开我的视线,"至于维嘉,他们找到了一些信件,是一两年以前他与凄陆女子的通信,还有很多很多不同时期的遗书,原来他一直想要自刎,生命于他只是一种负累,他的情绪颓丧消极到了极点""他们的调查是粗糙的。"闻稻森不容分说地下结论。
"那一阵子快要考试了,每个人都在教室里,没人看见我和雅子曾经一道出去,警察就我与维嘉的关系作了大量盘查,但最后也不了了之,"我继续说下去,"当然那是因为伍辰,我和伍辰甜蜜地牵着手,无数次地出入于各家餐馆,我们是校园里出名的情侣之一""伍辰了解吗?""我不知道,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我回答,"只是在那以后,他提出分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闻稻森仔细地问。
"十年以前,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跟了我整整十年,"我说。
"它彻底改变了我的生命。"我淡淡地说。
小护士敲了敲门,探头进来提醒闻稻森,下一名病人已经在候诊室等待。我从我的手袋里取出一叠手稿,那是我写的小说,越快乐,越堕落。我说过,那是我创作过的仅有的一部文学作品。我把它递给闻稻森,我说:
"其实,我讲过的所有情节都是虚构的,"我若无其事地告诉他,"事情的本来面目,我已经写下来。""发生的时间也不是在我的18岁,"我冷血地消解了之前的一切,"而是我读硕士期间的一段往事,有空的话你倒是可以读一读。"这一次,闻稻森目瞪口呆。
我站起身,一如既往地说下周见。我推门出去,看了一眼候诊室里的预约者,那是一位陌生女人,穿尖细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地与我擦身而过。我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是迪奥的货,这一款叫金色,没有错,是绝对的正品。我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她一眼。
这是最后一回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不会再对着一位名叫闻稻森的心理医师,天长日久地细诉昨日情怀。
再也不会了。
(c)
井的暧昧身世,绣花鞋说了一半,青苔说了另一半伍辰的父亲在苏画走后不久便去世,伍辰认为这多半缘于父亲对苏画错位式的思念。在父亲弥留的日子里,伍辰奔波于学校医院之间,狼狈不堪。负责那个病区的护士长极为年轻,个子很高,如同一颗饱满的四季豆,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感觉。她态度温和,帮了伍辰不少忙。伍辰请她吃了一顿饭,没想到他们之间进展得比他父亲的病情还快,是最理想的小说情节,相互中意,吹吹打打上花轿,砰一声关上门,完了。
伍辰装修了居室,把苏画遗落的东西装进一只大袋子,送还给她。此时苏画仍在为维嘉的死因四处奔走,警局的结论是自杀,苏画坚持说是谋杀,她动用了微薄的社会关系重新调查,将所有维嘉的熟人列入嫌疑名单,她言之凿凿地慷慨陈词:第一个怀疑我,第一个怀疑我。见到伍辰,她长河大浪地谈了一大篇案情近况,其间布满犯罪学上的专业术语,伍辰从不了解她有这样好的口才。结果直到告辞他都无法插入自己结婚的消息。也罢,反正苏画不会有兴趣。
苏画没有以前漂亮了,眉眼间的韵味全跑了调,头发乱七八糟往脑后一扎,连那种悠闲、从容、淡定的气质都失掉了。毕竟受了刺激,经不起折腾了。伍辰怅惘地想。
伍辰的太太热心关注着他的事业,鞭策他赚钱,买音响,买车,买裘皮宝石,一切流行的女人拥有的东西。在她的鼓励下,伍辰忙得团团转,像只陀螺。不过他没有怨言,他是心甘情愿的。他们家的收音机,那只从前苏画用来收听维嘉节目的破旧收音机,早卖给了收荒匠,他们完全忘记了电台的存在。在温暖的、灯光幽柔的室内,他们挤在软皮躺椅上观看怀旧影碟,更多的时候,他们沉湎于如胶似漆的男欢女爱,屏幕的声响变成了掩饰。伍辰最喜欢的一部片子叫做阿甘正传,片首音乐尚未放完,他们已陷入消魂蚀骨的境地。阿甘的声音傻乎乎地响起,我叫阿甘,福里斯甘。
妈妈说,人生如朱古力
妈妈说。
人生如朱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