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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抹极清淡,几不可查的笑,慢慢的由眼角递透开来,即便是守在他身边三年的曾胜乙见了这笑也惊呆了,喃喃的重复,“卿玦那天下第一的传说或许并非不可动摇……”
苍双鹤仿若并未察觉曾胜乙的声音,垂了眉眼,低头把落入袖摆中的紫玉重新抓回手心,紧紧的攥住,胸前垂着的一缕墨发随着他的动作柔柔的波动,荡漾出前所未有的欢快,他的声音不再若天边的浮云不可触及,带着一丝慵懒,几分断然,一字一顿道:“有鹤在,流云便不会死!”
曾胜乙霍然抬头,错愕的盯着苍双鹤,略带着些紧张,小心翼翼的问出口来,“先生,您与上大夫她……”
抬了眉眼,并不遮掩里面的笑意,似假还真的轻言道:“唯有闲云伴野鹤,才不寂寞。”
脑中轰然炸响,似乎一切的算计在这一瞬间清明,是早已经情动,却又有那么几分不尽然,难不成是苍双鹤了然晏亭那总也松垮垮的锦袍下藏匿着的秘密?迟疑的开口,“先生,上大夫他已有妻室,且在不久的将来便要诞下子嗣。”
是肯定的提醒,也是委婉的试探,他的担心只换来苍双鹤不甚在意的反问:“那又如何?”
静寂,可以清晰的听见心跳的声音,呆呆的凝视那抹终见真实的笑容,那笑让苍双鹤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法逼视的光华,却原来他输于卿玦并非是外貌,而是那抹总也见不到真心的笑,令他不似凡人——既不是凡人,又怎与凡人相较?
而今,虚无缥缈的那人终究落入凡尘,真实的只与自己一臂之遥,曾胜乙竟然第一次相信,只要自己展臂,便能触及苍双鹤那淡紫色的衣摆。
“若只是寻常之人,倒也作罢,可遇上了先生,注定要痛苦,先生,您可会成全卿玦的真心?”
虽不喜欢卿玦,可他还是禁不住要问出声来,话已出口,才想为何要如此多事,脑海中是卿玦遮掩在盔胄之下那与面具一般狰狞的眼,带着满腔的恨意瞪着那些欲伤害晏亭的人,那是再真是不过的情感,深深的触动了曾胜乙的心弦,竟令他生出了几分同情来。
明白自己的问题失了礼,才想出声解释什么,却听见苍双鹤淡笑着回了他的问题,“鹤予你嗟来之食,你可欢喜?”
眉宇间堆成小山一般的褶皱,曾胜乙静思片刻,随后摇头喃喃道:“从前属下便不懂那些风月之事,如今还是不懂。”
良久,苍双鹤竟跟着回了句:“鹤亦不懂。”
看着曾胜乙错愕的表情,苍双鹤眼底的笑意更浓,却也只是若寻常一般柔和的声音轻缓道:“累了一夜,下去歇吧,此番你与晏亭共患难,先前他对你的防备想必这次可以消除,晏毋庸来此,定要拿她说话,你要在鹤看不见的时候,护他周全。”
那个时候晏亭除了让曾胜乙转达苍双鹤要他不要忘记她之外,也说过要与曾胜乙结拜的话,因此听见苍双鹤这样的说法,曾胜乙心头便开始泛起波澜,开了几次口,却最终没忍心把晏亭的话原原本本的说给苍双鹤听,他也藏私了!轻叹一声,抱拳退下,藏也便藏了,每个人都揣着只属于一个人的秘密,那么便让他也能得一个可以回味的秘密吧。
待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苍双鹤离开了软榻,手中的紫玉又开始温暖,他知道晏亭即将回转,小心翼翼的轻抚,这玉一共有三块,或许先前不知那一块在哪里,如今却渐渐清明。
来到窗边,透过窗棂,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中那几片白的动人的云,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萱草雅要为他摘月,却不知道那月只存于暗夜,同他一般的孤冷,或许他憧憬的是可以在蓝天中恣意奔走着的云,惊心的亮眼!
