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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太太”虽然让路妈妈心神飘忽地进了春瑛租下的宅子,却还不至于让她昏头太久。带着一分得意、一分矜持,她学着记忆中侯府贵妇人们的架势端坐上座,扫视周围一眼,便在面上添了一分不满与一分轻视,皱着眉头对女儿轻斥道:“瞧你住的是什么地方!这么小!前后院加起来,也没咱们京城家里一个后院大!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居然住这样的房子,你也太掉价了!”
春瑛脸上的微笑面具差点儿崩掉,总算还记得荷嫂与墨涵一家人都在跟前忙活,不打算让他们看笑话,仍旧维持着微笑,亲手给父母送上茶碗,又调整了一下茶果碟子的摆放位置,方才不紧不慢地对荷嫂等人道:“你们先下去吧,快备好了饭菜送上来,外头的轿夫还有挑行李担子的脚夫,该给的银子都要付清。姚叔上门口守着,今儿我们家不做生意了,若有人上门,就好生给人家赔个不是。”
众人应声下去了,春瑛掩上了门,回头就变了脸色:“娘!虽说这里离京城远,外头的人都不知道咱们家的底细,可荷嫂和墨涵是知道的!您还穿着布衣裙呢,在家里说这些岂不是叫人笑话?!”
路有贵也无奈地抱怨道:“这一路上我就说了,叫她收敛些,也不看看自己是已经出了府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是兵部尚书家的奴才似的,逮着人就说东府、侯府的事。”他瞟了妻子一眼:“你倒是不怕犯忌讳!”
“那有什么可怕的?”路妈妈浑不在意地捏起一颗腌梅,略尝了尝味道,“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出门在外,只有我们夫妻俩,又是搭的顺风船,若不把咱们家的靠山亮出来,别人哪里看得起咱们?!只怕要受不少委屈的。我可不要受那肮脏气!”
路有贵双眼一瞪,眼看就要开口骂人了,春瑛忙插嘴道:“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可吵的?几月没见爹和娘了,就当看在我的面上,你们都少说一句吧!”
路妈妈撇撇嘴,扭头吃茶果去了,路有贵一脸气愤地扭过头。春瑛忙从里间拿出账本等物,送到父亲手里,道:“爹您看看,这是我这两三个月里做生意记的账。我还记得您提过想做牙行的事,因此打的招牌就是路家牙行,只是爹还没点头,我也不敢到官府上档去。不过这些日子里,我真做成了好些生意呢!”
路有贵慢慢翻看账本,惊喜地发现,女儿留在苏州做生意,居然做得很不错。除了当初伍笛那批布以外,几乎每隔两三日,她便能采买到大批的棉布,转手给了外地来的客商,卖价都不低。虽然单匹利润远不及绸缎,却胜在量大,动辄成百上千,两三个月下来,已经接近万匹了,仔细算来,利润不亚于绸缎交易。
反观自己,上回在江南入手的几百匹好缎子,运到京里去卖,赚得的钱,居然还比不上女儿这几个月在苏州周边买卖棉布所得,看来他真是要改一改做法了,棉布虽便宜,利润却未必比绸缎差。
他对春瑛微笑道:“你做得不错,女孩儿家,又没有大人帮衬着,做到这个地步,真的很好了。这牙行的招牌也是做得的,明儿咱便去衙门上档,索性在江南安家好了。我长途跋涉地来往两地之间,贩得那几百匹丝缎,挣的利润比你这里差不了多少,你还只是在江南几个城镇间往来罢了,又不愁没有买主。这里的生意,看来比京城要好做许多。”
“咦?”春瑛有些吃惊,“这是怎么说的?虽然棉布是薄利多销,但绸缎仍旧是大宗的买卖。这里跟京城的丝织品价格差距,有时甚至能相差数倍,爹怎么会说,你这几个月挣得的钱跟我挣的差不多?那几百匹料子是少了点,可价值至少是我这里的十倍啊!”
路有贵叹道:“也是不巧了,你道怎么着?我才把料子运回京城没两天,皇城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太后娘娘薨了!国孝在上,京中但凡有点体面的人家,哪个敢办喜事?连寻常宴席都不好摆了。我那些料子都是鲜亮的花色,自然就用不上了。最后是略降了点价,才叫木家小子和石掌柜还有另两处铺子收去的。”
刘太后死了?春瑛心中一动。想一想,她年纪也不算大,本来就是先帝立的继后,如今顶多就是四十来岁,又一向没听说身体有什么毛病,忽然就死了,真是耐人寻味啊……
不过,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春瑛对父亲笑道:“爹吃亏了,这国孝中虽不好办喜事,但如今也不讲究什么三年国孝了,顶多不过是三个月功夫,一百日就顶天了。爹若是等一等,定能卖上高价的,如今是卖得急了,叫人压了价钱。”她才不相信,如今那位皇帝陛下会让刘太后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的。刘太后没有儿子傍身,又一向跟皇帝不对付,事事制肘,如今她娘家陷进了泥潭,她自己也跟逆党纠缠不清,朝里朝外但凡有点眼力劲儿的人,都不会怪皇帝“不孝”的,那皇帝又何必花太多钱做无用功?
