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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让世界瞩目的正义之举,最终演变成一场天涯大逃亡。
VJ的负责人对保罗说,逃不是说我们心虚、我们有错,而是为了活着,活着才能争取更多的权利、自由,才能证明自己。他们用信用卡预订了二十多班从港城飞向世界各地的航班,最后坐哪架飞机离开,视情况而定。从酒店去机场怎么走,在机场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他们一遍遍地假设,一遍遍地排除,每个人的情绪都紧绷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保罗却有些不够敬业,他淡定得反常,好像他不是剧中的男主角。他甚至找来一张世界地图,在上面把二十多个地方标出来,拉着诸航讨论。
“从这里向北,再开几个小时的车就是个渔港,那儿有个中世纪的灯塔,是当地有名的景点。那儿的冬季特别漫长,从九月到来年的五月,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大雪把路封住,外地人是没办法过去的。那儿好像是很安全,可是我不会开船,不会捕鱼,肯定会受排挤的,所以……”他用笔在那个标记上打了个叉,抬头对着诸航一笑,“这事不能随便,说不定我下半辈子就全耗那儿了,等于我的第二故乡。”
诸航沉默地看着他手中的笔指向第二个标记:“这儿是加勒比海里的一座岛屿,开发商在上面建了个度假村,不是闹海匪吗,几年都无人敢问津。开发商最近在低价抛售,我手里的钱倒是可以买套别墅,可是一个人住在那,连个说话的邻居都没有,我担心我会变成哑巴。”
他在那个标记上也打了个叉。“周师兄,”诸航张开手掌,按住地图,“别说了。”
保罗不解地拧了拧眉后,了然地一笑。“猪,即使你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也不会怪你。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哪儿。”
然后过年过节通个电话、传几张近照,有假期时邀请对方过来小住?这逻辑有问题。不管是之前潜在河底的周师兄,还是现在站在风口浪尖的保罗,他们的关系都不应该是“再见”,“不告而别”更适合他们。上一次,周师兄让周文瑾因车祸死在旧金山的海底,在温哥华掳走她,他只是断了一条通往罗马的大道,这一次,他则是把通往条条罗马的大道都断了,他不得不行走在羊肠小径上,小径左侧是悬崖,右侧是峭壁,后面还有追兵。他再如何小心,都走不到罗马了。诸航可以想象他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在一个狮群里,一头骄傲的狮子受伤了、残了,或者老了,它会默默地走开,找一个地方静静地看着日升月落,等待上苍的召唤,这是它们以生命来维持的尊严、体面。周师兄在犯规。
你儿子七岁还是八岁了?”见诸航不接话,保罗换了个话题。“过年虚八岁。”诸航把地图叠起来,用那本《带我回去》压在上面,眼不见心不烦。周师兄还真的在看这本小说,看过的那页细心地夹着张书签。
“我可以请他吃个饭吗?”怕她担心,保罗连忙保证,“安全问题你不要担心,我来安排。”
诸航想拒绝,看着他拼命抑制的急切眼神,她把已到喉咙口的话慢慢地咽了回去。
但诸航还是不太放心,她把这事告诉了栾逍,如果栾逍说帆帆不能去,她便找个理由委婉地推了。栾逍听完她一番话,有五分钟没有出声。“他既然诚意邀请,我想可以接受。”栾逍的声音很低,却让诸航感到他是字字都慎重考虑过。他又给诸航分析了下,“目前的情形他恨不得拼命降低存在感,即便他傻,VJ的人也不傻,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生一点事的。”
“我也觉得他不会伤害我们。”把她掳去特罗姆瑟那次应该不叫伤害,只是他……诸航自我解嘲地一笑。
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不是那些杀人放火的罪犯,而是一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不负任何责任的人,他们听不进别人的劝阻,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面对他们,只能沉默。沉默像冷水一般迅速渗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为一摊。
“他应该很快就要离开了吧!”栾逍像是在自言自语,镜片后的眼眸不着痕迹地锁住诸航的面容。
诸航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他就像是一场台风,离开后,港城的天气就会好起来了。”栾逍微窘,这个比喻不恰当,港城今天就是万里无云,风暖融融的。幸好诸航没注意这些,跟着附和:“是啊,学生们也能定下心来上课。”
“被学生为难坏了吧?”栾逍知道诸航的课上,学生们整堂都是黑客这黑客那的。
“彼此彼此。”诸航礼尚往来也调侃了下他。
很多人形容女子用得多的词是:漂亮、可爱、甜美、妩媚、娴静、优雅,偶尔也会用到个性和特别,栾逍看着诸航,此刻他想到的都并不是这些,而是尊敬、震撼。尊敬她对旧友的珍视,震撼在这一团杂乱之中,她还能维持可怕的清明。保罗对她,只是处得好的一个学长吗?
请帆帆吃饭,保罗真的用心了,他冒险变装走出帆船酒店去了海边一家餐厅。餐厅位于水下六米处,用抗水压、透明的丙烯酸酯材料制作屋顶和四壁,坐在餐厅里,看得到外面的鱼群倏忽来去。灯光下珊瑚礁色彩艳丽,如树枝在风中轻轻摆动。
帆帆到底还是个孩子,趴在玻璃上看得眼睛眨都不眨。诸航很是羞愧,来港城好些日子了,她都没带帆帆去下迪士尼和海洋公园。
“他小的时候,我没抱过他。现在我想抱却抱不了。”保罗遗憾的样子让诸航发笑。“以后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可以抱个够。”
“会有那么一天吗?”保罗凄然地问道。
“当然。”诸航低下眼帘,看着桌上的菜单,一阵阵酸楚泛上来,噎着了喉咙似的,说不出话。
“好吧,那我先来学着怎么做个温和的叔叔。”
保罗给帆帆拉椅子,帮他铺餐巾、点果汁,鱼一点点地剔去鱼刺,蘸好佐料,再放到他的餐盘里,烤好的龙虾,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吃法,汤端上来,自己用手指试试碗的边沿,确定温度适宜,才端给他。每一道菜,由什么原料做的,有什么特别作料,有着什么典故,他都轻声细语地给帆帆讲解。帆帆今天穿着胸前印有一个立体图案的白色T恤,下面是明黄色的中裤,小孩眉清目秀,又有礼有节,保罗看向诸航,中肯道:“猪,帆帆不像你,像他父亲。”
诸航向帆帆介绍保罗,说是妈妈以前读书时的学长,在国外工作,这次来港城出差。帆帆对这位学长叔叔印象很好,听他提到父亲,忍不住抢先发问:“叔叔您也认识我爸爸?”
“认识很久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保罗心情复杂地端起酒杯。
“我爸爸记性很好,他一定记得叔叔的。”帆帆一脸认真。
怎么会不记得?这些年,诸航会刻意把他遗忘,卓绍华只怕每时每刻都在想方设法地关注着他,虽然不会对诸航提起。那个男人,沉稳、睿智、冷静、刚毅,什么能逃得了他那锐利的双眼呢?
帆帆很懂餐桌礼仪,吃饭时不发出声音,尽量不说话。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妈妈和学长叔叔吃得都很少,但帆帆感觉很愉快。
保罗送了一套德国的水彩颜料给帆帆,他也没有忘记恋儿那份。“这个雕塑叫《我听见了幸福》,请帮我转交给妹妹。”他对帆帆说。
帆帆看着手里的雕塑,是一个双手背在后面的小女孩,小脸微微仰着,眼睛闭着,嘴角上翘,快乐是那么明显,以至于看到雕塑的人,心情也跟着上扬。“妈妈?”他抬头看向诸航,不知道可不可以收下这两份礼物。
“长辈赐,不可辞。”保罗故意用严厉的口吻说道。
“收下吧!”诸航摸摸帆帆的头。这样太通人情世故的周师兄,让她难以招架。
三人出了餐厅,保罗建议散会儿步再回去。天色已晚,天空幽深而明净,辽远的蓝幕下,星光一闪一闪的。
保罗牵着帆帆的手,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玩具,爱看什么书,得知帆帆看过《论语》,他停下脚步,蹲在帆帆面前:“你知道《论语》里面的‘父母在,不远游’吗?”
“知道,后面还有一句:游必有方。意思是如果你一定要出远门,必须要有一定的去处,好让父母知道,少点担心。因为有些人胸怀大志,有大事要做,父母不愿意用孝道来束缚于他。《论语》里的孝道不只是讲孩子对父母的孝,也是讲父母对子女的情。”
“你是一个好孩子!”保罗像是脚蹲麻了,身子晃动了下,好不容易才站起,他亲亲帆帆的发际,嘴角泛起苦涩。突然,他加快了步伐,把诸航和帆帆远远地抛在脑后。
“叔叔他?”帆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担心地看向诸航。
“叔叔他只是想家,想他爸爸妈妈了。”游必有方,如此直白,如此简单,周师兄今生只怕再也做不到了。
保罗回头时,虽然光线很不好,但诸航还是看出他眼角的湿意。他将诸航和帆帆送上出租车,手搭在车门上,在诸航耳边悄声道:“明天晚上九点,飞津巴布韦。你可以来送我吗?”