晌午时分,在常春焦急的祈盼中,卿玦护着晏亭回到郡衙,龙纹披风把晏亭遮了个严实,深沉的色衬着晏亭看上去更加的羸弱不堪,努力的撑住自己的身子,可还是在颠簸的时候不小心靠向卿玦……
常春小心翼翼的拱相迎,卿玦也只是淡漠的从他身边路过,不置一词,令常春十成的尴尬。
立在常春身后的柴安看晏亭回转,将将的放了心,见常春的尴尬,温和的解释,“姬将军一向如此,待人不冷不热,即便最开始面对上大夫的时候,也常常视而不见。”
柴安虽无实权,在常春眼中,他说话却很有份量,听他之言连连点头,“本官也曾听人偶然间提到过,其实若是姬将军不治罪于本官,本官已经不胜感激了。”
看着常春从先前的尴尬到现在的战战兢兢,柴安心头微微的动容着,若不是跟在晏亭身边,他这个出身低微的寒士随便的几句话,怎能有如此效果,或许,他真的希望做官,做能像晏亭一样的大官,得他人敬仰,给屠幼菱安稳富贵!
听见晏亭回府,萱草雅掐腰堵在了大门内,不管身边有多少人,直指着卿玦大声道:“你说过要娶我,可还作数?”
看着萱草雅的架势,晏亭心头一缩,随即便想下马,却被卿玦自背后绕来的手臂勾住了腰身,附在她耳畔小声的说着:“你受伤了,稍后我扶你下去,别撕坏伤口。”
晏亭僵直了脊背,自是明白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倒也不挣扎,她实在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何况已经回到郡衙,她不能让旁人知道她受伤了——一旦知道若是不治会让人生疑,若是治了,那么知道她秘密的也便不可能只有卿玦一个人了。
萱草雅一双猫儿般的眸子瞪得滚圆盯着卿玦勾在晏亭腰间的手臂,厉声道:“姓姬你就了不起了,是将军你就可以说话不算数了,呜呜——我恨你,我恨你……”
看着萱草雅煞有介事的哭闹,卿玦只是淡淡的出声:“本将军说过会娶你,便一定作数,决不食言!”
晏亭的脊背挺得更直,看着着萱草雅游移在她脸上的视线,若是晏亭心不是这么乱,便应该发现,萱草雅此时哭闹着让卿玦对她‘负责’,可那双猫儿般的眼睛却总带着份审度绕在她的身上——按照正常来说,萱草雅应该是盯着卿玦才是!
“那好,你放她下去,咱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何时成亲!”
听着萱草雅得寸进尺的要求,卿玦终于上了怒气,冷声道:“本将军已经给了你名分,你还想怎样,女人要贤淑恬淡才讨人喜欢,别让本将军觉得你是个麻烦!”
“我就是麻烦了怎么了,我要你放下她,我不喜欢看见你抱着她,她又不是你的人,你凭什么这样抱着她?”
萱草雅的话如同利剑,深深的扎进了卿玦的心,‘她不是他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是他的人,即便这短暂的一瞬也不行么?咬伤了自己艳丽的唇瓣,卿玦猛地收紧了缠在晏亭腰间的手臂,既然已经没有了执手相待一生的机会,可是这片刻的拥有,不管对面站着的是谁,他都不允许那人阻止,深深的吸了口气,身子缓缓前倾,贴在了晏亭挺直的后背,带着份伤悲的温柔,坚定道:“没有天长地久,也没有曾经拥有,那么,不要拒绝,我只要一个回忆!”
心头一颤,有复苏的悸动,半晌,晏亭轻缓的点头,随后是卿玦带着开怀的感激:“谢谢你!”
后背上有温热的湿润沿着她的脖子滑进她的衣服里,一滴、两滴,落在了她的心头,敲出了点点回忆,生生的疼着,晏亭的手攥成了拳头,遮挡在厚重的披风里,距离卿玦缠在她腰间的手掌只一寸之遥,却是不可逾越的距离。
猛地夹紧马腹,雷行会意前行,距离萱草雅的身子也不过尺余距离,风也是的绕了过去,随后在郡衙不甚宽绰的院子里狂奔而去。
萱草雅身子一颤,木然的回头望着卿玦离去的方向,身后传来曾胜乙不冷不热的声调:“本就乱,你何必要添上那一脚?”
