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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八岁的肖凌初见何芷，是一个暖洋洋的冬天的下午.他陪姐姐去相亲.两人推着单车正走近那屋时，他忽然被前坪里几个女人银铃般的笑声给吸引了.他扭过头，看到右边的晒谷坪里坐着好几个女人，最长的约三十几岁，最小的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孩.那女孩长得清秀，穿着一件带黑白毛相间的帽子的黑绒布棉衣，前襟还挂着两个小绒球，衬着那女孩眉清目秀的小脸，煞是可爱.只听得那女孩说，你们看，我这一枝花的裤子，弹力多好！说完就亭亭玉立地站起来，用手使劲地拉起裤腿弹了下去，周围一片叫好声.女孩有些得意，扬着头，甩了一下后边瀑布一样的又黑又长的头发，露出无邪的笑来.这时，落日的余晖正好映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脸微微泛红，透出异样的光彩来.肖凌醉了，不由自主地怔在那儿.
姐姐已经进得那人家里了.她喊，肖凌，干吗不进来？他如梦初醒，赶忙跟了过去.姐姐正和一男孩聊得火热.肖凌仔细端详了一下，是个帅小伙，一米七多的个子，长得高大魁梧，看得出来，姐姐满心欢喜，中意得很.突然，一个黑影飘了进来，肖凌一看，竟是那坪里的黑衣女孩.她一脸兴奋地跑到那小伙面前，挽住他的手臂，说，哥，不错呃！说完狡黠地看了姐姐一眼，接着，她又笑着瞟了瞟肖凌.他的心立即像揣了只小兔子一般，呯呯地急速跳跃起来.
(二)
姐姐和那小伙谈上恋爱了.听姐说，她和他原是小学同学，只是读书那会并没有搭理过.这就是缘份吧，肖凌想着，然后又抑止不住地激动起来，我和她也会有这缘份吗？
何芷在读技校，肖凌读高三，姐是小学老师，那小伙，姑且就叫姐夫吧，是县城一企业工人.这四个人，因为姐姐的关系，见面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肖凌在学校开始日日盼着放假来.有时上课，听着听着，他就有些三心二意了，脑海里老是出现何芷的模样来.
轮到星期天，四个人经常骑自行车出去游玩.姐夫一辆车，肖凌一辆.姐夫载姐，他载何芷.在柏油路上飞驰的时候，四个人一边大声地说着笑话，一边还要用脚去踢对方的自行车，然后一起笑着前仰后翻.肖凌得意忘形时，还会空出一只手来，像个指挥家一样打着拍子.这时，何芷就会在后面尖叫着用拳头捶他，说，快骑好，别把我给摔了！肖凌的背被捶得痒痒的，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他觉得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三)
肖凌高考完了.这个闷热的季节里，他的心也闷热起来.他只考上了一所专科院校.他的理想是重点本科.看到出榜的分数时，肖凌的心跌落到了谷底.他在家颓废了两个星期，平时最爱大口吃喝的他连筷子都懒得提了.
姐姐带他去何芷家玩了一天.四个花样年华的人聚在一起，气氛又热烈起来.他看到何芷正笑着注视自己，他的心突然又活了.他对自己说，复读吧，我一定要成功！
(四）
复读的学校在市里.新学期还没到，肖凌就和一大堆和他一样失意的学子们一起背着大包小包住进了学校.复读的日子苦不堪言.成堆的考试资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像在牢狱，但又比牢狱更苦.肖凌仍常常会想到何芷，那是在临睡前，这让他接下来做了一晚上的好梦，有时，他在梦里也会笑出声来.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太阳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姐姐来给他送些吃穿的物件，把何芷也拉来作陪.她穿着一套桃红色的裙子，领口和袖子织着粉红色的花边，整个人就像朵娇俏的桃花一样盛开在肖凌的面前.肖凌一见到她，又像初次一样，慌乱起来，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姐机关枪一样地交待了好些句，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何芷，你穿这衣服丑死了！盯着何芷看的时候，他看到她的脸突然红了，嘴巴一撅，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肖凌是个爱说反话的人，他想赞美她，可这毛病张口就来了.可看到何芷生气的样子，他又有些开心起来.他就喜欢看她这样子，他竟然隐约觉得这是在乎他的表现，而且还有些傻乎乎地想，她今天这么漂亮，是为了来看我吗？
(五)
时间就这样风驰电掣地过着.肖凌高考结束了.一年的复读让他累得快趴下的同时，也给了他纵横考场的勇气和信心.录取通知书来了.他考上了湖南大学.
