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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囡只好和念之再度辞别爷爷奶奶和妈妈,顺便还在妈妈怀里蹭了蹭,“妈,我明天还来吃饭……”
陶子只好揪了揪她的耳朵,“像什么话?一天到晚往娘家跑?你爸不是要你多去陆家吗?”
“念之说的,天天来我们家蹭饭,他喜欢您做的菜……”小囡搂着妈妈说。睍莼璩晓不知为什么,这嫁人了,反倒越来越黏糊,何曾对妈妈这么亲昵过?
“你啊……”陶子难免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为人媳妇之道,说得小囡直冲陆念之吐舌头。
莫忘画了新的画,拉着小囡的手要小囡进房间去看飚。
从前兄妹俩经常会这样,看完莫忘的画之后,小囡才会回房间睡觉,有时,莫忘还会送小囡回房间,自己才去睡。
可是,莫忘似乎并不明白,今天的小囡要走了,只是执着地拉着她的手。
“去吧,我等你。”陆念之没有跟着小囡一起进去。小囡和莫忘有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那是谁也无法也无需走进的世界…秭…
小囡和莫忘进去了将近一个小时,陆念之便在外边陪着严庄和宁晋平说话,无论两人说什么,都耐心地听着,不时回应两句,十分融洽,后来,陶子也加入进来,这幅画面倒像真真实实的祖孙三代。
莫忘和小囡出来时,两人手牵着手,莫忘脸上的笑容幸福而单纯,自然而然地,便牵着小囡往她的房间走。
小囡的脚步停住了,同时,脸上的笑容也停滞了,一抹不忍心,从她的眼眸里浮现出来。
“妈,要不,我们今晚就不走了吧……”陆念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忍不住说。
陶子也有些许不忍,可想到宁震谦的坚持,还是狠了狠心,把莫忘的手从小囡手里抽出来,微笑着对莫忘说,“莫忘,小囡过几天再回来。”
莫忘不明地看着陶子。
于是陶子又重复了好几遍,莫忘才懵懵懂懂地说,“小囡要工作?几天回来!哥哥不想……哥哥不想……”
“……”如果这么理解能让莫忘适应,那就暂时这样吧……陶子点点头,没有再说其它。
这些话,是小囡私逃去基地和念之结婚时费了很久的功夫才跟莫忘说通的道理,小囡听着,不由再度哽咽,难道以后都要生活在这个谎言里吗?这是爸爸说的安排好?
“妈……”她想说服陶子。
陶子却牵着莫忘的手,回他的房间,“莫忘,该睡觉了,莫忘乖,小囡才高兴。”
莫忘倒是释怀了,对小囡挥着手,笑,“小囡,哥哥睡觉,画画!画小囡!画小囡!”
小囡站在原地,眼里含了泪,一直到莫忘的身影看不见。这些话也是她去找念之前和哥哥说好的,想小囡的时候就画很多很多小囡,等小囡回来的时候给小囡看……
难道,哥哥从此以后人生的内容,就是画小囡了吗?
一只胳膊搭在了小囡肩膀上,陆念之温柔的声音响起,“老婆……要不我们……”
小囡却拉着他的手飞快地跑,跑出家门。
陶子把莫忘送回房间后,倒了一杯牛奶来书房看宁震谦,看着书桌前认真看书的他,心中感慨,心知他之所以坚持,不是因为矫情,而是害怕,害怕这样留来留去,一旦留成了习惯,万一有一天他们俩不在了,这习惯又如何能戒掉?毕竟,他和她都已步入老年,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难保哪天睡觉时眼睛闭上第二天便不会再睁开了呢?
转眼又是春节,这一年春节应是最热闹的一个年了。
陆念之毫无疑问是要陪小囡回宁家过年的,这样一来,陆家少人了,于是,陆向北干脆老早就跟宁家报餐,携陆家全家在宁家一起过年,左家那边得知以后,出了个主意,干脆三家一起过年呗!