抱着玉首剑立在萱草雅对面,方才瞧热闹的那些将士已经被曾胜乙遣散,只留下他与她遥遥相望。
萱草雅看着曾胜乙不认同的表情,先是呆了一下,随即对他扮了个鬼脸,脆生生的笑道:“天下第一美人呢,若是能捞到家里头,让他摆成什么样子就摆成什么样子供我画,多美的事情啊!”
看着萱草雅给出的理由,曾胜乙好笑的摇头,“还真牵强,连我都说服不了!”
狐疑的转着琥珀色的眸子睨着曾胜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女侠为何要说服你,你又不是我的谁。”
淡笑着摊手,“你别越帮越乱就是了。”
大踏步上前,萱草雅直接瞪大了眼睛踮起脚尖对着曾胜乙,咬牙说道:“你这家伙知道了些什么,小心本女侠杀你灭口!”
曾胜乙的耸耸肩膀,淡笑道:“恩,欢迎先奸后杀或者先杀后奸!”
贴着曾胜乙的萱草雅一瞬间红了脸,曾胜乙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的面容,令她感觉身子一并跟着燥热了起来,踉跄的退后几步,抱着肩膀撇嘴道:“他是第一个待我真心好的人,我对自己发过誓,会报答他,不管你知道了些什么,请不要阻止我。”
曾胜乙看着萱草雅坚定的小脸,不点头也不摇头,直到萱草雅转身离开,才叹息了一声,久久,溢出口了一个字:“哎!”
一匹马,一双人,孤立于晏亭门前,似乎想就这样一直等到沧海桑田般,最终还是晏亭先出了声,平缓道:“到了。”
卿玦并没有松开搁在晏亭腰间的手,反倒放开了缰绳,一并绕上了先前搂着晏亭的手臂,紧紧的相贴。
“放开,我要去见见鹤先生。”
平淡的一句,却好像炸雷一样在卿玦的脑海中激荡出一阵漩涡,他就那样淡淡的,缓缓的松开了缠在晏亭腰间的手臂,胸前凉了,心也冷了,翻身下马,扶着晏亭平稳的落地,看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喉间有温热的腥咸往上涌,不同于苍双鹤刻意的宣扬让晏亭知晓,他选择将它们咽下,一点点的吞回到肚子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在意!
进门之前,晏亭转过了头,脸上有淡淡的笑,平静的说着:“今日之事,多谢你!”
卿玦并未开口,看似漠然的摇头,见他不笑,晏亭也收起了嘴角的笑,隐进门板后面,她以为他生她的气所以淡漠,可是她不知道在她进了门之后,卿玦淡淡启唇,“我爱你!”
伴着他张开的唇,一口鲜红涌了出来!不甚在意的擦去,“也好,他有我所没有的洒脱和能力,能给你真正的幸福,与其让你为难,莫不如让你就当我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好了!”
在晏亭出门之前,卿玦骑马而去,经由迎面赶来的萱草雅身边之时,俯身捞起萱草雅,在众人视线中,沿着正门狂奔而去,不理会萱草雅的大声喊叫:“你这疯子放我下去,本姑娘花容月貌,还想多活几年,多看看天下美男呢!”
“闭嘴,你不想当将军夫人了?”
沉默,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难得的意见统一,刻意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出郡衙,或许稍晚他们共乘一骑离开的消息便会传扬开来,也或许可以在晏亭离开苍双鹤房间后得知他的做法,即便告诉自己要放开心,却还是忍不住猜想晏亭知道之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原本以为自己爱上的是个男人,要压抑了自己的感官,现在知道自己爱上的并非是男子,却更觉的痛苦,卿玦不懂为何自己从来都是不幸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曾想通过!