诸航嘴巴半张,眼瞪得溜圆,他被她震惊的样子逗乐了。“提前两个小时来吧,以后,我们见一面少一面了。”
诸航:
成功曾经问过我,假如帆帆是自然受孕的,你们还会选择要恋儿吗?我当时是用“你是不是妒忌啦”这样子的反问开玩笑似的应付回答了下,但后来我还是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没有假如”。
我和成功的性格用南辕北辙来形容不为过,可是我们不只是兄弟,还是朋友,这份友情会一直持续到我们生命终止的那一天。成伯伯总向我父亲抱怨成功不如我,其实他这是在谦虚,成功唯一让他遗憾的是没有从军。成功不仅智商高,情商更高。很多人看到他最后娶的人是单惟一,都大跌眼镜,我却觉得他是如愿以偿。
应该是更早的时候,他在他心里就为他未来的另一半画了幅肖像。那些年,他看似流连花丛,女友一个个地换,事实上,她们都不是她,他不可能用心对待,谁走谁来,他不会在意。他也曾遇到过让他动心的女子,他尊重她们、爱护她们、欣赏她们,但他还是不会娶她们。我始终认为,如果那个人一直不来,成功肯定就会这么过下去的。
他是个非常坚定而又极爱惜自己的人,一点委屈都不愿受。幸好,单惟一终于让他等来了。单惟一是张可以让他肆意泼墨的白纸,她对他有着近似对神明的崇拜还有忠诚,她视他为天,他让她蒙上双眼,把生命交到他手上,她绝不犹豫。也许我们会觉得单惟一傻,没有自我,可是谁也不能质疑这不是因为爱。有的爱炽烈,像火焰;有的爱温和,相敬如宾;有的爱忘我,如单惟一,而这正是成功所要的。
成功的性格应该是天性使然,他的父母是很恩爱的夫妻,他的成长过程中,一直阳光灿烂,不曾被乌云笼罩过,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太聪明、太挑剔。就像一个很有追求的酿酒师,什么酒都不能让他满意,最后他感到最好喝的竟然是一碗白开水,这是生活的本味。
和成功一比,我似乎是个没追求的人。无论是另一半还是事业,我都不曾强烈地构思过,我只是尽全力去做。但是这样随遇而安的我,却偏偏遇到了你。那个简陋的大杂院,你拉开门出来,肚子明明高高地隆起,你却一点也不像个孕妇,动作那么轻盈,神情俏皮得像个孩子……我就这么看着、看着,无法挪开视线。我不知该用什么词来描绘我们的相遇,想来想去,唯有“天意”。
卓绍华
××年3月16日于午夜
“妈妈!”眼前晃动着一只小手,诸航抓住,闭了闭眼睛,这才回过神来。“妈妈在回味爸爸的信。”
信是昨晚给的,妈妈这反射弧也太长了。“我们该走了吧,一会儿辩论赛要开始了。”帆帆催促道。
诸航看了下时间,下午三点。从K大到机场,不堵车的话,一个小时内能到。想七点到机场,就得六点出发,还有三个小时。
K大每月会举办一次辩论赛,来锻炼学生的思维和口才应变能力。公告是昨晚贴出来的,帆帆看到了,就要求过来观看。诸航一看辩论的题目——黑客有没有存在的必要,脸立马黑了,这些熊孩子还真是乐此不疲。
辩论赛放在小礼堂,正方和反方同学都是一身正装以示郑重,礼堂内的气氛也很庄严。
K大学生会很会办事,特地把第二排的位子留给了宁大来的老师们。帆帆坐得很端正,小手平放在双膝上,眼睛炯炯地看着台子。坐在他旁边的是栾逍。
正方同学一上来就兵临城下:黑色,不仅见不得光,它还吸收一切光源。黑客虽然担了一个“客”名,却无法掩饰它黑暗的本来面目,黑客的存在是计算机时代的畸形产物。反方同学显然比正方同学渊博了点,他从容地反驳,甚至还用上了黑格尔的名言:存在即合理。黑格尔所谓的合理是指合乎理性、合乎绝对精神。任何自然或事物,它的存在可能不合乎人理,但绝对合乎天理。正方同学言辞铮铮,天理实际上也是人理,包含人的价值判断、道德判断,借了天的名义而已。反方同学不紧不慢道,黑格尔所说的存在不仅指自然或事物,还包括最普通、最抽象的共相,如果黑客的存在不合理,为什么至今都没杜绝呢?
这句话得到了全场的掌声,台上出现了一小会儿的沉默。诸航又看了下时间,过去四十分钟了。
“妈妈,辩论不精彩吗?”从进来到现在,妈妈看了三次表。
“精彩呀……呃,你听得懂吗?”辩论赛是用英文辩论的,里面夹杂着大量生僻的单词,诸航听得都有些吃力。
“听不懂。”帆帆很是坦诚。
诸航哑口无言,听不懂还听得这么严肃。坏家伙很会装哦!
“我这是对哥哥、姐姐们的尊重。”
诸航懂了,结果不重要,态度很重要,如此一对照,她好像不够尊重辩手们。“坏家伙,妈妈知道啦!”翻了个白眼,诸航挺直了腰,专注地看着前方。
真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妈妈,没有错过母子互动的这小小一幕的栾逍,俊逸的唇角按捺不住地弯了又弯。
其实辩论不是以赢为目标,辩论真正的目的是从中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听完辩论出来是五点,餐厅已经开始供应晚饭了,不过午饭吃得晚,帆帆还不太饿。“先少吃点,一会儿妈妈有事出去,要九点后才回来,你要是饿了怎么办,晚上是不可以吃饼干的。”诸航边走边和帆帆商量着。
“你有事忙去吧,我陪帆帆吃饭好了。”走在后面的栾逍加入母子的谈话中。诸航过意不去,“都麻烦你好多次了。对了,你在港城有朋友啊?”
“没有。”栾逍也是第一次来港城。
“上次我看见有辆黑色的汽车来接你,我以为是你朋友。”
“那个呀,人家找我有点事,不是朋友。”栾逍似乎不愿意多说,诸航也就没追问。栾逍建议让帆帆自己来选择,帆帆选择了和栾逍一块儿吃晚饭,天还很亮,他想去足球场看哥哥们踢球。
诸航向栾逍道谢,栾逍叮嘱她过马路时注意安全。
有好几次诸航上课,帆帆都是跟着栾逍的,诸航没什么不放心,但是今天诸航感到哪里有点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时间有点紧,她没心思去想,回公寓换了身衣服便出门了。路上只有一个路段堵了下,还算顺利地到达机场。
机场宽阔的电梯间里,四周镶着透明的玻璃,她看到拖着大大小小行李箱的人,茫然四顾地看着显示牌,广播里即将起飞、到港的航班通告一个接着一个,璀璨的灯光映着锃亮的地面,富丽堂皇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她在一个个排在航空公司的柜台前办理登机手续的队伍里寻找,她担心保罗变装,她会认不出来,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机场人太多了,不一会儿,她就出汗了。“诸老师!”胳膊被人拽了下,她回头,看见了兰朗,也看到了闲闲地坐在一边捧着个笔记本的保罗。
“我早就看到你了,你着急的样子让我很开心。”保罗打量着她,那目光看上去给人一种十分深情的错觉。
“无聊。”诸航长舒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你在看剧?”还是很老的港剧,妆化得怪怪的。
“嗯,《陆小凤传奇》,你以前也爱看的。”
“我爱看的是书,电视剧都爱拖,谁受得了。”机场里冷气开得足,一热一冷,诸航打了个冷战。
保罗看得津津有味:“这里面我最喜欢的人是叶孤城。”
“我喜欢西门吹雪。”她就爱和他唱反调。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是知己,却不是朋友。在悬崖上最后一战时,叶孤城所有的梦都破了,皇帝梦,复国梦……心里只有决斗,这反而让他达到了忘情的境界。而西门吹雪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东西——妻和子,他无法做到人剑合一。可是最后叶孤城死了,他是生无可恋,不是输,能死在和自己实力相当的剑客手中,这是一种荣耀和解脱。他将自己绝世剑客的荣耀托付给西门吹雪,这是信任,也是敬重。西门吹雪在这一战之后,离开了妻与子,恢复了心中无情。以后他的剑法,再没有人能够看到,因为曾经看到过的人都已入土。
在这危机四伏的机场,聊这江湖里两个神经病的故事,鸡皮疙瘩一身下去,一身又起,诸航抚着自己的双臂,感觉像在摸一只刺猬。“什么时候安检?”
“现在就要过去了。”保罗背起背包,看上去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外国男人,除了有点瘦。
“以后你会叫什么?”她故作轻松地促狭。
“伍道夫?”
“别,这个名字像个修士,你没有那个定力的。”
VJ负责人担忧地看着安检处:“那儿是最后一关,过了安检,里面就属于国际区,不是港城政府领域,我们就安全了。如果在我们出示护照时,有人拦阻,我们将……应该不会的。”他不知是在安慰保罗,还是在安慰自己。
保罗耸耸肩:“暴风雨前海面哪会这么平静。”如海洋一般蔚蓝的眼眸在机场内扫视一圈,又落在诸航身上。
诸航的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她走向保罗,犹豫着抽出手。保罗迎上来,张开双臂,两个人的身体和手臂试着合作,却不是同时向左就是同时向右,调整了两次,终于轻轻抱了一下。短暂的相拥,诸航觉得保罗的双手稍微紧了下,就立刻松开。
“一点默契都没有,看来我们以前拥抱得太少了。”保罗斯文地笑着,仿佛深邃而用力地看了诸航两眼,然后大步朝等待安检的队伍走去。诸航悄悄地观察了四周,海面确实是风平浪静,但是等待的过程仍然很煎熬,心咚咚地跳得像刚跑过百米,她有一点想吐,这是因为太过紧张。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终于轮到了保罗。工作人员接过他的护照,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诸航不由自主地攥紧双拳,呼吸都快停止了。
保罗还在等着,工作人员应该是认出保罗了,她拿起了电话。诸航快要站立不住,她看到VJ组织的成员每个人背都绷得笔直。通话时间不过一分钟,诸航却觉得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工作人员终于在护照上盖了个戳,朝保罗礼貌地笑了下,应该还说了句“欢迎再来港城”。
保罗拐了个弯,把背着的包递给另一位工作人员,包放进输送带上的篮子里,工作人员示意保罗站到一个高台上,她要用仪器检测他身上是否携带不可以上飞机的物品。
背面没有问题,工作人员让保罗转过身来。保罗看着诸航,挥了挥手,诸航跟着也挥了挥手。好了,那儿是国际区域,安全了,保罗可以踏上新的旅程,他以后会怎样,就交给以后吧!