肖凌常怂恿姐姐去何芷家.他打趣着说，你们小两口好久没见了吧，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隔了好多个秋了！说完，他就暗自地想，其实自己才是最受煎熬的人吧.
到何芷家时，常碰上她正在书房闭关静修.她是个上进的女孩.自考已经通过好几门了.肖凌看到她正在看的一本现代文选，上面用红线勾了好些波浪线.她说，这都是些不完全理解的地方.她一本辅导资料也没有.第二天一大早，肖凌就抱了些辅导书出现在何芷面前.
(六)
农村的农忙季节到了.何芷家门前的晒谷坪里全是黄澄澄的一片，衬着那令人晕眩的日光，让人睁不开眼来.何芷关了门，继续窝在家里看书.
中饭过后，何芷准备上床睡会，肖凌来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身上还沾着稻穗和泥水的味道.看到何芷惊愕的样子，他解释说，我给姨妈双抢来了.他的姨妈就住在何芷的屋后.你平时不是五体不勤吗，何芷俏皮地笑他.肖凌的脸上现出些红晕来，一声不吭地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他怎么好意思说出自己为了见她只得帮姨妈农忙的事呢.何芷想起前几天也看到他这副神情.
那天，何芷到肖凌住的房间呆了一会，突然看到他的床席下边露出展半截照片来.她抽出来看.照片上的女孩俏笑嫣然，竟然是自己.接着，她发现照片下还有本笔记本，翻开一看，都是些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是肖凌的字，内容都是她正在读的自学课本.何芷一下愣在那儿，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弥漫开来，有些甜蜜，又有些感动，又好像什么都不是.正在这时，肖凌推门进来了，看到何芷手里拿的东西，他的脸唰地就红了，涩涩地笑起来.
肖凌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半晌.何芷见他这样，也跟着僵在那里.她故意把书捧起来看.墙壁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突然，肖凌从何芷的便抄上撕下一页纸，埋下头匆匆地写了几行字，递了过来.她接了过去，这一看，两个人都面红耳赤地一动不动了.纸条上写着，你是蕙，我就是那醺在蕙的花香里翩翩飞着的蝴蝶.
(七)
肖凌去读大学了.因为上次的事，他一直没有去过何芷家.觉得难为情.何芷也没来过.年轻的爱情酸涩地撕扯着肖凌的心，有些痛.
到大学后，肖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郁郁葱葱的校舍前照了张相，给何芷寄了过去.他在里边夹了封信，写了些自己在校的生活状况.他的用词相当谨慎，何芷读的时候，感觉像在读某个同学的来信一般.后来，又陆陆续续地接到了好多封.何芷都认认真真地写了回信，也是同学的口吻.不过，肖凌在接到回信时，心里总是一番狂喜，那一天的日子也就过得相当惬意了.
(八)
何芷到柳州打工去了.是个自行车厂.院里原来有两个朋友在那，一个女的，是个老员工，何芷就是她介绍的，一进去就进了品检科，找了个悠闲的工作.一个是男的，一直暗恋着何芷.
肖凌听到这消息时，心里郁闷得厉害.他早就从那暗恋的男孩眼里看出端倪来了.还有，外面的男孩虎狼之辈多的是.想到这里，肖凌真有些寝食难安了.
何芷在传达室里收了肖凌的来信.四封，是一个时间发来的.她看了后边标注的日期，一封是上午写的，一封是下午，还有两封是晚上.每封都有三四页.肖凌称她为芷，字里行间全是相思之苦淋漓尽致的表达.他在最后这样写，祝让我心痛的芷永远快乐！何芷看到这话，心里仿佛被重重地戳了一下.