所以,左辰远挑起了准备年夜饭的重任,地点也改设在他餐厅了。
除夕那天下午,三家人陆陆续续聚集,因为陆念之值班的关系,小囡和他算是最后到的了。
彼时的小囡,腹部已经高高隆起,一进餐厅,童一念就紧张得不行,搀扶让座,各种国宝级待遇。
“妈,您可真是太偏心眼儿了!对儿媳妇比对女儿可好多了!我来这半天呢,您倒是安排大嫂,现在又紧张二嫂的,正眼也没瞧我一眼呢!”乐颜在一边嘟着嘴撒娇。
“去去去!”童一念笑着呵斥女儿,“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醋!你啊,赶紧把你嫁了,去你婆婆面前讨喜去!”
一边的沈源诺看着乐颜笑,对乐颜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意思是他疼她……
乐颜和沈源诺也算确立关系了,见过彼此家长,沈源诺今年春节都没回家,留在北京过年了。
乐颜哼了一哼,偏投向童博的怀抱,“大哥,妈都不疼我了,你还要不要我?是不是有了媳妇儿也不要妹妹了?”
童博的儿子小山,又大了一岁,对爸爸的占有欲却是无比的强,马上过来抱爸爸大腿,一边推着乐颜,“爸爸是小山的!姑姑不能抢!”
乐颜被惨兮兮地推开,无语了,“原来我到哪里都是多余的人啊!”
终于被沈源诺成功纳入臂弯之际,不解气地冲着小山说,“哼,看见没有?弟弟马上要出来了,到时候,看你怎么霸道!?”
小山却把小脑袋昂得高高的,“爸爸说了!弟弟妹妹是来陪我一起玩一起念书的!我要爱护弟弟妹妹,还要保护他们!”小家伙对爸爸的话奉若真理。
乐颜的挑拨没能成功,憋气地冲小山挥了挥拳头。
小山“啊”的一声,躲进小囡怀里了,捂着眼睛叫,“婶婶婶婶,姑姑要揍我,快把弟弟妹妹生出来,我们一起打败姑姑!”
“这小恶魔!说的都是什么话!”乐颜急得跺脚,要把小山揪出来“教训”。
童一念笑了,唯恐姑侄俩闹腾碰到小囡的肚子,把小山扯了出来,“好了好了,别闹了,只你们俩,一个不像姑姑,一个不像侄儿,给人笑话!”
小山眨着一双陆家人所有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又靠近了小囡身边,期待地问,“婶婶,你的肚子里有多大的房子呀?怎么可以住进两个人呢?”他比比自己的身体,又用小指头戳戳小囡的肚子,很是困惑。
小囡的肚子,远比同月份的孕妇肚子大,已经检查出来是一对双胞胎了,话说陆家有生双胞胎的传统,却让陆念之碰上,这让他狠狠地在大哥面前得瑟了一回,新婚之夜在小囡面前拉下的面子也算圆满地拾回来了。
随着肚子的宝贝一天天长大,小囡的母性也越来越足,对小山的喜爱一天胜似一天,所以极疼爱地摸了摸小山的头,给他解释,小宝宝在肚子里没小山那么大,只这么一点点呢……
“嗯,所以爸爸说小山要多吃饭,长得壮壮的,保护弟弟妹妹呢!”小山点着头,下定决心似的说。
“小山!过来玩!”好几个小孩朝小山招手,大呼小叫的。
其中有左小胖的儿子,左依宸的女儿,左浩然的儿子,这一大厅人里,左家的人丁是最兴旺的。陆正宇最爱热闹,心中倒是羡慕左家人最多,只是,也不敢说出口,唯恐触及左思泉心事,毕竟,左思泉老年孤独,毕生所爱已不在人世了,只好对着宁晋平和左思泉感慨了一番,“看看,看看,我现在还记得当年辰远教我玩电脑那会儿,小伙子才上大学,这转眼的,都当爷爷了,我们三个,都成太字辈的了,一辈子的时间,真短啊……”
左思泉笑了笑,“真是短……”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遇见辰远妈妈时的情景,人面桃花,青春可人,一切仿佛还在昨天,可是,命运弄人……
“这样的聚会,我看得多搞几次,对我们这仨老骨头来说,是聚一次少一次了……”陆正宇又叹道。
覃婉听了马上啐他,“大过年的,老头子说什么丧气话?就你那身子骨,想见马克思,阎王爷还不收你!别把人阴曹地府闹得人仰马翻的!所以啊,你还是乖乖等着给抱第五代吧!小胖的孩子是最大的,过个十几年,你就有抱的了!”