诸航再次挥了下手,缓慢地转过身去,她想着保罗刚才的样子,好像有点兴奋,身子都摇晃了,额头……诸航的脸突地一白,猛然回头。保罗的额头中间多了个红点,那个红点在扩大,最后鲜血像喷泉一样地涌出,他的脸很快就被血染红了,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在尖叫,VJ组织的成员拼了命地向前奔,警铃在响,井然有序排着队的人疯了样四处逃窜。
保罗的目光一直在追着她,她看不见里面的光芒,只见他嘴唇翕动着,他状似支撑不住,身子向后倒去。很多很多的警察来了,人群像潮水,把诸航冲击得东倒西歪。她突然什么也听不见,四周静得像一架纸钢琴,像哑女唱歌的口唇。她感觉特别冷,仿佛在寒冬赤脚踏进冰冷的溪流。
又一波潮水打过来,她跌倒在地。她突然知道今天哪里不对了,栾逍呢?栾逍在哪里?
太阳从黑色塑钢窗户外面,透过百叶窗,分成小条格地照射进来。窗台上放着一盆吊兰,绿得很秀气。诸航用手遮住眼睛,一时不能分辨这是哪里。她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木棉树的枝叶在窗外摇曳着。听不到病人的喧闹,隐隐还有海浪的声音以及上课、下课悠远的音乐铃声,这儿应是K大的医务室。
“你醒啦!”捧着药盘的护士推门进来,后面跟着的帆帆惊喜地扑过来,在靠近床时,又站住了,生怕碰坏她似的,伸出小手贴近她的额头。“护士阿姨,我妈妈不烫了。”
“是的,再吊两瓶水就可以回公寓休息啦!”护士温柔地笑着,动作娴熟地给诸航扎针、输液。“我说过你妈妈没事的,昨天谁哭鼻子了?”
帆帆不好意思地凑到诸航身边,看到诸航的嘴唇有些干裂,忙拿了杯子去饮水机那儿接了水,拿了根棉签,沾着水,细心地滋润着诸航的嘴唇。“妈妈你昨晚发热到39°℃,人都烧迷糊了,我喊你你也不答应我。”帆帆扁扁嘴唇,眼里闪过水光。
首长说得没错,白开水果真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诸航舔舔嘴唇,一张口,才发现嗓子竟然烧哑了。“对不起,妈妈昨晚让帆帆吓坏了吧!”
帆帆长长的眼睫毛颤抖着,低不可闻地“嗯”了声。
“昨晚是栾叔叔送妈妈回来的吗?”她最后的印象是如沸腾的粥锅的机场、保罗满是鲜血的脸。
“不是我,是机场警察。”栾逍提着一个保温桶从外面进来,镜片后面翻涌着内疚、自责,“对不起,昨晚我应该陪你一块去的。”
诸航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隐隐疼起来,却不是头。她抓着床栏慢慢坐起,帆帆体贴地在她身后垫了只枕头。“帆帆,妈妈想喝奶茶了,你能去帮妈妈买一杯吗?”
帆帆离开了,用跑的。诸航不舍地听着脚步声远去,她看向栾逍。“保罗现在是什么情况?”
栾逍的唇紧抿着,不说话,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他找出遥控器,打开挂在墙壁上的电视。端庄的女主播在播报午间新闻,右上角的小方框上正播放保罗昨晚安检的一幕。他兴奋地挥手,然后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额头上的红点在扩大,他慢慢地倒下。这样看着一点也不悲壮,反而像部蹩脚的戏剧。
“警方发言人说狙击手使用的是射程为一百米的便携式带消音的枪支,此枪支不必预先埋伏、瞄准,只要枪手枪法精湛,夹在人群之中,便可以不动声色地击中目标。因现场混乱,警方至今未发现枪手的行踪。据相关人士猜测,枪手有可能是飞翔的山鹰聘请的杀手,也有人称是保罗的泄密彻底激怒了某超级大国,此次谋杀实际上是他们的特工所为。因谋杀地点在国际地域,此案件不属于港城刑事案件,但港城警察将会和国际刑警一同展开调查。警方目前最关注的事,一是枪手是谁,另外就是保罗手中的资料在哪儿。以上是由本台记者从机场发回的报道。”
高热退了后,身体本来就虚弱,诸航感觉所有的力气都像耗尽了,手脚发软,头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保罗呢?”她已猜到了答案,可是她想听栾逍说。栾逍不会撒谎。
“因为头部中弹,当场就不治身亡了。”
一百米的射程,那人应就在她附近,好精准的枪法,好优秀的射手,百步穿杨莫过如此。一股冰寒从骨髓里向外蔓延,那透骨的寒意仿佛浸透了肌肉和血管,甚至冻住了她的血液和心跳。
周师兄再也不需要东逃西窜了,不必伪装,不必阴谋,这下,他彻底安全了。情感丰富的人说:“有时,人生实在承受不起真正的告别。”她以为自己情感寡淡,告别也会别得云淡风轻,何况这已是第二次面对周师兄的死亡,上次是耳闻,这次是目睹,她真的承受不起。眼睛很痛、很胀,却哭不出来。
“我可以问吗,你是不是之前就和保罗特别熟?”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悲痛,栾逍久久地注视着她,眼睛不肯转动。
诸航嘴边浮起一个淡不可辨的微笑:“诗人们爱把那种关系形容成青梅与竹马,其实我觉得不太恰切,我喊他师兄,他叫我猪。就这样!”
那一刻,也许她注意到了,也许她没注意,栾逍的脸色变了,十指哆嗦着,他想攥起成拳,手指却怎么也弯曲不过来。
发热并不是什么大病,挂了几瓶水,睡了两天,什么指标都正常了,除了精神萎靡的。诸航分析了下,可能是港城的雨季太长,几乎每天都要下两次雷阵雨。天空越洗越蓝,云越洗越白,空气越洗越清新,天气播报小姐说起天气,俏脸上都是笑意。
不到一周,保罗的事件已经下了热搜榜,他的支持者们、那些曾经对他咬牙切齿的超级大国,都沉默了。倒是关于他手中那份资料的热度持续不下,有人说被枪手抢走了,也有人说落在VJ组织手里,还有人说在机场丢了,说不定被垃圾工人当垃圾扔了。一个小U盘,又不是多大的东西,谁会注意。这成了个悬案,忐忑不安的世界渐渐稳定,那份资料保罗加了密,不管在谁手中,想解开都有一定的难度,索性乐观看待吧!
一场战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就好像冲完浪,解下安全绳、救生衣,放下冲浪板,顺利返回陆地一样。
诸航变得很沉默,睡眠也出了问题,吃了药,也是整夜整夜醒着。这天,公寓管理员给诸航打电话,说有位客人来拜访她。诸航头昏昏地跑出去,公寓大厅里站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很是面熟,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叫不出来。
“我是梅娜,在特罗姆瑟时,我给你和周文瑾打扫屋子、做饭。”
梅娜——西蒙的堂妹,是的,那时她和周师兄搬到夏日岛,她也跟着一起过去,说是帮着做家务,实际上是帮着西蒙监视她。“你……也在港城?”诸航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梅娜点点头:“这些年,我一直和周文瑾在一起。他来港城我也就来港城了。”
不是汉伦,不是保罗,她叫他周文瑾,这也是个执着的人。“你找我有事?”
梅娜打开随身背着的包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他让我把这个送给你。”
《带我回去》——保罗在帆船酒店看的那本小说,诸航轻抚着平滑的封面:“他……”梅娜苦涩地低下眼帘:“这书是他去机场前给我的,他说你看到后就会懂的。”
她不懂,一点都不懂。“他知道自己会在机场被射杀?”
“他不知道,他说过有可能。如果被射杀了,就把书给你。”
诸航抚着额头,她还是不明白。既然察觉到危险,为什么还要过去?他就那么无畏无惧吗?
“其实即使不被射杀,他也不会活很久了。”梅娜的咽喉处蠕动了下,声音很凄怆,“去年六月,他的肺部被查出一大块阴影,医生说是晚期了,如果及时治疗,可以活两三年。他拒绝治疗,说不想头发掉得像个秃子,那样太丑。”
所以才那么瘦到脱形,所以面颊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所以他……义无反顾、孤注一掷地掀起了“二月风暴”。他的罗马已经淹没在海里,他不需要大道,不需要小径。叶孤城梦破了,他的梦也破了。最后,他只想给自己画一个句号,他要把这个句号画圆画漂亮。他给她送蓝色鸢尾,给爸爸寄贺卡,他来到港城,他赌她会认出他,然后他见到了她,他要她去机场送别,他预感到机场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不是机场也会是别处,港城离家很近了……他嘴巴翕动着,那个唇语是“回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统统远去,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回家”。也只有以这样的方式,他才能踏上回家的归途。
落叶归根,倦鸟归巢。
其实,他也害怕死亡,也留恋这个世界,可是他的路走到尽头了。诸航想起他听到火警警报时抱着头无处躲藏的样儿,U盘被她扔进马桶后绝望灰暗的表情,眼泪默默滑过她的脸颊,聚集在下巴尖上,晶莹剔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死如灯灭,尘埃落定,一切都付诸流年。他短短的人生,荣耀过,高尚过,虚荣过,迷茫过,炫目过,也算活得跌宕起伏、精彩纷呈。
“你会带他回家吗?”梅娜不放心地问。
诸航惨然一笑。港城演艺界有个传说,梅姑深爱过华仔,华仔会不远千里去探她的班,会买花去听她的演唱会,会在深夜飞车去陪她喝酒、听她倾诉,甚至在她过世后,他为她扶棺,可是他没有娶她,因为他对她没有爱,只有珍视和尊重。人的一生,可能总有那么几回,总有那么一个人,一些事,和爱无关,却无法弃之不管。
栾逍坐在诸航的身边,他今天穿白衬衣,柔黑的发梢扫在领子上,露出一点点润白的脖颈,那黑白极其协调又素净,清清淡淡地在那里,就像他的坐姿,看似随意,却已然入定。
“今天精神好点了吗?”他对她很关心,神情间是掩饰不住的焦虑。诸航微微低下头,修长的手指环绕着纸杯,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指僵硬,手背上青筋暴突。“好多了。栾老师,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栾逍诧异她突然的疏离:“什么事?”