星期天的清晨，何芷在梦中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她打着呵欠，趿着拖鞋，睡眼矇眬地开了门.突然，何芷惊讶地叫了声，啊！顿时睡意全无.是肖凌！那是九三年的冬天，全国还没有实行双休日，肖凌是在星期六的课业结束之后匆忙地登上了开往柳州的火车.因为是临时，他只买到站票.车上人特别拥挤，这十几个小时，肖凌站了三分之二，剩下的时间就瘫坐在厕所的过道间打个盹.他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一样.见到面前的穿着白睡衣的何芷，他的精神刹时就提了起来，容光焕发了.
那一天，肖凌就一直粘着何芷，形影不离.她应约和一大堆同事郊游，他也跟着，昂首挺胸的，护花使者一般.有个男同事对何芷大献殷勤，他就在旁怒目圆瞪.
傍晚，肖凌要走了，何芷送他.买了票进到站口，她对他摆摆手，说，再见！他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不时回过头来看.到检票处了，他突然转身，向着何芷跑了过来，眼里噙着泪.他紧紧地抱着何芷，这是第一次，他用肢体向她表示了那份火一样热烈的爱情.何芷的骨头都痛了，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九)
何芷的妈打电话来，说在家给她相了门亲，是人家父亲上门提的.对方是个军官，各方面都很不错.她写信把这事告诉了肖凌.
肖凌一放寒假就奔赴柳州，他要和她一起回家，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得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父母！可真要干这事，肖凌的心里紧张得无法言喻.在返家的火车上，他时不时地跑到厕所里练习台词.那颗狂跳的心脏一直就没有按正常频率工作过.
到何芷家门口时，已是晚上七点，天气有些冷，下着些零星的小雨.她家的灯昏黄地亮着.肖凌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他拍了拍胸脯，长吸了一口气.门开了，何芷的爹妈又喜又惊，说，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呢，不是一个在长沙，一个在柳州吗？肖凌听到自己用蚊子一样嗡嗡的声音说，阿姨，叔叔，我和你们商量件事吧！见到他们没听清，他又壮起胆勇士一样地提高声音说了一遍.何芷的爹妈张大嘴，愣愣地跟着肖凌进了房间.请你们不要给何芷张罗对象了，我会对她好一辈子的！肖凌抬起头，终于把这话给顺畅地吐了出来，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两位长辈们却如坠五里云雾，先是一副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然后呵呵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就依个儿地走到客厅去了.肖凌一下子被这无言的答复给弄得羞愧难当，顶起行李包冒着渐大的雨点就冲了出去，消失在无边的雨夜里.
(十)
何芷好几个星期没见到肖凌.听哥说，他被母亲给锁了起来.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地送他上大学，想到儿子又非得找上一个技校生，她快气疯了.何况，何芷还是肖凌姐夫的妹妹，这不是换亲了吗？太荒诞了！
一日，肖凌父母出门去了，他撬了门锁跑了出来.他在绿茵茵的田垅间约见了何芷.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急促地说，我们走吧，妈不给我学费，我可以休学，自己打工赚钱以后再读大学.何芷被他突如其来的决定吓坏了，说什么也不愿意.肖凌又说，我绝不和你分开，我都想过跳崖了！他说得绝决，一脸的执拗.何芷的视线模糊了，泪水一下子就漫了上来.
(十一)
姐结婚了.肖凌给姐搬嫁妆.何芷在熙攘的人堆里帮着操忙.姐穿着大红的呢子套裙，像一朵怒放的牡丹花.
肖凌的父母终于被他宁威不屈的爱情折服了.他和何芷名正言顺地谈上了.
(十二)
过年后，肖凌回了校.何芷被分配到县城的一个国营大企业上班.日子像溪水一样潺潺地流着.没有肖凌在身边的日子甚是枯燥，但有时和一大堆同事聚拢在一起，又觉得自己像小鸟一样欢快.厂里追求何芷的人不少，但她一个也没看上，在她的心里，天底下的男人只有肖凌才是最好的.
肖凌只有放假才回来.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他在假期又做了家教，捞些生活费.两人见面的日子很少.聚少离多也让他们相互有了一颗敏感而容易受伤的心.因为害怕离别，何芷的心显得脆弱起来.她常常倚在窗口，等着肖凌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当中，可粘在一起的几个小时，两人却常常闹起别扭.肖凌在校的日子，何芷就痴痴地盼他的来信.等待的日子让她时常有望断秋水望眼欲穿的感觉.这样静静地等着肖凌剩下的三年半大学生涯，对她而言，就如她在日记里写的一样，日子就像漫天的黄土一样从我的脚趾对着头掩埋了过来.