左思泉听了哈哈大笑,“我们小胖的孩子远不如你们念之啊,现如今还就知道在泥地里打滚瞎玩,哪比得上念之,小小年纪就把亲给定下来了!”
陆家男人横竖厚脸皮惯了的,陆念之听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豪地道,“那是必须的!不然我这么好的老婆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当然,此话又遭来小囡幸福而嗔怪的一个瞪眼。
说起孩子们的婚事,妈妈们自然着急了,夏晚露目光盯着自己的小儿子左夏,左辰曦的目光也搜寻着她和纪子昂后来生的孩子外号纪小三子的,这俩人可是连固定的女朋友还没有,也老大不小了……
可这俩人的反应机灵着呢,一看势头不对,知道老妈的碎碎念又要来了,左夏一声吆喝,“纪三儿!风紧,扯呼!”
两人迅速地和孩子们混成了一堆,夏晚露不禁摇头,“看着这皮孩子我就头疼,老大不小的人成天跟小孩混一起算什么?”
左辰曦也只能叹息,“得了,说多了还嫌我们啰嗦,一大堆歪理来回我,我现在可不爱说了!”
“原本就是这个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把自己身体养好是正经!”纪子昂这辈子最操心的事就是辰曦的身体,个性太好强,公司的事不肯懈怠半分,到这个岁数,浩然、依宸和老三都已经接受了,她还放心不下。
左辰曦笑了笑,朝他投去柔和的目光,“知道了,其实最啰嗦的人是你!”
错过了十年之后,方明白,其实人生还有好些个十年同样可以开出幸福的花来,虽然,不是最青春娇丽的花朵,芳香却更加馥郁长久……
滚滚红尘,婚婚不息。无论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一辈,命运都无法与“婚”这个字分开,无论是听话孝顺的优质男还是放荡不羁的浪荡子,最后都要走进婚姻的殿堂,然而,却有一个人,不受这俗世凡尘的困扰,独独专注的只有一个人……
此人,便是莫忘。
在小山离开以后,他就坐到了小囡的身边,一脸满足而幸福的笑。
已经渐渐地明白,小囡身边还有一个人,而小囡不回家都是因为跟这个人在一起,有时难过,有时想念,可是他很听话,这样的时候,就会躲进画室里去画画,画很多很多的小囡,因为,下一次小囡回家的时候要看的……
而他,似乎也是明白的,小囡总会回来,无论隔多少天,她都会回来,所以,他的每一天里,最多的内容就是等待……
不管这等待的过程有多么难熬,只要小囡出现的瞬间,他的眼睛就会灼灼生光,全是喜悦,就像他此刻坐在小囡身边一样……
晚宴准备就绪,难得的盛宴,所有人围成了长长的一桌,美酒,佳肴,最难得是每一个人幸福的模样,在宁震谦的相机里定格成永远……
晚宴之后,三家人还舍不得离去,老的少的,聚在一起,守岁,闲话家常,一起等着零点钟声的敲响,等着新的一年到来。
夜渐渐深了,玩累的孩子领了红包先去休息了,餐厅里依然暖意融融,不断有人电/话短信来往,传递着新年祝福。
左辰曦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一条信息跳进来:辰曦,新年快乐,永远幸福。
没有署名,可是她知道是谁——宋楚,这个不可能从她生命里抹去的名字,几十年了,每年一个短信,只有一个,在除夕零点到来的时候,而且每年都是重复着同样的内容,一个字都不差……
她熟练地回复:谢谢,你也一样。
每年重复的回复,同样一个字都不差,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是幸福的,希望天下每一个人都幸福……
随着钟声的敲响,不知谁喊了一句,“来,我们大家一起喊,新年快乐!永远幸福——”
于是,餐厅里响起所有老老少少的呼喊:“新年快乐!永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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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幸福。
永远有多远呢?
