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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击不需半日,就彻底摧毁静海门的瓮城、城楼,虽说梁军战船在黄昏之前就已经撤回北岸,漫天席卷的烟尘也渐渐落定,但满目疮痍的残墟,带给大楚朝臣的骇然惊惧,却还迟迟没有消散掉。
朝臣大多各自归去,但诸部侍郎及都虞候以上的将臣犹是还失魂落魄的留在崇文殿里。
炮击静海门之后,梁军照战书约定就撤回北岸,御卫亲军除了收复一地残墟外,也无需登船追击,但等到三天后,梁军还将正式在采石矶登岸,还将计划在采石矶与北岸之间搭建渡江浮桥,到时候数以万计的梁军兵马,如潮水一般往南汹涌而来,要怎么办?
采石矶位于京兆府当涂县境内,东距金陵城七十余里,西邻繁昌县,北岸就是大梁东湖府的武寿县。
采石矶所处的长江水道,受两岸低山丘陵的束缚,即便于汛期,江面也就仅有六七里许宽。
此时采石矶北面,正当江心还有一座长约十数里、宽三五里不等的沙洲。
扣除掉沙洲,采石矶南北两岸的水域,最窄处加起来也就仅有四里宽。
长江中下游地处冲积平原,两侧没有修建大规模的堤岸,汛期江水往两岸弥漫,江面最为开阔的地方可以达到上百里。
不管怎么说,采石矶乃是金陵附近最适宜大股兵马渡江的地点之一,再往下游,差不多就要到润州境内,才有更好的渡江地点。
这么一处战略要冲,早在天佑帝时期,就修筑多座防垒军塞,控扼长江水道。
此番梁军主力南下,大量的兵马都直接进驻武寿县,甚至还派人登上名为“小黄洲”的江心洲建立前锋营寨。
这边除了三都御卫亲军外,两天前还紧急从左武骧军、永嘉军抽调两都兵马,加强采石矶一线的防御。
虽然梁军在北岸集结也仅有两万多兵马,但即便不考虑梁军借助强大的水军战船,能将北岸其他地区的兵马快速调到采石矶的对岸,崇文殿里的众人,也都觉得以现有的驻军守住采石矶的可能性甚是微弱。
而梁军在十四日送来的战书里,也明确登岸之前,会先进行炮击翠螺山下的采石矶诸塞的作战安排。
采石矶诸寨的坚固程度,肯定是无法跟静海门相提并论,难道说在梁军炮击之前,他们真要事先将守军从这几座翠螺山下的军塞撤出来?
“梁军炮击,三千步内皆糜烂,但翠螺山周边,除了几条狭窄乡道外,地皆泥泞,其炮笨拙沉重,只能随船而行逞其威风,却难以登岸。依微臣所见,采石矶应该撤到距离江岸三千步以外,与梁军周旋,或能一战
!”顾芝龙排开众人,站到大殿,朝失魂落魄的少帝沉声说道。
顾芝龙这一说,大殿之上好几个将领都瞥眼望过来,心想顾芝龙还真是无耻,明明不想叫他的左神武军嫡系兵马去死守采石矶,又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想自己的嫡系兵马第一个去试梁军的兵锋,理由还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真不愧是老奸巨滑?难不成将当年的杀子之仇都忘了一干二净?
削瘦的少年完全没有午前的盛气凌人,像是打蔫的茄子站在清阳的身侧,也辨不清顾芝龙的话里有几分道理。
虽然在场不少人能窥破顾芝龙的心思,却也没有谁站出来戮破,甚至侍卫亲军副都督郭亮也站出来附和:“顾兵部所言甚是,用兵之道,无非避实击虚、避短扬长,明知采石矶诸塞,皆在敌船炮击范围之内,使将卒死守,只会徒增伤亡,而无益大局。”
目前驻守采石矶的三都御卫亲军,有两都乃是郭亮的嫡系,不管梁楚最终何去何去,他都不会看到追随自己多年的部将,这时候就白白战死于沙场之上。
郭亮、顾芝龙都主张守军从采石矶诸塞撤出,其他人也都沉默着没有站出来反对,甚至后续守军从采石矶诸塞撤出后,要怎么在外围游击作战,以及金陵城的守御要怎么加强,枢密院、待卫亲军都督府也都没有将吏提及……
“哀家累了,”清阳抓紧袖中的绢书,等了好久见满朝文武都没有一人献言献策,不耐烦的站起来说道,“沿江如何守御,沈相、杨侯与枢密院、都督府两司看着办便是!”