何芷在寂寞的时候，最喜欢听爱情傀儡，她觉得自己就像傀儡一样地爱着；难过的时候，她就陶醉在你怎么舍得我难过的如秋风一样萧索的旋律中.听歌的时候，她总是泪流满面，有时也会偷偷地抽上一支烟，喝上一杯烈酒.她觉得自己像个怨妇一般.
肖凌的来信再也不像原来那样频繁了.何芷问他，他回答说，火山也有熄灭的一天，我依然爱你，只是从原来的澎湃汹涌变得宁静了些.何芷的心就像被万千蚂蚁噬食一样.肖凌母亲原来就觉得她高攀了他，这下子，她的心里也长出不自信的新芽来.日子过得更痛苦了.
(十三)
日子就这样慢腾腾地推移到肖凌快要毕业的前半年.
何芷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前面有台双排座的车窗里探出个男孩的头来，对着她边喊边招手.她定睛一看，是小学同学陈池.
陈池要送她回家，说是顺路.一路上，何芷发现，读书时不苟言笑的陈池变得健谈而活跃.
第二天，才下班走到厂门口.陈池的车不早不晚地恰好也从那里经过.何芷在盛情难却下上了车.那天，因为要等人，陈池的车停在街上，天突然就变了，下起了滂沱大雨.两人一前一后地坐在车里，气氛尴尬起来.车门忽然从外面被人打开，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敏捷地钻了进来，说借地儿躲躲雨.才坐定，老人家就忙着当起月老来.她说，我常做媒，一做准成，你们两个一看就是有缘人，太登对了！陈池和何芷两个人的脸一下子红得像关公一样.
陈池到何芷家斜对面开了个三层楼的饭店，是镇上最大的.有了这个近水楼台，他便可以日日见到何芷了.尽管她一再提起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但在陈池眼里，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倒他要娶何芷的决心.这是他从小学时见到她就有的梦想.
陈池生日那天，何芷被他灌醉了.一杯是纯纯的白水，一杯是浓烈的白酒.他拿着这两个装着透明液体的杯子挑战她，说要喝酒比赛.然后自己端起白水一饮而尽.何芷二话没说，接过他递来的烈酒仰头就喝.酒还没入喉，人就倒在沙发上失去意识了.
半夜醒来，何芷发现自己躺在包厢的床上，她的头晕沉沉的.她听到陈池抱着自己在喃喃地说，芷，嫁给我吧！
何芷和陈池就这样开始了恋爱.至于喝酒中计一事，也是后来成了夫妻，陈池才当笑话一样地讲了出来.
(十四)
肖凌放假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骑上自行车以离弦之箭一般的速度飞到何芷的面前.思念的苦，让他扛得喘不过气来.
你去哪里？他妈拦住了正要出门的儿子.何芷家啊！肖凌快活地应道.还去啊，人家早就忘了你了，和别人好上都一个多月了！他妈同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肖凌的心一下子就被撕裂开来.他一抬腿骑上车，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何芷正站在门口，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前掠了过去.她的呼吸紧促起来，是肖凌.她追了上去.
肖凌的哥住在前面不远，哥嫂都不在家.肖凌开门冲了进去，趴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何芷来了，静静地站在床边，没有解释.她知道这是多么苍白无力的举动.缘份散了，能说什么呢？除了这一句——她抿了抿嘴，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肖凌突然跳了起来，像只暴怒的狮子，眼中喷出愤怒的火焰，他把一只手高高地扬了起来.何芷闭上眼睛，心里滴血一般.那手却没落在她的脸上.看着瘫软在地上痛苦万分的肖凌，她的泪水像雨点一样地落着.
(十五)
何芷结婚了.和陈池.
肖凌毕业后在县政府上班，同他母亲希冀的一样，找了个公务员结了婚，生了个女儿.一年以后，他又离婚了.
和肖凌同样状况的还有他姐，她和何芷的哥哥在女儿四岁那年，劳燕分飞.
好多年后，何芷在街上碰到肖凌.两人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和他就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心里酸酸地，曾经的心痛再度无法阻挡地泛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