也许,它是漫长的一生,也许,它就是眨眼的一个瞬间。
在一个又一个除夕的新旧更替里,时光居然就这么悄悄溜走了,再回首,才觉得幸福的光阴,无论多么漫长,都显得如此短暂,细细寻觅,好似无所惊天动地,却又存在于处处可见的细微里。
它存在于耳鬓厮磨间,存在于顾盼流连中,存在于新生命诞生时,存在于孩子成长的每一刻欣喜里,存在于有你有我的每一个瞬间,存在于岁月无声无息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
只是,看似一分一秒,却如点滴成海,无数个分秒之后,便是岁月的不可挽留。
小囡觉得,她这一生是无比幸福的,生活在众星捧月的包容和厚爱里。
且不说念之对她的疼爱和纵容,亦不提陆宁两家人对她的宠,后来,朱骁骁毕业调回北京,二齐他们也在北京渐渐有了根基,当初的死党团重新凝聚在一起,吃喝,当然没有嫖赌,凡是好事绝对不会忘记小囡……
小囡和念之生了一对龙凤胎宝宝,宁陆两家人爱若珍宝,争着抢着疼,就连莫忘也对这一对玉雪可爱的孩子爱不释手,倒是爹妈俩连插手抱一抱的机会都少,以致小囡在带孩子这个问题上,始终白痴……以致,某一次她带宝宝出去炫耀,竟然会不小心弄丢一个……以致,她还不敢告诉家里人,偷偷电招死党一族,给她满京城找宝宝,而她的酷似念之的儿子,最后竟然自动出现在她面前,还埋怨她和妹妹怎么这么笨……
当然,这件事最后还是被家人知道了,于是她被下了禁令,再不准一个人带着宝宝出去瞎显摆……
宝宝长大,成家,再有宝宝,重复的过程,不一样的故事,当日的青春少女,初嫁新娘,逃不过时光的磨砺,不复初时模样,而当日高原上凛冽冷酷的宁团长,已经是九旬垂垂老者……
“爸,走吧,时间到了。”曾经驾着帆船乘风破浪的陆念之也已两鬓白发,轻声对在客厅里依然坐得端正笔挺的宁震谦说。
而宁震谦的目光却注视着客厅的墙壁上,那里,并排挂着三幅遗像,它们分别属于:宁晋平、严庄、莫忘……
莫忘已于半年前去世,走时临近七十。
他一生孤独,可是,却又一生充实。
父母一直伴在他身边,始终不曾放开他的手。他的心里,还有着一个丰富的世界,里面有许许多多也许世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幸运的是,他有一支画笔,他将之全部付诸丹青,而更幸运的是,他还有一个知己——小囡,能读懂他的每一幅,每一笔……
今天,是宁震谦九十大寿。
他鲜少做寿,而这次做寿,也仅仅只是为了莫忘。
这,也许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看莫忘的画展,而且,还是在莫忘去世之后。
为哥哥举行一次画展来给父亲做寿,是小囡的主意,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没有拒绝的庆寿提议,小囡想,她是做对了……
此时此刻,她就在画展中心。莫忘后来的每一次画展都是她筹划的,因为,只有她能看懂哥哥的画,只有她知道该怎么去布置。
这一次的画展,她按照哥哥画画的不同阶段分的展厅,少年时,青年时,中年时,老年时。等于呈现哥哥的生平,另一个目的,则是展现哥哥画里更多的内容。
因为,哥哥大多数的画,都是以她为主题,而过去的很多次画展,展出的大多数也是关于她的主题,这不仅是因为她是他画里最出彩的部分,也是因为,哥哥好像渐渐懂得了画展的意思,自己执意挑出来的,都是有关她的画……
所以,小囡决定这一次画展要展现哥哥画里更多的面和层次……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哥哥弥留的那段日子,入了魔一般的作画,即便是卧床不起了,也拼命地挥动着他的笔,似乎感觉自己要离去了一般,每多画一笔,仿似就对生命多了一份挽留,而这些画里,最多的也是她,具体的她,抽象的她,写实的她,意境化了的她……
她永远记得,最后一刻,他再无力挥动画笔,目光里泪光闪动,那一刻,连她也看不懂他无法专注的眼神里到底看到了怎样的世界,握着他白皙而修长的手,她泪如雨下。
而他,却微笑着,喃喃念着一些重复的名字,“小桃,小桃,妈妈,爸爸,妈妈……”
小囡不知道他嘴里的妈妈是指谁,彼时爸爸妈妈都在他身边,看他如此模样,妈妈早已哭倒在爸爸怀里,直到听到她自己的名字,“小囡,小囡,小囡……”
最后,还听见他用极微弱的声音念了一声,“念之……”,而后,便再也呼不出气来……
这个名字,他生平从来没有学会过怎么念,却在弥留的最后一刻念了出来……
陆念之吃惊之余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而他,也用力地回握了,然而,只是短暂的一握,便永远地松开……