屋外的人已经远去,被卿玦生生惦着的晏亭也只是倚着门边听见卿玦离开的声音之后就钻进了卧寝,身后的箭伤由卿玦给重新包扎了一番,贴着伤口的料子是从卿玦的中衣上撕下来的,他们曾经那么亲昵,可在回到了有苍双鹤存在的地方之后,又感觉那么的恍惚不真实,好像荒庙中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脱光了身上的衣服,一边的架子上有下人在听说她回来之后送进来的温水,润湿了一块巾子洗了脸,随后擦拭掉身上的血污,待到手中的巾子游移到肩头之时,晏亭的身子不禁微微的颤抖了一下,随后甩掉脑子里混乱的思绪,解掉身上匆忙缠绕着的绷带,并不触碰那块料子,重新找出了白布缠绕好自己的身子,穿上干净的衣服,伸手触及头上的乌木簪子,迟疑了片刻,随后狠心拔下,换了根新的玉簪,戴上博冠,把那一堆染血的衣服找了个包袱裹好扔到塌下,然后状似神清气爽的走出了房门。
天很蓝很高,缀在天边的云很白,晏亭抬手半遮了眼,看着那云随风轻移,突然生出了艳羡,她唤作流云,可何时才能真如天边之云,恣意流走!
叹息过后,扯了抹笑,即便没有铜镜相映,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多么的牵强,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要勉强自己去对苍双鹤展现笑容,可这一天竟就在眼前,三天?有的时候很长很长,可有的时候太过匆匆,她要陪着他,她更想带着他回桃花涧,然后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告诉他——我是女儿身,你说过要娶我,可还算数?
一切的幻想在真正面对了苍双鹤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不敢对他说让他娶她,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对苍双鹤说些什么。
那个一直萦绕在睡梦中的紫色身影此时静静的倚靠在榻前,手中执着一卷帛书,另外一手捏着个看不分明的小物事,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静谧。
“你?”
良久,晏亭轻轻的启唇,也只是单单一个字。
苍双鹤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慢慢的转过头来,透过窗棂的光线落在了他的身上,淡淡的温暖,竟令晏亭生出了抹想哭的冲动。
“我还好!”
他说的是实话,可听在晏亭耳中却生出了十足的紧张,不再迟疑,几步上前,站在榻前看着苍双鹤较之以往苍白了许多的面容,紧张的追问:“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缓缓的抬起眼皮,那一双在很多年之前被晏亭称赞过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晏亭,轻轻摇头,轻柔道:“鹤当真还好。”
“若是不舒服便开口,只要你想要的在本大夫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本大夫一定为你达成。”
说过这话之后,晏亭竟愣了一下,从不知道自己居然这般的好说话,回味一下,倒也不觉得后悔允下这样的豪言。
苍双鹤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玩味,淡笑道:“夜里很冷。”
晏亭点头,“稍后本大夫吩咐常春给你多添几床被子。”
“昨夜被子也很多,可是鹤还是想念那日与上大夫同营的温暖。”
晏亭顿了一下,眼睛带着一丝狐疑打量着苍双鹤看似正常的表情,迟缓道:“你的意思是?”
“先前听说过上大夫的卧寝很宽敞,鹤想与上大夫夜里好生说说话。”
眼角抽了抽,咬了咬唇,沉声道:“那便吩咐人将先生抬到本大夫的房间去。”
“多谢上大夫成全。”
卿玦与萱草雅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黯淡,晏亭对他们二人同时离开的消息并无耳闻,可卿玦回来之后却听说了晏亭吩咐人将苍双鹤抬进了她的卧寝,心口上那个破洞似乎又有新的血流淌了出来。
萱草雅听过这个消息之后窃喜的抚着自己精致的脸蛋儿,喃喃道:“当真羞死人呢,没想到师兄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这么引人惊讶,本女侠果真慧眼如炬,就知道晏亭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果真如此,哈哈,果真如此!”
先前她那话还是低低的呢喃,越说竟越兴奋,最后直接大笑出声,引得原本陷入伤感的卿玦拧紧了眉头侧眼打量萱草雅夸张的笑脸,冷声道:“你扮夫人实在差远了,要你扮女山贼,倒是不必刻意打扮!”
萱草雅心情大好,白了眼卿玦,无所谓的背着手蹦蹦跳跳跑开了,那日不穿衣服的卿玦她画完了,可是穿着衣服的曾胜乙她却是没画完,心下总惦记着,等着画好了穿衣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画画不穿衣服的,曾胜乙虽然瘦高,不过她有隔着衣服目测人的身材的本事,想想就要流口水,不穿衣服的曾胜乙肯定比穿衣服的有看头,她敢百分百断然!