众人颇为诧异的看向清阳,都不明白太后怎么这时候摞下挑子了,又或者心里早就明白不管如何挣扎,都难抵梁军渡江的兵锋?
…………
…………
杨恩没有留在内侍府,回到府邸,天色昏黑,偌大的府宅却没有用几名仆佣,好在蝉鸣虫啸不已,却也不觉得冷静。
杨恩简单的喝过一碗药粥,坐到灯下,将金陵城防图展开,蹙着眉头怔怔的看了半晌,老仆走进来禀报:“蔡侯过来了!”
杨恩叫老仆将蔡宸请进来,心里却又疑惑,樊川河惨败之后就一直在宅子里养病的蔡宸,这时候跑过来找他做什么?
蔡宸与杨恩对案坐下,看着铺开长案上的城防图,问道:“即便兵卒用命、将不畏死,有几分可能守住金陵城?”
“兵卒用命、将不畏死,或有十之二三守住城池吧,然而张蟓、郑榆、张潮等人之前皆反对迁都,这大概也意味着即便能勉强守住城池,也不会有多少勤王兵马过来,”也不去揣测蔡宸的来意到底是什么,杨恩心灰意冷的将他对时局的判断和盘托出,说道,“金陵城看似繁华如旧,此时却
像是一座蛀透的朽厦,太多人想着看它轰然倒塌,好叫他们能另投门庭!”
“正因为太多人看到金陵城金玉其外,看透金陵并不堪击,才想着等金陵城垮塌后再心无挂碍的另投门庭,只是金陵城轰然垮塌,多少无辜者会为之殉葬,却甚少有关心。”蔡宸说道。
“……”杨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没有说道。
“就拿老侯爷你来说,以你与梁主及梁国诸臣的交情来说,金陵陷落,梁国君臣必以上宾相待,尔后放舟江湖、行走河川,也是好不快活,却是好过案牍劳形——而百年之后,世人也会铭记老侯爷你乃是大楚的贤良忠臣,”蔡宸继续说道,“倘若老侯爷你这时候主张投降,即便能挽救成千上万的无辜者免于无谓的殉葬,但身后免不了会被无数自谓清高者吐一口唾沫,甚至后世还会以为大楚活生生的葬送在老侯爷你的手里,老侯爷或许将以大楚罪臣名入史册,那真是大大的得不偿失了……”
杨恩气得青筋暴露,都要伸手将蔡宸赶出去,甩袖站起来,气呼呼的说道:“你不要用这等激将法对我,老夫即便不要这清誊,这朝堂上那么多文武官员,是我说降就会降的?这大厦再腐朽,却怎么还是需要最后一击,才会轰然震塌啊!”
蔡宸风轻云淡的坐在案后,看着杨恩说道:“老侯爷说的是,凡事确实是需要一个契机,但一定要死上十万八万,梁国吞并我大楚,才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吗?”
“你过来到底有什么话藏着肚子里,不妨径直说来。”杨恩有着不耐烦的厉色说道。
“寿王爷当初谋事时,暗中使人在市井街巷暗传太后与梁主的秘事。虽然这些风闻在事后都被压下去了,但老侯爷有没有想过,太后与梁主之间,未必就有那么清白呢?”蔡宸问道。
杨恩疑惑的盯着蔡宸,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事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蔡宸接下来将要说的事情。
“不管是早生情愫,还是委屈求全,太后下嫁梁主、以全求宗族、朝臣,总比朽厦轰然垮塌,更容易为那些等候着的人接受,只是首倡者所要背负的名声,却是更恶了……”蔡宸说道。
杨恩失魂落魄的坐回到案席上。
他猜到蔡宸这时候赶过来是希望他站出来倡降,却没想到蔡宸竟然要他做这事的首倡者。
“老侯爷,你千万不能应这姓蔡的……”旁边的杨府老仆也吓了一跳,顾不得蔡宸在场,忙跪下来劝阻道。
老仆跟随杨恩一生,他当然知道杨恩素来极重清誉,要是答应蔡宸这事,残生背上这样的骂名活着,对杨恩这样的人来说,该是何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