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八重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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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网上遇见伟,约我出来。之前他已约了我多次,每次都被我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并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本能的拒绝。也许是白天的疲倦让我失去晚上外出的欲望,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其他的事情。除了必要的学习和练琴,基本上不离开住家附近500米的范围。通常做的事是到楼下的信箱取报纸和信件,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简单的食物及各种杂志。穿着简单的衣服,头发凌乱,有时趿着拖鞋,没有妆容,脸色灰暗。

    “你可以继续,不必走开,只让我来找你”他说。我没有再次推托的理由,我们极少见面,却是那么好的朋友。迟疑了半分钟,我答应他。

    于是等他,在等待的同时继续在bbs里发贴,看别人在我的贴子后面很认真的留言。对于我写的故事,他们偶尔感到疑惑,询问是否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事件。我几乎从不回复,却在心里觉得温暖。

    半小时后,我们在上岛,选了很幽静的角落坐下来。果绿色的布质沙发厚实温情,让人心生躺下来的欲望。他点了巴西咖啡,我要了哥伦比亚。已经夜深,空间里有暗淡的光线,轻盈的音乐。桌上,透明玻璃樽里,烛光摇曳。

    坐在我对面的,是属龙的男子。有短而峥硬的头发,宽阔的前额,明亮的眼神,光洁的下巴。唇薄而坚定。穿红白相间的格子衬衣,手指修长。皮肤虽然常年待在不见阳光的办公室,却仍是小麦的颜色。没有张扬也丝毫不觉得突兀。看过去平淡温和。

    我们聊,几乎所有的话题。有时我的言语破碎零乱,但他总是了解。他是很好的听众,安静,机敏过人,包容我所有的琐碎。

    他在一家知名的大机构里工作,负责研发。业绩出色,已经六年,有自己的位置。“只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和工作,让自己觉得快要窒息。停滞不前的状态让我害怕丧失掉所有创新的能力,变得意志薄弱,缺乏斗志”伟说。“所以上次,你提到要走,是么?”“是的”“打算去哪里?”“也许北漂,也许南下,还不确定。只是想要离开,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尝试新的生活,趁自己还有勇气的时候。樱,你知道,现在的生活已不符合我的理想。”

    他拿出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我低头呷了一口咖啡,醉厚苦涩的液体在喉间绵延,精神为之一振。对于他的决定,除了祝福和隐约的担忧,不知该说些什么。

    也许明亮的生活总是在别处。

    “伟,有时想到自己也许注定过平淡的日子直至终老,觉得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嫁一个普通的男人,也许爱,也许根本就不爱。过贫乏的生活,为谋求起码的物质保障而终日忙碌。会有一个小孩成为你后半生生活的重心,为他的教育和生计发愁,若干年后又目送他离开,担心他在现实中又一轮的跌宕起伏。然后有一天,衰老接踵而至,丧失谋生的能力,最后死亡。一想到这些,心中就会涌起无比的绝望,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怀疑生存的必要。”

    “因为生存本来就是一件平淡的事。只是开始时,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耽于幻想。到后来生活揭露现实的残酷,平淡淹没激情,梦想一一破灭”伟平静地说,弹掉落在指间的灰烬。“可是伟,生活的空虚感有时让我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强做镇定。想让自己的升出水面,随意地抓住一根飘过来的浮木,却发现它不能承载我给予的重量。”“不过,生活的过程总会出现让你期待的东西,只是我们无法预知而已。”

    我低头,用银匙在杯中搅拌。那些褐色的液体因为快速的旋转而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

    2000年的夏天,我们在网上初遇。我挂在聊天室,整晚,却并不言语。聊天也是需要对手的,旗鼓相当,才不觉得乏味。生活已经有太多的乏善可陈,于是希望灵魂在某一刻得到真实的抚慰。可是太多无聊寻觅的人,让我疲倦。

    然后他过来打招呼“注意你很久,发现你没有跟任何人聊天”我淡淡地回应,不置可否。“不介意的话,我们聊一会儿吧。如果觉得乏味,你可以离开”他说“但是我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错过难寻的噢”

    明显的自大狂,目空一切,我不以为然。正看着欧洲十国的旅游指南,于是我戏谑地问他,匈牙利的首都是哪里。“不打佩斯”他很快地回过来。我大笑,空荡荡的房间里,几乎要流出泪来。那一刻,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人。