“带我去见李南大校。”她抬头看着他,目光冷静。
栾逍淡定的神情再也撑不住,肌肉抽动了两下。
“我知道他在港城,我知道你就是夜剑里面那个著名的狙击手高岭,我知道卓绍华首长把你借调到536,并不只是为保护我的安全,从一开始,你真正的任务就是等待周文瑾的出现并射杀他。”
三十六计第一大类胜战计之第一计“瞒天过海”,第四大类混战计之第一计“釜底抽薪”,应该说都成功了。夜剑果然是把锋利无比的剑,一旦出鞘,见血封喉。局面变得光怪陆离,方向陡变,曾经道貌岸然的A国、E国和D国都连忙夹起了尾巴,而旋涡中央的港城却奇特地置身事外,立于安全之界。李南亲自打来电话作的汇报,他不是表功,他是向卓绍华要人。
“栾逍的任务已圆满完成,后面,他直接随我回夜剑,是不是?”
卓绍华捏了捏鼻梁,从夜剑到达港城起,这一周,他没离开过GAH,一天了不得睡四个小时。身体已经表现出不合作的抗议,可是脑神经却还是紧绷着,一秒都不肯松懈。“是!”
“他被你借去的这几个月,职责内、职责外,都表现杰出,是不是?”
这个李大个子到底要说什么?“是!”
“那么,你不能就这样让他回夜剑,你得有所表示,立功、晋升都可以,他不挑。男人不能太小气,会让人瞧不起的。是不是?”
卓绍华叹息,李大校不从商简直是商界的巨大损失。“你呢,要不要顺便也一块升一升?”
“我升职,在情理之中,不升,我也不会叽叽歪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是个海纳百川、虚怀若谷的人。”
“我敬重海纳百川、虚怀若谷的人,李大校的升职不在我职权范围内,但是我一定会以私人名义在李大校回京时送上鲜花一束。”
抢在李南咆哮前,卓绍华挂上了电话。任务完成,负责“二月风暴”的工作人员今天都准时下班了。夜色如胭脂,一点点在窗外涂抹开来。四周,是安静之外的另一种静谧,时间凝固下来的厚重感觉。
一道闪电掠过窗边,隐隐的雷声一步步随骤起的疾风送到了耳边,这大概是北京初夏的第一场雷阵雨,不知能不能落下来。港城那边倒是天天有雨,他是从天气预报看到的。
他和诸航一个多月没联系了,他知道她是谨慎,做任何事都会首先考虑对他会不会有影响。他为她受过两次处分,一次是生帆帆,一次是她在特罗姆瑟时。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样夸张,但她真是有点紧张的。她是空降从军,和从军营慢慢磨炼出来的军人不同,对有些事的看法、处理方式,都带有一点随性。他没想过去纠正她,只要不违背原则,他愿意让她保持自我。
周文瑾死了,她在现场亲眼目睹,应该惊呆了吧,她会怎样理解这件事?
早在三年前,几处情报网陆陆续续被破坏,相关人员无故失踪、离奇死亡,上面就提出了“狩猎计划”。有些病症,治表不治里,是得不到根治的。诸航不知,当年周文瑾在升级军中档案防护系统时,偷偷备份了一套带去了A国。“二月风暴”不过是他故技重演,只是上次很隐秘,这次很高调。“狩猎计划”名单上的第一位就是周文瑾。
周文瑾……卓绍华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书卷味很重的青年,他刚从国外学成归来,站在自己面前,有些紧张。自己问他是否认识其他和他一般优秀的计算机人员,青年说他有一位学妹,叫诸航,是个计算机天才。那时,诸航刚生下小帆帆不久。卓绍华看着青年清俊的眉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地看看他。第二次见面是在射击场,诸航被成玮捉弄了下,他怕她心里面郁闷,带她去打枪。刚好,青年也在那里训练。青年可能是察觉到了诸航和他的关系不一般,在车上当着他的面,显摆自己和诸航师兄师妹之情,诸航难堪得都不知怎么接话。第二天,青年竟然直接冲进他的办公室,责问他对诸航做了什么……没有硝烟的战争就是从那儿打响的,怨恨、羞恼、绝望在心里埋下了种子,随着岁月疯长,然后一步步就这么背离了轨道。
过去的五年,青年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他却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他知道青年仍然在意诸航,这种在意并不是因为爱,而是自己曾经青涩的那段时光回不去。在那段时光里,他是真正的周文瑾,他青春、阳光、自信,关于人生,他有许多计划,关于爱情,他有着美好的期待。
如果他要找上诸航,将会以什么方式?掳掠这样的游戏,高手只玩一次,因为他知道对手并不弱。宁大人质事件一出,自己以一个军人敏锐的嗅觉,嗅出空气中飘浮的异常粒子,便向夜剑借调栾逍来宁城。他承认他有私心在里面,可是只有栾逍陪在诸航身边,他才能勉强放心。
“二月风暴”的行动是他布置的,在机场射杀保罗是他的命令。这个世上是没有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只是少了一点细致入微的体察。以诸航的聪慧,她都会分析出来的,可能也会理解他身在其位的职责所在。
只是有些事,理智上会说服自己理解,可是情感上有道坎,却怎么也跨不过去。那个人叫周文瑾,那个人是她最纯真的风花雪月,那个人给过她一段美好如清晨的时光。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去,又一次把他留给她的记忆上漆、着色、保鲜,一遍遍地提醒着她,他来过,他存在过,他不准她遗忘。
雨下下来了,瓢泼大雨遮蔽了万物,雷鸣声响在屋顶上空,雷雨天那种土地散发出的腥气和经受雨水肆虐的植被的青涩味,从窗缝里渗进室内,然后,呼吸也潮湿了。
秦一铭推门进来:“首长,您今晚不能再待在办公室了,您得回去好好休息。”
对,好好地洗个澡,吃点清淡爽口的,好好地睡个觉。可是他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不着急回去,先送我去个地方。”那是晏南飞的地址,隔壁小区住着诸盈。
雷阵雨来得急,走得也快。车开到半路,雨停了,风住了。要不是地面上有积水,很难让人相信刚才曾有过那番狂风疾雨的场面。
晏南飞开门时,愣了愣,下意识地朝后面看了看。“航航还没从港城回来?”
“还要在那边待几天。”卓绍华闻到室内有烟味,还有一缕他小姑卓阳爱用的号称用九百九十朵玫瑰才能提炼出一滴的香水味,目光扫过茶几上相对摆放的两只咖啡杯,他一时间尴尬得无地自容。“晏叔……”
李大帅和卓明一起退下来后,李大帅乐呵呵的,今天钓鱼,明天养花,后天跟人学京剧,日子过得充实而又高雅。卓阳却是非常失落、空虚,她不敢对卓明说什么,只得找欧灿倾诉,话里话外抱怨得很,听得欧灿耳朵都磨出了茧,恨不得看到她就躲。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找上晏南飞,当初他俩离婚时,她的决然、冷漠,后来怎样折腾,晏南飞一直表现得包容、大度,所以就连坚决站在卓阳那边的欧灿,也无法挑晏南飞什么刺。作为卓阳的侄子,虽然晏南飞是诸航的父亲,卓绍华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晏南飞拦住他即将出口的歉意:“我和卓阳是没有什么关系了,听她说几句话,我还是有这个时间的。但是我对她说,下次过来找我请预先电话联系,我不可能时时有空,而且这么晚,也不是很方便。我们的年纪不会让别人多想,可是熟悉的人看到,会让孩子们难做人。”
小姑走的时候一定是灰溜溜的,她来这儿,本来就是自取其辱。卓绍华连耳朵都滚烫了。“下次她要是打电话,晏叔就说没空吧!”
“我想她应该不会再来了。”晏南飞平淡道,“你别多想,她找我不是说她后悔了,她想和我复合。她那么骄傲,那样的事她做不来。我和她好歹做过多年夫妻,谈不上最懂她,我应该也是很懂她的。她只是想找个懂她的人说说话。”
这个醒悟会不会太晚,会不会太可悲?但这却是不可磨灭的事实,路,只要走过都会留下印记。他们会,诸航和周文瑾也会。
“在一起的那几年,我们也是有过好时光的。不过,现在的时光更好。”晏南飞笑了起来,“你是喝咖啡还是喝茶?”
卓绍华拘谨道:“如果可以,我想喝点酒。”
晏南飞一挑眉,打量着卓绍华。“行,我陪你,只是下酒菜寒碜。”
“没事,我不讲究。”卓绍华解开上衣上方的纽扣,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过来时,晏南飞把酒和菜已经摆上了。酒是42°的五粮液,菜是一碟午餐肉,一碟水煮毛豆。“毛豆是骆佳良晚上送来的,梓然突然说想吃,他找了几个大超市才买到。”
卓绍华笑了,拿起酒瓶倒酒:“高考的孩子得罪不起。”
晏南飞脸上浮起一丝怅然:“航航高考时,不知道有没有想吃什么,不知道有没有买到,那时候物质不像现在这样丰富。”
卓绍华端起杯子与他的碰了碰:“诸航要是小时候在您身边,您不知会把她宠成什么样。”
晏南飞神往道:“我一定是个没原则的父亲,哈哈,但是航航不会有现在这般出息。诸爸诸妈还有诸盈、骆佳良,他们把航航教得非常好。”说到最后,声音低了,往事还是不宜多提。
“晏叔现在依然是个没原则的——外公。”卓绍华故意拖长了声音,这话匣子一开,晏南飞整个人都飞扬起来:“恋儿上次来北京,我们不知相处得有多好。那孩子太可爱了,粉团子一样,我们坐地铁时,我给她讲故事。每当她听不懂的时候,都会那样呆呆地望着我,神情茫然天真,模样懵懵懂懂。可是遇到她擅长的事,她又特别有主见。有一次,她在沙发上拼图,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意见,可惜都是错的。她看都不看我,一心一意地按自己的想法拼。”
卓绍华仔细聆听着晏南飞说的每个字,竟有些着迷了。
诸航你知道吗,这么可爱的恋儿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因为相爱决定再要的那一个孩子,有一天,当我们老了,她也会有属于她的孩子,我们就会像晏叔这样,成为没原则的外公、外婆。
诸航,你愿意陪我到老吗?