第一天晏亭小心翼翼的陪着苍双鹤,一同吃饭,一同说话,一同就寝,第二天,晏亭还是恁般的小心,第三天,晏亭抱着肩膀看着苍双鹤平静的看书,淡笑着下棋,时不时还要下地晃上几趟。
第三天夜里南褚方面传来了消息,晏亭不理会苍双鹤,与卿玦、柴安等人商量对策一直到后半夜,回到房间竟然还亮着灯,苍双鹤那时躺在榻上均匀的呼吸,晏亭恨恨的瞥了几眼,抱着锦被到一边的书房里睡觉去了。
不想天亮之后她竟然在苍双鹤的怀中睁开了眼睛,前几晚即便同榻,他与她也是隔得远远的,不想她睡过书房之后,第二天竟与苍双鹤这般的亲昵,想也不想抬腿就踹向苍双鹤,被他轻巧的避开之后,晏亭怒声斥责道:“你怎么还没死?”
苍双鹤一脸平和道:“鹤若死了,便记不得上大夫了,所以鹤不敢死。”
晏亭咬着牙,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伸手指着自己方才躺着的地方扬声道:“你倒是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苍双鹤轻缓的摇头,“鹤亦不知,许上大夫习惯了两个人的温暖,夜里自己跑了回来。”
“本大夫早该想到祸害遗千年,既然死不了,你今天就给本大夫搬出去!”
说罢跳下卧榻,快步冲出房间,并未看见身后苍双鹤灿烂的笑容。
晏亭冲出房间后竟瞧见了站在院子外的卿玦,伸手整了整身上的锦袍,脸上挂着虚应的笑,信步上前,问道:“这般早来此,可是有事?”
卿玦看着晏亭的脸,略带着些落寞的说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好。”
晏亭愣了一下,随后板着脸沉声道:“姬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卿玦摇头苦笑道:“没,只是想说一声,时间久了总要换药,卿玦怕上大夫自己不好处理。”
听见卿玦提到上药,晏亭才发觉自己的伤口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痛,因为要和苍双鹤同榻,总害怕被他发觉,因此她要在原来穿着的衣服里面多套上四五件,那日还被苍双鹤取笑过的,说还不到秋末,她倒已经把过冬的行头搬出来了,她哼哼唧唧的应对过去,天知道她也热,还不都是被逼无奈,不过那个时候倒也未曾特别留心过自己后背上的伤,如今才觉得异常,半晌喃喃自语道:“原来那不是梦,他当真给我吃过药。”
卿玦自晏亭失神便一直静静的盯着她的脸,如今听见她的话,心头一颤,随即摇头苦笑,他所能给予的便只是给晏亭换换药这样浅白的事情,而苍双鹤不必换药,只要给她吃些他秘制的药丸,那便比他换上十次药还顶用,曾立誓为奴的自己怎能比得过自愿尊崇为主人的苍双鹤呢?
晏亭喃喃的说完之后,还要伸手去摸摸伤口处,感觉真的不痛了之后,才想起眼前的卿玦,轻笑出声道:“我没事了,对了,今早可还有晏毋庸的消息?”
听见晏亭转了话题,卿玦也勉强的笑了,平缓道:“昨晚后半夜赶到初南的公子府,大队人马距离我陈县不足二十里安营,想必今晚便会有所行动。”
晏亭笑着点头,狠觉道:“初南对韩夫人的生死既不感兴趣,本大夫倒也不想给他,失了两个儿子,自己最宠爱着的亲侄子待她也如此绝情,若是再断了奸|夫的希望,不知道韩夫人会怎么想呢!”