    于是我们聊起来,他问我平日里的喜好。“书,音乐,看很老或很新的电影。有时一个人出去旅行,养一条大狗。住在陈旧的,再平常不过的老房子里,一个人”我说。“一个人?怎么,父母都不在身边么?”他关切地问。“他们在离我不远的城市,我16岁就离开他们,回到这里,独自生活。因为生性疏懒,所以只是偶尔回去探望,或者打个电话,也是很少言语。但是在心里时常想念他们。因为知道,他们是我最坚实的依靠”我说。“一个人觉得孤单么?”“有时候会,也许因为不是土生土长的缘故,所以对这个城市有无法抑制的游离感。有时觉得灵魂无所依傍,不知道哪里是真正可以停留下来的地方,缺乏归宿感。”“可以理解,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即使在人群拥挤的时候同样觉得内心的孤独。”“有照片么”?他问。“有,”我说。

    他很爽快的将自己的先发过来。在小区公园里拍的照片。年青的男人,适中的身材,偏瘦,清朗的五官。白色的衬衣和裤子。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身后的假山上。微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意气风发的样子。然后他索要我的。

    “不在网上,在相册里。”“好哇,你诓我”他佯装发怒,不满地叫。我坏笑。“因为不想证明,也无需证明。美丽也好,平庸也罢,都只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不想把它们当作派送的明片,发给不相干的人”我说。他发过来消息,点头。“你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点沧桑,比同龄人早熟”“因为年龄已经洗刷不掉岁月留下的痕迹,我尚有健康的身体,青春的容颜。却感觉自己迅速衰老。还能看到纯真飞过时洁白的翅膀,却已没有能力抓住,只好看着它飞走。”

    我们已经在世俗里浸淫太久。

    我们几乎彻夜在聊,彼此都舍不得先行离开。于是约好了数1、2、3,一起按esc退出。    之后,不时在网上遇见,像熟识已久的朋友一样聊,天南海北。他偶尔提出见面的要求,我都婉拒。他也渐渐不再提及。

    5月,空气里开始有灼热的温度。

    “吃了么?”他照例问。“没有。”“你一个人,缺乏照顾。对自己的生活太漫不经心”我笑笑“习惯了,我对食物并不苛求。他们只是每天必要的填充,基本的生理需要,就像睡眠一样”“还是快去吃饭吧,饿了,总不好,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么,我在这里等你。”“很想,但今天恐怕不行。”“为什么?”他疑惑。“因为下班的时候将钱包忘在抽屉里,所以身无分文,家里也没有可以用来充饥的食物。我在阳台上眺望公司所在的大楼,25层上的办公室已经没有灯光,所以回去也是徒劳。但是太小的事,不想麻烦朋友,所以只好忍饥。”“真的?那我过来找你。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想请你吃饭,救人于水火。仅此而已。”

    我微笑,却犹豫。胃部因为空虚而有烧灼感,大约5分钟,我说好。

    他很快下,我在家门口的巴士站等他。看着一辆辆车缓缓经过,在站台停靠,一拨拨的人像一群鱼一样来回流动,循环往复。我猜想他会从哪扇门下来。一支烟的光景,他出现在我面前。穿着印有篮球图案的黑色圆领t恤,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球鞋。我们相视而笑,像久未萌面的朋友。

    在小区附近的小饭馆里,他替我点了食物,清爽的蔬菜和肉。他坐在对面抽烟,一边抽,一边微笑着看我狼吞虎咽。

    “其实你一点都不像你说得那么老么,依然还是个缺乏照顾的孩子,和我想的一样”他说。我笑而不言,顾自继续,不时看看窗外。对面街角酒店里的大堂灯火通明,一群外来的游客正往电梯里塞大包小包的行李,有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看出我走神,催促我。我只好装作用心尽量地多吃,怕他发现我有浪费的恶习。间歇聊着琐碎的话题。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再见面。只在网上聊聊,或者偶尔通个电话。极难得的机会,一起出去走走。上茶楼喝茶,去咖啡馆坐坐。有时他打来电话,提醒我认真吃饭,怕我太过随便,敷衍了事。

    一年很快就这样过去。

    情人节下班回家,收到他送来的玫瑰和留下的信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手写的字体。很漂亮,笔峰遒劲。像他本人一贯给我的印象。我安静地将信看完,然后给他去电话。他在家,听出我的声音,很高兴。“东西我收到了,但是伟,我不能接受”“为什么”?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措辞,因为手足无措,而显得语无伦次。

    “我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但仅此而已,我没有其他多余的可以给你,原谅我。”电话那头沉默,预料中的事,却还是不习惯。知道伤害了他,但是别无选择。气氛陷入尴尬的僵局,这是第一次我们之间的谈话出现冷场。握着电话的手开始沁出粘湿的汗水。

    大约10分钟,他才开口“我明白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鲁莽,希望我们还是朋友”“当然”我说。挂断电话,松了一口气。我看着桌上的玫瑰,心里有一闪而过的疼痛,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拿起花,撕掉外面的包装纸,将它们插在盛满清水的花瓶里。

