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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找着了。
红药大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拣了根最粗大的枝杆,爬上去小心地坐了下来,随后探手拉过那根枝杈,取下珠钗,一把塞进袖笼,又抽出根丝缎来扎紧了袖口。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觉出疲惫来。
大半个下晌都没闲着,又是走又是跑,更兼寻钗路上走得急,还爬了一回树,此刻她早折腾出了一身薄汗。
她一手攀住树枝,以防掉下去,另一手便掏出帕子来拭汗,又引颈四顾。
这榕树虽然不高,视野却很开阔,透过重重翠影、越过高大的青墙,隐约可见远处六宫的几角屋檐。
红药又抬头往上看。
再上去些,亦有一段较粗的树枝,瞧来比现下这一处细些,红药估算了一下,约莫她自个儿就算爬上去的,坐是坐不下去的,也只有身量未足的孩子才得容身。
那么,三公主就是在这里默奠亡母的么?
红药恍惚地想着,不经意一转眸,忽见不远处的一座山石子旁,闪过了一道人影。
她唬了一跳,忙凝目细看,却见那是个宫人打扮的女子,梳着双髻,瞧不见面容,只能看出身量高挑,怎么着也该有十七、八的模样,穿着一身不打眼的三等宫人服色,正低头立在那山石旁,不知在看什么。
这是哪个宫的?
红药微蹙了眉,下意识矮身藏进密叶中,将身形完全隐去,只将眼睛张到最大,极目观瞧。
那宫女在低头站了一会儿,忽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然举首往四下瞧。
恰此时,东风忽疾,红药的视线被满树晃动的枝叶遮挡,她又不敢探出头去,一时竟瞧不清那宫人的长相,只得捺下性子等风停。
数息之后,终是风静叶止,红药再看时,山石旁空落落地,哪里还有那宫女的影子?
这么快就走了?
红药动作极微地抻了抻脖子。
茂密的树叶挡去了她一部分视线,那山石子本身亦有几处死角,仔细瞧了半天,也不知那宫女去了何处?
挺奇怪的。
莫非这小宫女是贪玩儿偷跑出来的?
不太像。
红药暗自摇头。
这人行动间透着股子怪异,看着就鬼鬼祟祟地,且方才那一抬头,分明是察觉到了有人偷看。
贪玩的小宫女,哪得有这般警觉?
还有,那山石子下头有什么,引得她看得如此入神?
有那么一瞬,红药很想马上爬下树去瞧个究竟。
可是,此念方生,她的后脖梗子忽然便是一阵发凉,像是有人正在她朝着她吹冷气。
她缩了缩脖子,飞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罢,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时候贸然下去了,说不得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她可还记得红菱的前车之鉴呢。
不是她胆小怕事,实则是她此刻的感觉,与当初夜探红菱住处之时,一模一样。
若非她彼时气怯,搞不好就要触碰红菱设下的机关,那就没有今日活蹦乱跳的顾老太了。
还是谨慎些好。
红药如此安慰着自己,将呼吸放到最轻,身形也伏了下去,仍旧只露出一双眼睛。
两个呼吸之后,山石旁忽地人影一晃,那小宫女居然又回来了!
红药不由大骇,撑住树枝的手险些松开,所幸两只脚掌巴得牢,不然准得掉下去。
当真是好险。
她在意念中拍了拍胸口。
还好刚才没下树,若不然,这鬼祟宫女可就看个正着了。
红药愈加不敢乱动,只屏息盯着那宫人的一举一动。
便在此时,远处忽地传来一声轻唤。
因离得有些远,红药并听不清那声音唤的是什么,却见那宫女似是大吃了一惊,几步窜至之前所立之处,伸脚胡乱踩了几下,口中扬声应道“来了”。
又尖又脆的语声,直扎得红药耳鼓作响。
“快些儿,要回去了。”那先前之人再度开了口,声音却是比方才清晰了些,想是正往这里走,听声音像是个中年女子,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
那宫女面色大变,像是很怕被人发现她在这里,一面飞快往回走,一面扬声道:“就来,嬷嬷先去外头看着家伙什,别少了什么。”
口中说着话,那宫女仍在不住地往回看,看样子像是很不安,忽一抬眼,两道阴沉的视线,笔直扫上榕树。
红药直吓得呼吸一窒,伏在枝叶间大气不敢出。
所幸那宫女似是急着走,死死盯榕树瞧了没一会儿,到底还是转身去了,不一时,匆促的足音便已渐远。
红药全身像是浸在冰水里,半晌动弹不得。
就在那宫女看过来的同时,她亦终是瞧见了对方的样貌。
不认识。
那是一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扔人堆儿里找不着的那种,唯有眼神,冷得让人心悸。
也不知她有没有发现树上有人?