酒不知喝了几杯,手机响起的时候,卓绍华起身去阳台接听,四四方方的房间突然晃动起来,他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喝多了。
还是那个李大个子,这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奸商!“李大校,你的提议,我们可以明天再讨论吗?我头现在有点晕。”他尽力拽住残留的清明,口齿清晰道。
电话那端,李南吼声如雷:“你晕死也不关我的事,我告诉你,你老婆她疯了!”
“你才疯了,你全家都疯了。”诸航毫不示弱,以暴制暴。
“你没疯,会大白天的跑过来向人要具遗体?”李南嫌弃地蹙着两道浓眉,阔目圆瞪,任谁遇到这事都觉着很诡异。
诸航逼到他面前,个子矮他一截,气势却一点也不逊色。站在门外的栾逍悄悄带上房门,里面一旦开火,他如在场,会很不好办,帮谁都不是。
“你别回避我的正题,我再问一遍,保罗死了没有?”
“死了!”李南强忍着心头的怒火。
“你确定是不是死透了?不会变成僵尸?也没机会复活?”
李南直抚手臂,他被她说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惊悚片看多了吧!”
“回答我的问题。”诸航咄然地瞪视着他。
李南攥紧拳头:“诸中校,我是不打女人,可是把我逼急了,在我眼里,人是没有性别区分的。是的,他死得不能再透,估计重新投胎都难。”
“遗体检查过没有,确定肌肤里没有埋芯片什么的?”
得,惊悚片改科幻片了,还敢说自己没疯。李南没好气道:“他现在除了那个名字,其他的和太平间里拉出来的任何一具没什么区别,你满意我的回答吗,诸中校?”
“既然这样,名字留给你们,功过簿上怎样写,也请随便,遗体请尽快火化,骨灰给我。”
李南听出门道来了:“你要给他收尸?”对,他忘了这茬,这两人在特罗姆瑟一起待过八个月,在北航也曾是师兄妹。“不好意思,遗体在港城警方手里,我无能为力。”他摊开双手,一副爱莫难助的样子。
诸航紧抿着嘴唇,死死地看着他,看得李南如芒在背,看得他相信如果他不答应她,她会拆了这间屋子,不,她会生吃了他。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理!他不情不愿地打了个电话,边腹诽边写了个地址。“我和那边说好了,你过去,会有人接待你。”
“辛苦李大校了。”诸航丢下讥诮的一瞥,开门出去。李南咧咧嘴,自言自语道:“阴阳怪气给谁看呀,你要装有情有义,我又没义务配合你。真不懂卓绍华眼睛怎么长的,这女人要原则没原则,要纪律没纪律,还敌我不分。”
“诸老师,我开车送你过去。”栾逍追上诸航,指指泊在外面的黑色七客汽车。
诸航站住脚,淡漠地摇了下头:“不麻烦了,栾老师!”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到底还是生分了。栾逍苦笑,她应该是怪罪他对她的欺骗,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听到她对他说“你可以放心地把你的后背留给我”吗?
诸航没有刻意回头,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栾逍被阳光拉得长长的身影,像是很落寞。她很想问一句,她这个给他做“侦查”的搭档称职吗?但她忍住了,这句话一旦问出口,很刺人,也很伤人。栾逍是在执行任务,他有他的原则和纪律。可能是前面的日子相处得太融洽,于是她就把很多事想成了理所当然,她忘了他真正的身份是夜剑里的一把利刃。
把栾逍与高岭联系起来并不难,他利落的身手,对狙击手的了解,还有同时来宁城的那个时点,穿透她眼前迷雾的那束阳光是保罗到机场的时间。VJ给保罗预订了二十多架航班,平均分成三天,时间有先有后,保罗随时都可以变更航班班次。保罗从帆船酒店出发时是搭的一辆货车,准确知道他离开时间的人只有她。她每次去看保罗,都没向栾逍隐瞒过,当她听完辩论赛出来,和帆帆说话时,也没躲着栾逍。
射杀是不会随意下达的命令,除非事情过了底线,已经迫在眉睫,为了让伤害降到最低,无法等到法律来做出裁断。也许周师兄这五年来做过的事,她不是很清楚,好吧,这样的结局是他应得的。可是这个结局不应该从她这里执笔,这种成为一颗棋子的感觉很不好受,她有些无法面对。诸航自嘲地一笑,她不怪罪栾逍,她只是像个一不小心吃撑的人,需要时间来消化。
她知道不可以走进死胡同,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她向首长说明她为什么要来港城,好不容易首长同意了。她后来才想起首长并没有给她提要求,这么大的事,怎么会没有要求呢,原来网早已经张好,她只要坐在网中,保罗看到自然会走进网里。如果她不来港城,行动可能会有所调整。她怎会不来港城呢,首长站那么高,那么明察秋毫,那么高瞻远瞩,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也许周师兄在他眼中,也是透明人一样。《三国传》里,周公瑾一步三计,诸葛亮三步一计,可是最后,周公瑾吐血而亡、英年早逝,孔明先生却硬生生占住了三分之一的江山。周公瑾用心良苦、足智多谋又如何呢?去年九月,栾逍就来到了宁城,和她一块进宁大教书,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布下的吧!无懈可击的行动,意料之中的结局,李南在执行时,怕是背后对首长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周师兄呢,他说得很对,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有多坏,在她心里,对他总残留着一寸不舍、不忍,所以他坚信她会带他回家。栾逍呢,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之劫,他确定她不可能欺骗他。不知她的表现,他们是否满意?
理好脉络了,横平竖直,清清楚楚,是她坚持要来港城,所以怨不得任何人,是她脆弱,是她矫情,才觉得有点难过罢了。
李南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保罗的遗体明天火化,然后骨灰就交给诸航。诸航向K大辞行,意外的是她只教了几堂课的学生们对她很是不舍,给她买了鲜花,还买了超大的相册,分别在K大各个标志性的景点前留了影,一一放进相册,照片后面还写了几句话给诸航,评价很高。
诸航受宠若惊:“我真像你们说得那么好吗?”
有胆大的学生上前拥抱了她。“是的,你是我们遇到的最不像老师的老师,也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
诸航捧着相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晚上,她带帆帆去坐了著名的天星小轮,观看了每晚八点在海面上上演的镭射灯光音乐汇影,帆帆惊叹得都屏住了呼吸。她也被演出所震撼,但是有些城市,即使再美、再令你震撼,只要来过一次,就绝不愿再踏进一步。她不会怀念港城的。
诸航买了只青花梧桐的瓷瓶来装保罗的骨灰,上面的花色是疏淡的江景和高而阔的云霞,这让她想起宁檬那只蹩脚的望远镜镜头里的周师兄,站在水房的窗口前,眉宇清雅,神色淡远。
机场安检时,工作人员瞪着瓷瓶,要开盖检查。帆帆冲过来,仰起小脸恳切地说道:“阿姨,这是叔叔,请别打扰他。”工作人员连忙缩回手,只用监测仪器照了照,便放行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活着的人对过世的人总怀有一颗悲悯之心。
诸航宽慰道:“没有关系。”
帆帆竖着耳朵听广播,听到飞往宁城的航班即将起飞,连忙站了起来。帆帆想家了,诸航愧疚地看着帆帆:“帆帆,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宁城,我们要先把叔叔送回家。”
帆帆懂事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妈妈,我帮你抱会儿瓶子,你抱很长时间了。”
“瓶子很重,不能打碎,妈妈不累。”
“碎了叔叔就回不了家了,是不是?”
一股热潮在眼中泛滥,诸航抑住哽咽。“是的,叔叔离家太久,他太想家了。以前,我们一起在北航读书,叔叔很优秀,很多女生喜欢他。”
“可是他只喜欢妈妈。”
诸航被帆帆的话惊得眼泪都止住了:“你听谁说的?”
“没有谁,我自己想的,因为我妈妈更优秀。”
“那是不是你爸爸最优秀?”看着帆帆骄傲的小表情,诸航看看四周,还好,没人听见。“帆帆,在你眼中,爸爸妈妈当然是很好很好,可是,做人要中肯……爸爸的信?”
帆帆看看牛皮信封,又看看诸航手里的瓶子,想了想:“我读给你听吧!”