路有贵摇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放心?路途又远,好不容易将尾款收齐了,安顿了家里,我便带着你娘来了。路上我就在想,索性把家搬到江南,省得两地奔波,还要叫人看不起咱们的出身。”
路妈妈撇嘴道:“我说你是自找麻烦。叫人奚落几句又怎么了?咱家是兵部尚书府出来的,说出去谁不敬咱们三分?那些宵小之辈也不敢来招惹咱们。京中又有二叔家和秋姐儿一家,跟其他亲朋好友走动起来也方便。如今你忽然说要搬到江南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就算瞒住了出身,也免不了叫人欺负!”
春瑛低头想了想,问:“爹是真有心这么做吗?若是真搬过来,也没什么要紧,就是姐姐和二叔家里来往不方便。虽有运河,这一趟来回也要一个多月呢,冬天结了冰,还要封航。不过爹的想法也有些道理,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着实觉得,世人说江南富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里就算轻轻松松的,也能挣些银子,比在京城容易。虽说没有靠山,可没有靠山的人家多了,难道人家就没法活了?且冷眼看几日,选一家处事厚道又有名望的人家,送份大礼去,偶尔奉承一两回,求个安心,便也罢了。”
路有贵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厚着脸皮说一句,侯府在这里还有船队呢,虽然咱们已经调到了东府,又脱了籍,毕竟东府侯府还是一家的,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求船队的管事出面,也不费什么劲儿。”
路妈妈听到这里,生气地将口中的瓜子吐出来:“你们还真打算这么干了?!不行!我这辈子就没出过京!这回也不过是跟过来看看,可没打算在这里长住!我住不惯这地方,也不想离开京城!”
春瑛忙上前劝:“娘,你听我说……”
“我不听!”路妈妈红了眼圈,“当日青姨娘陪着姑太太出嫁,二十年都没能回京一趟,父母临终也没能见上一面。我们家若搬过来了,叫我的秋姐儿怎么办?康哥儿怎么办?难道真要一辈子骨肉分离么……”
“娘!”春瑛有些无语,“你跟爹来一趟,除了时间长些,路上不方便些,也没什么难的,顶多每年都回京去探望姐姐和二叔就是了。青姨娘回不了家,那是因为她身份所限,又要服侍姑太太。咱们家如今也不做人家奴才了,想去哪儿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么?!”老实说,以青姨娘的忠婢性子,就算有权利选择,也未必真会离开主人那么久吧?
眼看路妈妈神情有些松动,春瑛忙加紧道:“您想想看,京城贵人多,咱们出个门,都要小心会冲撞上什么大官呀,皇亲呀。做生意做得好了,又要提防别人眼红了算计。再说了,咱们家的出身,在京城是瞒不了的,不但要时常回东府请安,爹出去跟人谈生意,也常常遇见熟人,奚落几句是算不了什么,就是心里憋屈!何况那个腿风……叫人拆穿了也不好!小虎如今大了,想要读书,出人头地,一个好环境是非常重要的。就算他自个儿用功,若是旁人嫌弃他的出身,瞧不起他,他也不好受呀?娘,在江南认得咱们的人少,只要离得远远的,咱们就能过体体面面的好日子,等买了宅子,接了小虎来,咱们也正经请一位学问好的先生来教他,单个儿教!只要他不是榆木脑袋,你还怕他没出息?”
路妈妈直了直腰,虽不说话,瞧着已经有五六分肯了。春瑛深知劝人要适可而止,也不多说,让她自个儿想去。
路有贵睨着妻子,凉凉地插了句话:“江南多好啊,你在京里只能跟在太太们后面奉承,在江南自己就能当太太了!有多少人来奉承你!”
春瑛忍笑扯了扯父亲的袖角,路有贵才撇开了头。路妈妈瞪着他半天,一跺脚,站起身来:“我累了,房间在哪里?!把饭菜送过去!”春瑛忙扶着她到后院正房,姚婶殷勤地倒茶铺床,又给她捶腿,嘴里一串串的奉承话就出来了,春瑛知道姚家夫妻自从来了自己家,就一直处在不安中,生怕有一天又叫人卖了,不由得有些心酸,便对母亲道:“这是墨涵的母亲,偶然遇上了,就接过来了。外头那个是墨涵他爹。娘若无聊了,跟姚婶子说说话也好。”又对姚婶道:“我娘只是想略躺一躺,我怕她睡过去,会误了饭时,你坐着陪她说说话吧。”姚婶笑着应了,她方才回到前边来。
路有贵见了女儿,挑了挑眉:“你娘在后面一定摆威风摆得正高兴吧?”春瑛抿嘴笑道:“娘不会太过分的,姚婶在陪她,就是墨涵的娘,娘知道墨涵原是小飞哥的人,自然不会把姚叔姚婶当成寻常奴仆。”又将姚家夫妻到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路有贵点点头:“就冲墨涵这几个月帮咱们家办的事,也该这么做。我还要谢他们夫妻陪你呢,你一个女孩儿家住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虽有个荷嫂,到底还需有年纪的人陪着才好。回头提醒我备一份礼谢他们。”
春瑛应了,父女俩重新坐下,商量起定居的事。
春瑛道:“若说生活方便,买卖兴盛,自然是苏州城好,但这里物价高,咱们家虽有些钱,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不如在周边的城镇里买宅子,若是田地价格不贵,再买些地也好。江南一年两熟,棉花瓜菜也是种得的,哪怕是种桑树呢,都不愁出路。”
路有贵沉吟:“你的话虽有道理,但咱们既要开牙行,总要在热闹兴旺的地方开才好,不然哪里有生意上门?”
关于这点,春瑛早就有了腹案,只是还有些犹豫,生怕父亲会有想法,又觉得不好意思,踌躇着不知该不该直接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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