    但是后来,我们真的就此变成朋友。很轻易的角色转换,一切还是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因为工作,我忙着辗转于各个城市,他也忙着开发新的项目。偶尔在网上遇见时聊一会儿,或者只在电话里做简短的问候。彼此间的联系变得愈发稀疏,有时甚至好几个月都没有对方的音讯。

    直到一年后,我遭受挫折。从感情的泥泞里艰难地站起来,在孤单失眠的深夜接到他的电话,久违了的声音。于是我们见面。

    在环城北路新开的上岛,我终于无法抑制,在他面前释放所有的脆弱。那些苦痛在心中隐忍已久,却从不曾向人倾诉。他耐心地旁听,却并不刻意安慰。因为知道我只是需要渲泄的出口。

    “樱,成长是件艰难的事,充满不可预知的变数。生活的颠沛流离有一天也许让我们变得神情寡淡,我们无力阻止。但是朝前看,学着放松自己。”我抬头,看到他眼神里有温暖流转,仿佛快要溢出来。“对了,国庆的时候,又有同学结婚。下个月还会有一对,而且这次让我去做司仪”伟说。“司仪,你会么?”“呵呵”他笑“不知道,但总要尝试一下,更何况是别人给的机会。同学朋友里大多都已经结婚,暂时没有的,也都纳入日程,只有我还是孤家寡人。没想到原来最早恋爱的,现在反而最没动静。看不出任何感情要来的迹象”他自嘲。

    我曾在他票夹的相片里见过他的女友。长发,身材高挑,肤色白皙,有美丽的容颜和显赫的家世。但是性情蛮横。他们在一起很多年,却经常为琐事争执。终于在一场激烈的争吵后,她撕毁了他们几乎所有的照片,愤然离去。那一次他没再妥协。

    他们就此分开,半年后,她嫁人。

    “觉得可惜么?”“性情的不相容是件很难调合的事,我已尽力,但没有能力改变,所以只好接受溃败的事实。会觉得遗憾,但不后悔。”她是他心里隐含的伤口,虽然过去很多年,但依然隐隐作痛。

    有时爱情让我们变成彼此隔岸相望的风景,美丽却无法触及,因为没有船可以让我们摆渡过去。

    “前段时间,在街上遇见在广告公司里工作的同学。很有才情的家伙,事业开展得有声有色。读书的时候是校刊的主编,还出过诗集,是学校里公认的才子。前不久也结婚了,你猜对象是怎样的人?”“怎样的?美丽温柔,或者极具才情,还是两者兼备”?我问。“恰恰相反,据说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来自江西偏远的山区,相识于网上。从认识到结婚一共花了不到半年的时间,长他5岁,没有正式的工作,并且离异,带着一个已上小学的男孩,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是啊”我说“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伟,人们本能的害怕寂寞,想有个人陪在身边。想在深夜的时候有温暖的手可以抚摸。想把自己对生活的疲倦寄托到另一个疲倦的人身上,想改变自己的贫乏。因为没有能力再做消耗,于是选择婚姻,将彼此束缚在一起,互相取暖。有一天,你,或者我。我们都会如此。”

    他沉默,将抽掉大半的烟插入烟缸。半晌,从包里拿出一件东西。“一个会发亮的挂件,来时经过信义坊买的。那里刚开张,有很多这样的小玩意儿。不值钱,但新鲜有趣,于是买来给你”说着,他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梅花的形状,塑料透明的质地,用彩色的丝线串着。转到特定的位置,就会闪闪发亮,发出耀眼的蓝色光芒。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醒目。我将它挂在脖间,看着它,一直闪。

    “谢谢”我说“很有趣,你真的把我当做小孩。”他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有时候是,有时候又不是。你总是让人心生矛盾的感觉,在以为很亲近的时候,又突然变得遥远。捉摸不定。”

    我笑笑,端起杯子,咖啡已经变冷,我喝完最后的残余。

    零时差一刻,我们起身离开。门外刮很大的风,人行道上的树枝被吹得沙沙作响。我们的家在同一个城市,却相隔很远,他城西,我城东。于是按照惯例,各自叫一辆的士,他替我开门。

    车子驶出通道,朝相反的两个方向,交汇时我们挥手告别,然后错开。

    夜色撩人,灯火通明。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前面很远的地方,风有寒意。偶尔看见三三两两过往的行人在路上。他们和我一样,是这个城市衣锦夜行的人。

    黎明还没有到来,我们还有时间,回去睡个好觉。

    然后又是新的一天。

    2002年的冬夜,我们就这样分开。

    希望你一切都好。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