诸航把瓶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不,我来。”
第四封了!现在很少有人用笔写信,有时候拿起笔,会发现很多字都不会写。每封信,抬头、落款,首长都严格遵照着书信的格式,通篇没有一个错别字。帆帆没有夸张,读书时的首长一定最优秀。
撕信封的手有些沉重,不知怎么,突然不想看首长的信,但帆帆在一边等着,好像信里面藏着什么重大信息。
诸航: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明城墙之约?那天,我在城墙上等了你三个小时,看了人家拍婚纱照,看了情侣一起锁情人锁,看了落日,看了华灯初上的夜景。一个人在城墙上走着,有些突兀,经过的人都会格外多看我一眼。我该换身更休闲点的衣服的,那样我会看上去像个游客。
秦中校上来找到我,提醒我过去多长时间了。他拼命想隐藏,我还是在他眼中看到了惊讶和同情。是呀,我是一个被妻子放了鸽子的男人,好像很可怜。我笑了,他以为我在强作欢颜,本来就很谨慎的人,再小心翼翼地斟酌语句,我都替他累。
其实,我真的没有失落。虽然你没有过来,但这个晚上我享受到了。我准备和你一起看的风景、走的路,我都做到了。也许别人会说两个人一起走和一个人独行怎么可能一样,是不一样,可是我做的时候想着你,遗憾就降低了。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很大的事阻碍了你,你不会故意不来。我的自信并不盲目,你把我放在心中的什么位置,你的一言一行都会告诉我。
如果你总是怀疑爱,你就会得不到完整的爱;如果你觉得你幸福,你就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诸航,我是一个被爱着的幸福的男人。等你回家,我们一起去看长城,这次不可以失约。
卓绍华
××年3月17日于凌晨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掉了,先是一滴,然后是一串,打湿了手背,打湿了信纸。帆帆紧张地拽住她的手:“妈妈,爸爸说什么了?”
她知道很多人在朝这边看,她知道要抚慰下帆帆,她流泪和首长无关,而是命运太折磨人了。她以为那次去温哥华是她和首长之间最后一次疏离,原来还有下次。他们不是真金,是有血有肉的人,不能一次次地放在火里检验。这世上没有什么坚不可摧,华丽的泰坦尼克号冰海沉船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泪水怎么都拭不尽,她索性不管了,总捂着伤口怎么会痊愈,看吧,丑就丑,又不犯法!
对面椅上坐着的一个头发长长的男子,漠然地扫了眼诸航泪水纵横的脸后,又晃着一双大长腿,两眼放空,跟着手机的音乐唱着:夜空里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噢/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周师兄的家在山里,山不险峻,是那种连绵起伏的山,像轻轻翻滚的波涛一样,很秀丽,因为离市区不远,山里的路修得很平坦,经济条件也很好。山里的墓地统一建在半山腰上,规格也是统一的,大理石做墓碑,后面四四方方的是墓。
“他也叫周文瑾?”雕刻墓碑的匠人惊讶地问道。
周文瑾这个名字在山里很出名,大家都知道。诸航点点头。匠人埋头干活,嘀咕着:“竟然一个字都不差呢!”
碑上刻了字:周文瑾之墓,立碑人:友人猪,都是大气的宋体。碑立上后,诸航把一束菊花和《带我回去》那本书都放在碑前,让帆帆鞠了三个躬。匠人下山后一定会把这巧合的事说给周师兄的父母听,日后,他父母冲着这个名字,清明、中元时都会过来看上一眼。周师兄,这就是你的心愿吧!
那天在海边散步,他因帆帆说的孝敬之道失控了,回来时,怔怔地看着天空,天空像一块黑色的丝绒,沉沉的,毛茸茸的,只有夜空中的星星显得格外醒目。他说我不是这些亘古不变的星星,我是一颗被放逐的流星,我不知道我会落在哪里,还有谁会记得我。
周师兄,别担心,如若尘世将你遗忘,请对秀丽的青山说:我在;请对湍急的溪流说:我在;请对安静的村庄说:我在……诸航蹲下来,摸了摸墓碑。
“妈妈,我们回家吧!”安静的墓地让帆帆觉得寒气逼人,他紧紧抓住诸航的手。
“好的,回家!”
下山的路很窄,必须要小心地走。走到一半,诸航战战兢兢站定,回了下头,在心中说道:周师兄,我走了,很抱歉,你是叶孤城,我却无法成为西门吹雪。若有来世,你也别做叶孤城,离江湖远远的。
厨房的灶上全满了,两个电磁炉和一个带电的砂锅也用上了。诸航起先还能分辨出红烧狮子头和炒河虾的香味,但稍微一持久,就只能闻到食物那浓郁的香气,但具体什么是什么,统统分不出来了。唐嫂看来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从早晨四点忙到现在,吴佐开车去农贸市场就跑了两趟。
她回家了,她站的地方是客厅,往里走,拐个弯便是书房。房子后面是后院,后院里有个袖珍型的篮球场……熟悉的环境让诸航有种恍惚感。
帆帆还在睡,诸航悄悄去看了一眼,头埋在枕头里,打着小呼噜。诸航没有惊动他,恋儿在花园里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妈妈回家了。
园子里湿润润的,夜里下的雨,到处弥漫着植物和雨水的气息,藤萝架上,叶子绿得像要滴落,随着太阳升高,那份绿才浅了些。
恋儿会写1到10的数字了,还会写自己的名字,嘚瑟地把写满字的小本子给诸航看,诸航又看到她背后的小尾巴在摇呀摇的。
“妈妈,唐婶说只要我好好学习,等我长大了就能找到好工作,赚很多的钱,那样妈妈就不要出门了,我们家不差钱。”恋儿一本正经道。
诸航忍不住笑弯了腰:“你不是说长大了要开飞机吗?”
恋儿纠结地皱着脸,小嘴嚅动着:“那……开飞机有钱吗?”
“有的。”
恋儿眼睛亮了,又能做喜欢的事,又能赚钱,她的世界太美好,又唱又跳地跑去厨房偷吃了。
唐嫂开始把作品一一从厨房里端出来,年夜饭都没这样丰盛,诸航愁了,这么多的菜,哪吃得下去。唐嫂撩起围裙擦擦手说:”这又不是任务,没规定非要完成,但不管吃多吃少,我都要做。离家这么久,诸老师不想吃我做的菜吗?“
诸航赶紧点头:”想,梦里都想。“
唐嫂最后端上来一个哧哧冒着白色气体的大石板,石板上烤着一个椰子叶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洗净的芋头、山药、海鲜、鸡肉、鱼肉、咖喱虾等大杂烩。唐嫂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脸红红的:“我跟着电视学的,说是海南的特色烧烤,诸老师你尝尝看。”
诸航捧场地用叉子叉了一块,虽然烫得直叫唤,不过确实是好吃的。睡得乱七八糟的帆帆也因为这个烧烤彻底醒了。恋儿还懂谦让:“唐婶以前让我做试验品,我知道很好吃,妈妈和哥哥多吃点。”
唐嫂笑得嘴都合不拢:“小傻子,不是试验品,是试吃。”
恋儿觉得一样啊,咯咯地笑着。
吃完,帆帆又上床睡了,好像他在港城都是彻夜无眠。诸航书房、卧室地转来转去,摸摸这,摸摸那,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却又不知从哪儿开始。
唐嫂收拾好碗筷,进来问诸航几时开始收拾行李,一家子呢,春夏秋冬的衣裳,书、屋子里摆着的花花草草,一一打包,活可不轻。“首长在电话里说,北京那边的屋子布置得差不多了,咱们想什么时候过去就什么时候过去。帆帆和恋儿都想爸爸呢,咱们尽量早点吧!”
“帆帆上学怎么办,还有两个月才放暑假呢,现在突然转学过去他很难适应的。再等等!”
唐嫂眨巴眨巴眼,这可不太像诸老师说的话,以前从北京搬来宁城,帆帆和恋儿太小,长辈们都拦着,让等两年,她说人是去适应环境,而不是环境来适应人,一家子可以在一起,就尽量在一起。怎么孩子们大了,诸老师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诸航是睡到半夜突然惊醒的,外面漆黑一片,空气有点沉闷,仿佛是一种心灵感应,她起身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窗帘掀了一条缝,她看到院子里站了个人,从身高和体形,她认出那是首长。首长不知站了有多久,指间的烟快到尽头了,吐出的烟雾被扑面的风直接吹散,一点痕迹都不留。
似乎察觉到目光的注视,他抬起头来,他看到她了,他也知道她在看他。烟掉在了地上,直到燃尽,火光才灭了。
夜色太浓厚,她看不到首长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站着的样子、看着她的样子,让她觉得特别特别心疼。她想喊他,喉咙发不出声音,她想下楼去接他,腿却无法动弹。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默默地任时间流淌,仿佛直到天荒地老。
门灯亮了,唐嫂的老公愣愣地看着卓绍华:“首长,您回家……怎么不进屋呀?”
“吹吹身上的烟味,我这就进。”
诸航放下窗帘,拧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听到唐嫂起来了,嚷着要给首长做夜宵,被首长拦住,劝着两人上床休息,然后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步一步向卧室走来。
她的心跳得激烈,脚背不由自主地弓起。门开了,首长站在外面,双眼里的光盛不住似的满溢而出,照得一张俊容都有了光芒。眼下的阴影浓重得不像真的,却偏偏是真的。
诸航深呼吸。
“我回来了!”两个人一起说出口,随即,都僵了下。还是卓绍华先恢复了自如,张开双臂向她走去:“让我抱抱你。”他感到诸航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当他的手搭在她的后背上,不用看,也知道必如拉满的弓弦。他悄悄叹了口气,然后笑了下,手掌顺着脊柱一路往上,急切地丈量着属于他的疆域。过了一会儿,诸航一点点地松弛下肌肉,叹息轻得像呼吸。她向他贴过来,承受他落在耳际的吻。
呼吸间,满满的熟悉的首长的味道,身体的温度,肩间的宽度,微微有点发硬的发丝……都是首长,她想念的首长,可又是这么不真实。
诸航感到身体里有股气流,很久了,在体内流窜来流窜去,炽热的,沸腾的,矛盾的,一直无法找到发泄口,憋得她是这么伤感与无奈。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首长之间的地面上裂了一道口子,不会影响什么,就是刺着心、刺着眼。
“诸航,你回来啦!”卓绍华也不要她的回应,露出一个苦尽甘来的笑容。
诸航过了很久才想起回答他一声:“嗯!”