卿玦微愕,看着晏亭脸上的阴沉,身子微微颤着,也不过半年多,那个会对他憨笑着的枯瘦‘男子’就真的远去了。
是夜,果不出所料,晏毋庸派心腹率五千精兵打算偷袭陈县,有初南出谋,自然是做了自以为万全的准备,白天派二十人化装成过往的商贾进驻陈县,不过他们不知道那些人入城不多时便被事先埋伏好的央军所获,几个贪生怕死的连他们交结的暗号一并交待了个分明。
晏亭与卿玦比肩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颇有些守株待兔的味道,会有今夜之战,想必也是初南急功近利了,若是先前没她硬闯公子府,或许初南不会这么急切,毕竟卿玦只带了几百人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杀进他的领地,不得不令其对晏毋庸的心态生出怀疑,拖得时间久,一切原本定下的东西或许便不确定了,因此初南拖不得,不过事先确定好的计划一旦被打破,即便觉得万无一失,可脱不开草率过后的漏洞,在对手眼前,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可能致命,何况他竟然把那群酒囊饭袋送到了她眼前!
偷袭便要有个样子,如百鬼夜行般的在暗夜中慢慢的向晏亭脚下的城墙聚拢,既然他们做的正统,她这厢也要给些颜面,同样不点火把,静静的看着下面越聚越多的人潮,只等着人齐了之后,褚军发出信号,他们也便打他个出其不意。
那时陈县郡衙内,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立在苍双鹤面前,沙哑道:“鹤先生,老朽听闻晏亭受了伤!”
苍双鹤淡笑着点头:“殁先生放心,如今已无大碍。”
“老朽求先生不要再把她置身危险之中。”
苍双鹤脸上的表情并未有丝毫改变,依旧柔和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轻缓道:“必要的时候,与其虚耗了许多人力和时间,莫不如险中求胜,殁先生亦是谋臣出身,不该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才是。”
那苍老的身影闻听苍双鹤的话,愈加佝偻,捂着唇轻轻的咳以掩饰自己的失望,良久轻缓出声,“老朽为大央之利倾尽全部,此生但求坦荡,唯独亏欠了她娘与她两人,她娘已逝, 她尚年少,实不该经如此多的变故,如今又将置她性命于危险之中,老朽实在不忍!”
沉默许久,就在殁先生以为苍双鹤不会应下他的要求之后,苍双鹤轻缓的开口,“殁先生只管放心,没有十成的把握,鹤绝不会将他置身危险之中——鹤以自己的性命作保!”
听见苍双鹤好似平淡的语调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殁先生身子竟微微的颤抖了起来,半晌,试探的出声道:“先生说这话可是真心?”
苍双鹤笑着点头,“鹤即便同大王说了假话,也不会对殁先生口出虚言,先生放心便是!”
殁先生缓缓直起身子,看着苍双鹤脸上平和的笑,突然上了底气,语调中带着自己也辨不清的期待,略高昂的声音问道:“鹤先生以自己的性命作保,是因为老朽是晏痕,还是因为老朽是流云的爹!”
嘴角的浅笑又慢慢的散开,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用以往相处之时的平和声音反问道:“殁先生觉得鹤是因为什么呢?”
睿智锋利的眼盯着苍双鹤许久,其后才大笑了起来,开怀道:“有鹤先生这句话,老朽也便放心了。”
苍双鹤亦笑,“多谢殁先生信任鹤。”
夜色深沉,苍双鹤信步来到窗棂边,看着外头才出的新月,声调平稳道:“想必卿玦与流云已经得胜。”
殁先生苍老沙哑的声音点头,“也才几千人马,又身处劣势,实不必为惧。”
苍双鹤手中捏着温热的紫玉,接着说了下去,“战败南褚,流云心性许会散漫下去,殁先生觉得自己要如何选择?”