而后,便只剩小囡和陶子的一片哭声……
谁也不知道,他最后念的一声“念之”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囡站在画展的最后一个厅里,周围全是哥哥生命里最后几天做的画,下笔抽象而凌乱,可她能明白,那是怎样的生命脉搏在跳动。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展厅,只要站在这其中,她就能感觉到哥哥生命的气息,那样安静而又温暖地存在着……
宁震谦是被念之搀扶起来的,九十岁的他,完全老态龙钟了,主要是莫忘去世后的这半年,更是急速地老了下去。
“爸,小心。”陆念之搀着他左臂,陶子搀着他右臂,三人一同出了家门,上车,往展厅而去。
并没有对外宣称是宁震谦九十大寿,也没有刻意宣传这次画展,但来参观的人还是很多,怀着对一位去世的自闭症画家的尊敬,每一位来观画者都严肃而宁静,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仿似,怕惊醒了这位已然沉睡的画家……
宁震谦在女婿和妻子的搀扶下,脚步缓慢地迈进展厅,小囡看见,亦迎了上来,含泪微笑,“爸,您来了。”
宁震谦点点头,满目柔和而依恋地看了眼自己的女儿,从陆念之手里抽出胳膊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给小囡拭了拭眼角的泪。
九旬的他,视力已大不如前,可他看得见,他就是看得见小囡的眼泪……
“爸,走吧,有两个人要见您。”小囡取代了念之的位置,扶着宁震谦往内厅走。
会客厅里,坐着两个同样头发全白的老人。
“两位叔叔,我爸爸来了。”小囡轻道,扶着宁震谦走向他们。
两人回过头来,虽然已是和他一般老去的容颜,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分明是方驰州和小海……
“小方!小海!你们……”宁震谦激动不已,蹒跚着上前,紧紧握住了他们的手。
“团长……”郝小海依然叫着他的团长,他心中永远的团长,泪水纵横。
方驰州则一直握着他的手,亦激动不已地念着,“九十了!九十了……”
是啊,九十了……
想当年,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都是纵横高原的狼,如今可还记得当初高原的风,高原的雪,高原的格桑?
“姐……这个……是有人带给我的,送给你……”小海已年过八旬,是三人中腿脚较灵便的一个了,小心地将一盆格桑花交到陶子手里。
“小海……谢谢……”陶子泪盈了眼眶,格桑花依然开得鲜艳而顽强,就像每一个人,都顽强而幸福地活着,幸福,和格桑一样,都不是传说……她拭了拭泪,哽道,“你们三个很久没见了,好好聊聊,我去外面看看。”
于是,把会客室的空间留给了他们,说起当年年轻气盛时部队里那些骁勇的往事,三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陶子、念之和小囡则在外处理画展的事,到中午快吃午饭了,陶子便欲去叫这三人,刚迈步,小海就急匆匆跑来,表情赫然,“团长……团长他……我们叫救护车了……”
陶子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小囡及时地扶住了她,她才好不容易站稳脚步,匆匆朝会客室跑去。
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其实,她早已有预感。
他说,他会努力,活得比莫忘多一天,而今,却已经多出了半年。这半年里,每一天都像偷来的一样,她心惊胆战、焦心焦虑地看着他每况愈下,却已束手无策……
救护车呼啸而来,急速将他送进医院。
然而,如同油灯耗尽,九十岁的他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以他的状况,能活到今天,已是实属不易……
病床上的他,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唇形在动,却已然发不出声音,只依着他的唇形,判断地出他在叫,“囡囡……囡囡……”
“妈,爸爸在叫你……”小囡哭红了眼睛,把病床的整个空位都让给了陶子。
陶子捂住嘴,没有让哭声泄露出来,只有眼泪如决堤般的流……
“囡囡,囡囡……”他的唇形依然在描绘着她的小名,这个,他从十几岁就开始挂在嘴上,而事实上也刻在心里的名字……