这一晚他们睡得很好,相拥的姿势和以前的任何一个夜晚没什么不同,只是诸航又是睁着眼到天亮。早晨起来,帆帆一点都不需要调整,背着书包带着画具去上学,恋儿去小西瓜家串门,顺便显摆下她爸爸妈妈今天都不上班,在家陪她玩。
唐嫂边洗碗边听着客厅里的谈话声。“说是布置得差不多,其实要做的事还有很多,窗帘没买,浴室里的浴袍、毛巾、拖鞋什么都没有,有线电视、网线也没安装,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这些都弄好,比装修一套房子时间都长。帆帆和恋儿的学校也没有着落,是找离家近一点的呢,还是找师资力量强点的呢,都要考察,要和老师接洽,不是说转学就能进去的。诸航,你现在不是太忙,我们一起回北京,把这些都弄妥当了,再把帆帆和恋儿接过去,可好?”卓绍华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两个孩子都留在宁城?”诸航现在是不忙,宁大那边没课了,536也没安排她的工作,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成无业游民了。
“要不,把恋儿一块带走?可是你天天都要在外面跑,哪有时间顾她。把她丢给晏叔,我妈妈又不让,你还得负责调解、谈判。还是让唐嫂辛苦点,咱们尽量把那边的事紧着做,就能早点搬家了。”卓绍华心头浮上一丝无力感,从吃饭到现在,这孩子看上去没事人似的,可是眼神就没和他对视过。
唐嫂把碗擦净,一个个放进碗柜里,她听到首长还在说,诸航长久的沉默,最后同意和首长一起回北京,就两个人。唐嫂朝园子里正锄草的老公看看,不知怎么想起“什么锅配什么盖”这句俗语。
两天后,诸航和卓绍华去了北京。拿到房子钥匙,诸航先收拾了个卧室给自己和首长暂住,其他的房间慢慢来。要做的事确实很多,幸好吴佐也跟着一块过来了。两个人逛家具城、花木市场、布艺店、超市,像不要钱似的,一车子一车子地往回拖,再一点点地往各个房间里塞,诸航累得天天都等不及卓绍华到家就睡着了。其实这样也好,太过疲累,就没精力想这想那的。
院子的布局和宁城住的差不多,两层小楼,带前后花园,只不过左右两侧多了几间厢房。诸航真买了两株西府海棠种在前院,成功过来,笑得像捡到了宝。诸航还在院里种了棵石榴,六月,正是石榴开花的季节,树搬进来时,满树橙红色的石榴花此起彼伏地渐渐绽放。夏天的阵阵雷雨让油光碧绿的叶片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片片花瓣飘落,弄得一地姹紫嫣红。这次,诸航不想要篮球场了,她想弄个菜地,不指望省下买菜钱,至少可以让帆帆和恋儿能认出茄子、韭菜、甜椒什么的长什么样。
听说她在装饰屋子,小艾主动跑过来帮忙。小艾对厨房的布置很有见地,诸航又结合了唐嫂的建议,厨房的装修是最先完工的。有一天,宁檬也来了,送给诸航一块她自己钩的桌巾,白色的,有蕾丝花边。诸航满屋子瞅,不知道把这么淑女的桌巾搁哪儿好。
“你家恋儿以后肯定要学钢琴,这个放在钢琴上也很漂亮。”宁檬说道。
诸航呵呵地笑,想让她家恋儿学琴,那得太阳从西边出。“你……现在好吗?”
宁檬漂亮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我和顾晨现在搬一块住了,虽然隔阂还没有完全消掉,但我们都在向前走。分开不会让人冷静,只会让心越分越冷。天天在眼前晃着,冷的、热的、喜欢的、嫌弃的都在那儿,明明白白,不用疑神疑鬼,心就不累了。猪,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都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我又不是气球,没那么多的气。”诸航看着宁檬,眼睛有些莫名的酸痛,她连忙别过头去。婚姻真是一门折腾人的学科,一不留神,就会挂。
卧室现在就是个仓库,一些还没来得及搬进其他房间的重要东西都摆在里面,唯一算得上整洁的就是那张大床,诸航觉得每次走向床,都像是翻山越岭过来的。就是这样的床,首长即使是凌晨,都会穿过半个北京城,躺上来。秦一铭那天把办公室里的换洗衣服送过来,一脸严肃地说道,诸老师来京后,首长再也不住办公室了,有家就是不一样。
哪里是个家,早饭是外面买的,中饭各自解决,晚上首长回来得早,两人出去吃,如果回来得晚,诸航买点面包,啃啃算了。厨房现在还只能烧点开水,但窗帘已经挂上了,植物一盆盆端进来,院子、屋内,都放了点,家具也送来了,诸航转了一圈,是有一点家的样子了。
吴佐花了两天,把附近几条街道巡视了一遍,不要门票的小公园、游乐场,名字叫得很洋气的烘焙店,干净的小餐馆,适合散步的林荫道。“诸老师,你知道吗,隔了一条街,那儿有个影城。”
诸航在忙着拆毛巾盒,什么竹炭毛巾,不知到底是竹做的还是炭做的。“你那么激动干吗,最近有什么大片?”上当,看着和普通毛巾没什么两样。
“大片多着呢,就看你和首长想看哪部?”吴佐托着下巴,一脸神往,“我不挑,秦中校更不挑,你和首长看哪部,我们就看哪部。”
诸航”咦“了声:“我和首长有说过要去看电影吗?”
吴佐瞪大眼睛:“你和首长不是夫妻吗,你看人家浪漫的夫妻到了周末都会去野炊呀、逛街呀、看看电影呀,野炊、逛街都不太适合首长和诸老师,你们至少也得去看部电影!”
这还因为所以了,诸航鄙夷道:“这是个浪漫已死的时代。”
吴佐愤然道:“如果浪漫真死了,那抽屉里首长给你写的几封信算什么,你手上戴着的那块月相表算什么,首长为你到宁大上班去商场给你买女装算什么,你晚回来一会儿,首长在路灯下面转悠着算什么,首长为和你一块去看明城墙,特地挤出几小时算什么,还有很多很多,你要听吗?”吴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如果诸航再反驳,他还有长篇大论在等着。
真相太打击人,吴佐的偶像不是她,而是首长。“不听。”她屈服了。
卓绍华今天提前回家了,下车时,太阳还挂在天空中。诸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阳光透过邻居家的树影,一笔一笔的,仿佛画在她的身上,很清晰。一只灰色的鸽子,在院墙上咕咕地叫着,有一种恬淡的家常的气息。
“看什么呢?”他走过去,俯身,手搁在她的肩上。
“各种促销、优惠、打折,大街上发什么广告,吴佐都接着,哦,这是影城下月的影片信息。”诸航像是为起身接他手中的公文包,才让他的手滑落了。“一起看看。”卓绍华手一转,包放在石桌上,自己在石凳上坐下,诸航被拉坐在他的膝上,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间。他忽视诸航骤然的紧绷,他知道过一会儿之后,这孩子便会放软身子,柔顺地依着他。这些日子,只要两个人亲近,都会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就好像她心里有一道防线,要稍微挣扎下,才会越过去。
他知道她挣扎的是什么,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只能等着时光来风化那根红线,还有紧紧地抱住她,不松手。
“这家泰国餐馆刚开业,晚上要不要去尝尝?”诸航从花花绿绿的纸堆里挑出一张。
“泰国菜爱用咖喱,我下午去部里汇报工作了,说了很多话,想吃点粥。”
诸航看首长嘴唇是干干的,天气慢慢热起来了,晚上喝点粥挺好的。“光吃粥不行的,再要点点心。”
“嗯。有不错的电影吗?”他已经适应了新岗位,工作上了轨道,时间上比以前宽松多了。
“好几部青春片,宣传的噱头很大,影评家们预测票房会很好。”
“想看哪部?”
“青春片节奏慢,我绝对会在影院睡着的,吴佐要是看见,心会碎一地。月底有部动作片,我想看。”
“好的!”这孩子也在努力着,不是吗,这就够了!
花花绿绿的纸翻到头了,后面说话的人突然安静了,别过头一看,两只眼睛闭着在打盹。“睡着了?”
“嗯!”
“做梦了?”
“嗯!”
“梦到什么了?”
“吃肉?”
“什么肉?”话又一出口,诸航暗暗咬了下嘴唇。
答案果真如她所料:“猪肉。”打盹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瞅着诸航两只红通通的耳朵,又修饰了下:“红烧猪肉。”
这下,诸航连脚趾都红透了,黄昏的风柔柔地从身边流动而过,然后眼眶莫名地湿了。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悸动流窜在空气中,久违了,却又是令她如此胆怯!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被首长深爱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爱首长比首长爱她多得多,更多的时候,她觉得平等的相爱才是真的幸福。到哪里去找把尺子来丈量呢?