听见苍双鹤的问题,殁先生沉默了许久,其后才坚定道:“她此番下山,为盈姬报仇自是人之常理,可若不是阴业先生相护,想必如今早已经没有她的存在了,我晏氏之后,没有知恩不图报的小人,流云理应达成阴业先生的期盼。”
苍双鹤浅浅的笑,“鹤懂了。”
那一夜殁先生偷偷的来,远远的站在昏暗的角落看了晏亭一眼,又趁夜赶回,他要在暗中守着晏府,来得匆忙是因为苍双府中的别夕送去了晏亭受伤的消息,迟疑了许久,终究隐隐不住,日夜奔波的赶来,为的只是看看晏亭可还好,安心之后才能回晏府好好做事,另外帮着睿王处理一些关于盛康那头的事情。
天亮之前,一切的风浪皆归于平静,褚军信号响起之时,隐藏在城墙上的五百弓箭手齐齐射箭,不多时便见下面倾倒了一片,人仰马翻中,晏亭清楚的看见了南褚的纰漏。
凯旋,日出之前的秋末竟恁般的凉,身上是出门之前苍双鹤提醒套上的披风,明明是她的,可她总是觉得那披风上隐隐透着属于苍双鹤的味道,好像他就在她身边无赖纠缠着,他的身子似乎还虚弱的,不过看上去并无性命之虞。
晏亭知道初南绝不会同她说谎,那日的初南明明已经动了心,想用解药换取韩夫人,若非南姬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做法,或许他们的交易已经成功了。
初南得知南姬毁了解药之后,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惋惜并未逃出晏亭的眼,就是那抹惋惜恁般的真诚,才彻底断绝了晏亭的希望,在那一刻她甚至想过就那样带着苍双鹤离开,哪怕只能在一起很短很短的时间,她也要让他知道她一直都不曾淡忘过他们初见的时候他给她的承诺。
三天,初南说的肯定,晏亭听得揪心,她小心翼翼的守着苍双鹤,看着他平安的度过了三天,又幸运的活过五天,其后她便猜想到自己兴许又着了苍双鹤那厮的道,可即便如此,晏亭却在心底觉得庆幸,看见了生死才会珍惜,真的骗了又能怎样,只要他好好的活着,那便是一切——大不了找个机会再骗回来!
回到自己的客房前,晏亭竟迟疑了许久,说不清楚在憧憬着什么,又在害怕着什么,纤细的手指搭在门闩上,头轻轻的抵靠着门板,天亮之前总是最冷的时候,好在有厚重的披风遮挡去了许多寒气,可晏亭还是觉得自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终究忍不住,伸手推开了门板,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静悄悄的,以前进了门,总要听听苍双鹤那厮可有睡下,也不过才几天,竟好像成了习惯,可是却没有憧憬着的匀细呼吸声,垮了脸上的表情,也不再蹑手蹑脚,晏亭拖着身子疲惫的走进内室,愕然的看见苍双鹤倚在榻上并不掌灯的翻看着一卷帛书。
心头欢快了起来,却要板了脸,冷着声音询问,“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苍双鹤把手中的帛书搁置在榻前的案几上,半睁着眼看着晏亭浅浅的笑:“今夜风寒露重,上大夫出外迎战南褚精兵,鹤如今身子虚弱,竟不能同行,实在扼腕,想来想去,也只有来给上大夫暖暖被窝以表示鹤是多么的在意上大夫!”
眼角又不自主的抽搐了起来,晏亭咬牙一字一顿道:“本大夫更喜欢有一位美娇娘来此暖被窝!”
苍双鹤眉目含笑,却要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息:“吃力不讨好了,哎!上大夫当真阴晴不定,鹤原本以为上大夫那等小心翼翼是因为也期望鹤的到来!”
脸上顷刻间涌起了难耐的热,晏亭又深深的吸了口气,随即双臂环胸瞪着苍双鹤冷声道:“本大夫已经回来了,想必先生这被窝已经暖和的差不多了,好了,先生回去吧,本大夫要早些歇息了!”
苍双鹤缓慢的起身,还未下榻,竟捂着唇剧烈的咳了起来,晏亭依旧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暗笑这厮病得还真是时候,却不想苍双鹤咳了一阵不见停,反倒由细白的手指缝隙中隐隐透出了红来。
晏亭心头顿时紧张了起来,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她心中明白,即便苍双鹤使了诈,可也并非全然的虚假,快步上前,靠在榻前伸手抚上苍双鹤的后背,紧张的问道:“先生怎么了,本大夫去给你请郎中?”
苍双鹤间歇的咳着,缓缓的展开手心,上面果真有血色,怏怏的着调,摇头道:“上大夫伤了鹤的心,这不早不晚的,外面也凉,鹤的房间更凉,鹤用身子替上大夫捂暖了被子,却面临被扫地出门的下场,鹤怎会感觉好呢,郎中是医不好心病的!”