她知道他有话要说,咬紧了嘴唇靠近他的唇,仿若回到当年他重伤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如此的依恋她,“首长,囡囡在这里,囡囡记得的,军嫂十不准第九条,不要让你找不到我……首长,囡囡一直都在这里,从来不敢忘记……”
他意识模糊,只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若有若无,便知是她来了。他的唇颤动着,仿佛又看见了S团那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那个寒冷的高原之夜,她穿着小花褂儿,扎着两只小辫,一声声地唱着“兵哥哥……兵哥哥……”,唱得他心都颤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仿似想要抓住什么……
陶子一把握住了,将他的手放在心口,哭道,“首长,囡囡在这里!在这里……”
他睁着眼,却看不见她,骤然之间却安详下来,缓缓吐出一句话,“囡囡,不哭……”
陶子泪如泉涌。
囡囡不哭……
六岁,他给她梳着辫子,笨拙地手给她擦眼泪,说,“囡囡,不哭……”
他回京,她抱着他大哭不已,他摸着她的羊角辫,给她擦泪,说,“囡囡,不哭……”
二十六岁,她和他在S团宿舍的浴室里,重伤初愈的他,在覆满蒸汽的玻璃上写下:囡囡,不哭……
他一直到最后一刻,记得的仍然是“囡囡不哭”,可是,她这一辈子的眼泪,还是为他而流,为他流尽……
“是!首长!囡囡不哭!囡囡是最勇敢的孩子!”她答应着,却失声痛哭起来,一如当年六岁的她,咬着唇对他承诺,“糖糖哥,囡囡不哭,囡囡是最勇敢的孩子……”
他脸上露出痛苦而挣扎的微笑来,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她耳边模糊不清地说,“囡囡……囡囡……对不起……我……爱你……”
而后,覆在她心口的手,无力地松开,挣扎的表情也回复平静……
陶子的心忽然间被掏空了一样,不痛,却空得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只怔怔地看着这个人,仿佛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医生终于无助地对他们投以抱歉的眼神,陶子都还傻傻地站着,仿佛灵魂出了壳一般……
小囡泣不成声,抱着陶子喊着“妈妈……妈妈……妈妈你别吓小囡……”,唯恐,妈妈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陶子此时才终于明白过来,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缓缓地俯下身来,贴在他身上,只是泪如雨下,“首长,让囡囡再哭一次……囡囡不听话了好吗?就哭最后一次……以后,囡囡再也没有机会哭了……首长,不要对囡囡说对不起,囡囡从来没有怪过你,囡囡的心,一如六岁时一样,视首长为太阳,永远随着首长而跳动……”
陶子的话,让小囡哭倒在陆念之怀中,她从来不知道爸爸妈妈之间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感情,可是,真好,爸爸最后一刻记得的人,只有妈妈……
甚至,连他深爱如斯的小囡,他也没有提起,也许,是因为他放心不下的只有妈妈……
当晚,宁震谦葬礼简单而庄严地举行,前来为宁震谦贺寿的小孩和方驰州怎么也没想到就这样参加了团长的葬礼;
然而,让他们更想不到的是,亦在当晚,他们的嫂子,陶子,亦与世长辞……
就在殡仪馆,在宁震谦灵前,她给他敬了香,而后,便久久地伏在蒲团上。
初时,小囡以为妈妈是在祈祷,直到后来,陶子的身体倒向一边,她疾奔过去,才发现,妈妈,也已经去世了……
于是,一个人的葬礼变成两个人的追悼,小囡同一天痛失双亲,难过,更多的却是感动。
这,是真正的生死相随,没有所谓的殉情,一切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她想,只有爱得很深很深的人上天才会如此安排……
追悼会后,她将父母的骨灰合葬,墓碑上,刻了五个字的墓志铭:永远在一起。
她想,这比寻常的碑文更合父母的心意。
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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