六月末,装修工程全部结束。
七月初,搬家工程正式启动,花了两周的时间,厨房里终于传出了食物的香气,菜园里种上了大白菜和萝卜的种子,帆帆和恋儿熟悉了附近的环境,餐厅里第一次举办了家宴,出席者:诸盈一家、晏南飞还有卓明和欧灿。第二天,成功便带着晔晔来了,晔晔和恋儿把菜园里刚出的萝卜苗拔了个精光,唐嫂老公不得不第二次下种。
七月底,诸航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帆帆的转学手续办好了,让诸航过去取。两人最后给帆帆选择的学校在GAH和家之间,那所学校是双语教学,教学方式灵活,特别是对学生的特长非常重视。校长听说过卓逸帆在画画上的天赋,得知他要转过来,连忙承诺在安全上学校会特别安排,如果诸航愿意,还可以让恋儿就读学校的附属幼儿园。
同一方向,卓绍华便让吴佐歇着,他顺车带上诸航,诸航办完事自己打车回家。帝都堵车已司空见惯,可是一早晨堵得水泄不通似的,就有点让人受不了。秦一铭看看手表,想把警铃放上车顶,只要车稍微挪动下,就可以拉响警铃,从特别通道过去。
“今天早晨没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处理,别搞特殊化。你看人家能等着,我们也能等。”卓绍华温和地对秦一铭说道。
“您是首长,不是人家。”秦一铭还想坚持,人太多,首长的安全无法保障。
“错了,我先是人家,才是首长。”卓绍华的声音里带着笑,却有一种惊人的深意。诸航听着,凝视着首长坐得笔直的侧面,突然间,感到身体内流窜的那股气流变成了涌动的江水,波浪越掀越高,砰,江水决堤而下。
一直以来,首长都是那种咽下去远远比吐出来的多得多的人,那四封信,好像是首长第一次对她说那么多的话。那四封信,还有帆帆……她懂了,什么都懂了,她去港城,会发生什么事,以她的性格,会怎样猜疑,会怎么纠结……首长都能预知。即便如此,他同样无力阻止,这是命运的安排,只能承受。信是他的心声,帆帆是他们爱的结晶,他要她看到、听到,他的爱一直都在她的身边,从未离开过。
那个晚上,首长从北京赶回宁城,在楼下抽着烟,他是不是在积蓄勇气,他担心她的疏离,担心他们之间的裂痕……她心里面是有道坎,被最爱的人欺骗、利用,她很伤心,可是和首长心底说不出的无奈与痛楚相比,都微不足道了。她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不该这么斤斤计较,也不舍得去计较。
周师兄已经回家了,如果他地下有知,也不会怪罪她走漏了消息。许茹芸有一首歌叫《突然想爱你》,歌里面唱道:我的生命里,一直有座电影院,放映着我的心情,我的梦,我的渴望,拥有入场券的人,有的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或者陌生人,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入场的爱人是你……是的,电影院,那么黑,人那么多,首长站在最醒目的位置,只要她抬头,就可以看到他。
真不知还要埋怨什么了,她要感谢上苍的仁慈,感谢此刻她一抬臂,就可以握住首长的手。
“首长……”诸航的眼睛如新月,“我想和你说两件事。”
卓绍华转过脸,看着诸航脸上的笑容,在早晨的阳光下,如此耀眼。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元气满满的诸航,这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下。
前座的秦一铭下意识地看向司机,如果诸老师要和首长谈私事,他们是不是该下车?司机朝外面排得整整齐齐的车阵一努嘴,死心吧,把自己当空气好了。
“我不想再藏着、掖着、隐着,我准备重出江湖,但是我无意争什么武林盟主、霸主。我想请调去国防大执教,我要开班收徒,我将倾囊相授,这样,江湖日后再有什么纠纷,就由他们出马解决。”
卓绍华眉梢微微一抬,一层柔光从眼底泛上来。以前让她隐形在536显然是错误的,该来的还是没有躲得掉。那就走出去,坦荡地走在阳光下。无论是在宁大,还是在K大,她都不算是个很优秀的老师,却是一个很敬业的老师。有了学生,聚焦在她身上的光线会被分散,她不必刻意远离网络战争,但是会得到真正属于她的安宁。
“好!”他连呼吸都放慢了。
“另外一件事……”诸航的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脸转向车窗外,卓绍华看到她的胸膛起伏得厉害。
“我在听着。”似乎怕吓跑了她,他刻意把声音压了压。
她还是把脸朝向了他这边,目光定在他胸前的第二粒纽扣上。“我和首长都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之所命,下必从之,无条件,无借口,无情绪。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服从命令,没有选择。但是首长,和你在一起是我的选择,不是命令。”
她勇敢地看向他的双眼,他懂她的意思吗?和首长结婚,不是因为怀着小帆帆,不得不嫁;这些年在一起,不是因为首长的地位还是习惯;她从港城回家,答应首长一起来北京,不是为了给帆帆和恋儿一个完整的家庭,她有过其他的选择,她矛盾过、质疑过,但没有动摇过,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因为她爱他呀!
卓绍华感慨而又动容地握住诸航的双手,那一瞬,他竟然鼻酸了。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他知道生活不会这般高深的,它应是自自然然,这不,他终于等到了那首从她心中流淌出来的弦歌。“我一直在等着你的选择。”他温柔地说道。
诸航眼眨都不眨,迷失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
车阵终于松动了,秦一铭和司机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听到、都没看到。
与卓绍华的心花怒放一比,李南那儿简直是晴天霹雳。“栾逍,你是和我开玩笑吧,咱们夜剑又拿了次集体一等功,多高的荣誉啊,明天都如花似锦了,你怎么可以在这时候说去教什么鬼书呢?”
栾逍依然不急不躁地笑着:“不是什么鬼书,是去教战争心理学,还有射击。”
李南一甩手:“别给我说这些个名词。你别忘了,你是高岭。”
“南哥,我做不了高岭了。我……拿起枪的时候,手会抖。我现在只有理论,没办法实战。”情绪早已平静,但要自己亲口承认,滋味并不好受。
“怎么会这样,你受什么刺激了?”李南眉头轻轻一皱,“你不是懂心理学的吗,自我调节下就好了!”
栾逍失笑:“我是学心理学的,可以自我剖析,但不是什么心病都能治愈的。”
李南眼里突然多了一抹杀气:“是那个诸航和你说什么了?”
“和诸中校无关,是我自己心理不够坚强。”他一直无法忘记诸航说起保罗时悲伤的眼神,他不是感到内疚,就是无法自然地面对。也许他的狙击技能很高,但他的心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成熟。从前不过是他没有遇到她罢了。
李南越发笃定心中的猜测,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你若被她毁了,我绝对绝对把她赶尽杀绝。”
栾逍哭笑不得:“我比她高比她壮,谁毁谁呀!我现在也不算毁啊,英雄仍有用武之地,我还在军区。狙击手也不可能干一辈子的,我只不过是退得早一点。”
李南背着手咚咚地在屋内绕了两个圈,冲到栾逍面前,手指着他:“你给我老实承认,你……你是不是对她有点意思?”
栾逍笑笑,没承认也没否认。李南仰天怒吼:“你白痴了吗,她是有夫之妇!”
“她是有夫之妇怎么了,我又没想和她终成眷属,我甚至都不会让她知道。你别妒忌我哦,虽然我是暗恋,可是你能说她不漂亮、不聪慧、不大气、不义气吗?如果有一天我在远方迷了路,她若知道,一定会不远万里过来带我回去。我很骄傲我暗恋的人是她。南哥也暗恋过吧,什么样的,小蛮腰、翘臀、锥子脸,像牛奶一样丝滑的肌肤,哭起来和笑起来一样可爱,带出去特别有面子,可是南哥要是出任务回来,就那么往她面前一站,她会怎样?弱弱地叫一声,晕了!”
李南想死,他怎么会带出这样的一个兵呢,这是从哪个疯人院跑出来的。“你在嘲笑我吗?”
“绝对没有,我是在陈述事实。南哥,我不是说嫂子不好,假若嫂子有诸中校一半的胆识、坚强,你是否会考虑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孩子呢?”
到底是学心理的,一针就见血。李南沉默了,也许会吧,有时候真有点羡慕叫卓绍华的那个人,一儿一女,粉嫩粉嫩的,听说儿子画画很有天赋,女儿喜欢飞机。他要是生个儿子,一定要教他打枪,让他成为最棒的特种兵。李南咧开嘴笑了:“栾逍,你去教书就去教书吧!”人各有志,他不拦了。
“谢谢南哥,谢谢李大校。”栾逍真诚道。
“不必谢我,这是你的决定。你不觉得遗憾,我也就不遗憾了。”
成书记觉得很遗憾,他对卓绍华说道:“你怎么不劝劝她呢,我又不是不同意把她调到北京,为什么非要走这个曲线?”
“家里面的事,我能说个三言两语。工作上,她是您手下的兵,我不能越级。”
成书记板起脸:“坏小子,你是记恨我当初不顾你的意愿,硬把她派去港城?”
卓绍华谦虚道:“我哪是那样会记仇的人,我只是善于学习。”
“别装善良,我知道你腹黑着呢!”成书记还是在诸航的调令上签下了“同意”两个字,“让她教书用心点,我等着她的学生来充实网络奇兵。对了,诸航真没见过保罗的那个U盘?”
卓绍华接过调令,看了看:“她如果见过,肯定会说的。”
成书记咂咂嘴,叹道:“有点可惜。”
卓绍华一本正经道:“未曾拥有过,也就不曾失去。”
九月的早晨,诸航一身崭新挺括的中校制服站在国防大学的门口。阳光像金粒子,欢快地跳荡着。梧桐宽大的叶子,经了日光的照射,变成耀眼的金红。
“首长,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那里。我和小艾来这儿看老乡,你从车里出来。”她指向大门。
卓绍华从没听她说过这些,不禁好奇起来。“然后呢?”
“然后我拍着小艾的肩膀对她说,快看,那是我老公。”她一脸认真道。
在车里等着的秦一铭连忙低下头,这么晃眼的花痴,他不忍直视。
卓绍华笑着替她按了按被风吹乱的头发:“诸老师,你的眼光真好,进去吧!”
她拎着包朝他摆摆手,要不是站岗的士兵看着,她真想蹦着进去。
“诸老师?”栾逍不可置信地看着朝他走来的身影。
“栾老师!”诸航同样吃了一惊,但随即欢喜地跑了过去,“这真是山水有相逢呀!”
“我们是同事?”他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清澈如水,那层阴霾已经散尽了,他的心陡地湿润了。他善意的欺骗,她释怀了,真好!
“好像是!”
他想:终于又可以常常看到她了。
她想:我在这儿也有一个死党了。
“首长,那是栾中校!”秦一铭很难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卓绍华点点头,两个都是优秀的人才,自然都进军中最优秀的学院,这和巧不巧没关系。他看到秦一铭复杂的神色,安然地拉开车门上车。即使场景相似又如何,栾逍不是周文瑾,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周文瑾,所以故事就是另一个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