深深的吸了口气,晏亭闷声道:“只要留下便不会吐血了?”
苍双鹤淡笑着点头,晏亭拔高了声音尖叫道:“哪里有这样的说法,本大夫可以原谅你一次欺骗,却不能次次都被骗,管你吐血还是吐心的,现在就给本大夫出去!”
看着晏亭因盛怒而闪亮的眼,苍双鹤轻笑道:“真是越看越觉得能入眼了,不错,真不错!”
那一丁点仅存的担心也化为乌有,晏亭咬着牙,眼皮轻轻抽动,恨恨的瞪着苍双鹤,一字一顿道:“原来瞧着还不错,竟渐渐入不得眼了,可惜,真可惜!”
缓慢的移身下榻,只穿着白色的丝袍,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恁般妖娆,晏亭已经打算就这么冷眼看着他走出去,却不想苍双鹤走了几步,眼看就要到卧寝的门边,竟霍然回身,半睁着在暗夜里透着浅浅金光的眸子,浅笑着问道:“上大夫当真舍得?”
不知有意还是无心,晏亭抬头之时,视线竟被他手掌一角的紫色吸引了去,随着他放下手臂,方才紫色一角对应着的白色丝袍上竟有点点的红,若雪中梅花,想忽略都难,心一瞬间又抽痛了一下,有些事情可以装扮,有些事情却是不能——一如吐血!
板着脸转头,晏亭冷哼道:“外头冷着呢,若是就这样把先生赶出去,怕要丢给本大夫一个不近人情的臭名,本大夫才不会轻易上你的当,哼,你留这里吧,本大夫去睡书房!”
说罢转身迈出自己的卧寝,心中絮絮着:那厮就是一个无耻鸠,总要来抢本大夫的巢!
即便身体极度困乏着,入睡之前还是要把门用案几和几十卷竹简堵上,她是断不会相信自己会半夜跑出去找苍双鹤,因此只有一个可能——防患于未然,她要小心再小心,苍双鹤那厮是个变态,不喜欢玥谣那般明亮耀眼的高贵女子,先前就和睿王拈三搞四、不清不楚,这会儿睿王不在,他又盯上自己了,想想就觉得寒,那个在外人面前始终高傲不可冒犯的鹤先生,其实就一个道貌岸然的混球!打了个冷战,缩紧身子,晏亭转身走到较之卧寝里那个小了一半的睡榻,伸了伸身子,放心的躺下睡了。
晏亭觉得自己准备的是万无一失的,却不想第一天睁开眼睛之后,居然是苍双鹤放大的笑脸,那么近的距离,他的脸还是让她觉得无懈可击的完美,缓缓的伸出手,一如睡梦中的动作般探向他的眉,待到明白手指触及的是真人的时候,晏亭尖叫出声,厉声道:“你这厮怎么阴魂不散?”
苍双鹤缓缓的坐起身子,口气柔和道:“其实这话原本该是鹤要问的。”
四下环顾,确定自己并没有离开书房,由于书房内的卧榻小,他二人的身子紧密的贴在一起,脸瞬间涨红,翻身下榻,恶狠狠的瞪着苍双鹤,一字一顿道:“先前你说是本大夫自己回到卧寝,如今这可是书房,你要如何解释?”
修长的手指灵巧的系上胸口处的袍带,侧头听着晏亭的质问,苍双鹤轻应道:“天太凉了,鹤怕上大夫会冷。”
晏亭深深的吸气后又吐出,然后再吸气,直到平缓了怒气之后才端着虚假的笑脸,甚是谄媚道:“本大夫洁身自好,总也比不得先生洒脱,总妄想能名垂青史可,那可是不好生出污秽之闻被后人耻笑,总与先生这般亲近,恐要招惹是非,本大夫可是计较了自己的声誉,先生当真怕冷,倒也好办,本大夫这便命令卫都去给先生寻个暖被窝的,保证善解人意,温柔大方,软玉温香的,随先生喜欢,怎么抱着取暖都行!”
晏亭说罢,环臂抱胸等着苍双鹤的回答,那厢苍双鹤似乎当真思考了起来,良久轻笑着点头道:“好主意,还是上大夫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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