红药心里直打鼓。
不过,再细细一琢磨,她又放下了心。
不怕不怕,就算那宫女发现榕树有问题,也不可能返回。
方才红药就瞧出来了,这宫女的服色有些不同,如今终是记起,那分明便是外皇城宫人的装扮,只因之前太过紧张,红药却是忽略了这一点。
看天色,再过半刻宫门便要下匙了,那宫女若胆敢逗留,一旦被人发现,打板子都是轻的,没准儿还要丢命。
无故滞留后宫,可是重罪,那宫女但凡有一分聪明,便绝不会回转。
饶是如此,红药还是手脚发软,在树上伏了好一会儿,才算恢复几分知觉。
快要吓死了。
真是人在树上坐,祸从天上来。
今儿她怕是走了背字,先是三公主奠母,后又丢了钗子,再到此刻,被个莫名奇妙的宫女给吓了一大跳。
心有余悸地又坐了片刻,平定了心神,红药方才爬下榕树。
此际已是暮色四合,西边的天空尚余着几缕余晖,菲薄的晚霞中,缀着一粒孤星。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红药站在树下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终是拿定主意:
瞧瞧去。
这一惊一乍地险些没把自个儿吓死,若不瞧个究竟,太亏了。
她绝对不会承认,她其实是觉得安全了,这才兴起去看看的念头的。
因两处本就挨得紧,红药没走几步便到了山石子旁,略一查找,便瞧见方才那宫女站立之处,滚落着几粒石子儿,数一数,刚好六粒。
红药便蹙起了眉。
这情形,很有几分眼熟啊。
若她没记错,那个神秘的小石塔,有一种便是六粒石子搭的,而每有六子石塔,则当晚红菱便会外出;若是七子或五子塔,则红菱下晌出去的次数便会多些。
这是红药经过长时间观察找出的规律。
不过,自来到哕鸾宫后,她很少有机会外出,相应地,也许久没见过小石塔了,没想到今日此时,会在仁寿花园再见此物。
看起来,方才那宫女拿脚踢翻的,便是这六子石塔。
如此一想,红药的后脖梗子就又有点儿凉。
陈长生一伙到底有多少人?怎么后宫里到处都能瞧见这倒霉破烂玩意儿?
红药泄愤地拿脚踩了两下石子,又细细四周找了一圈,再未发现可疑之处。
也就这片刻功夫,天光又暗了几分,因怕三公主等得急,红药亦不敢久留,很快便离开了。
庭院深深、东风寂寂,春樱落下细碎的粉色花瓣,点缀于苔痕树影间,便是夜中月冷,亦有一番旖旎。
然而,这妩媚的春夜光景,瞧在某些人眼中,却是令人厌恶的。
掌灯时分,六宫某处殿宇的角门启了小半个时辰,而待其重新阖拢,那重帏锦帐之内,一张字条儿便触上了烛火。
莲枝烛台上,细白的手指有若春葱,染了丹蔻的指尖尽处,是渐成灰烬的火苗。
再数息,“噗”,一声轻响,那纸灰余烬落进粉青瓷盏,盏中尚余着半盏微黄的汤水,细嗅之下,犹有药香……
三天后,皇城里开始流传起一种说辞,说是曲阜孔圣人家里的那株老榕树,乃是当年文曲星君亲手种下的,又道那榕树经年受孔氏家族诗礼教化,已然沾染了仙气与文韵,折枝供着,最是蕴养人的。
再过不上几日,传说便渐渐改成了:举凡有年头的老榕树,皆是孔府榕树之子孙树,而越是富贵清贵、最好家中还有人瑞的人家,那子孙树便越是文气丰沛。
当然,这些树与它们的老祖宗自是不能比的,然只要多多折上几枝,放在家门口向阳处以清水供着,亦可蕴养满府,越是粗壮的树枝,便越有效验。
更有甚者,若有能工巧匠,将这树枝刨光磨平,打制成家具,则那文气便会发散得更好,举凡家中有孕妇者,数月熏陶之下,必能生出个小文曲星来。
说来也奇怪,往常这般的风言风语,总要过上个把月,才会传进各位贵主儿的耳中。可这一回,也不知怎么一来,不出数日,差不多的主子们居然全都听说了这事儿。
头一个坐不住的,便是几位娇贵的孕妇。
谁不想生个聪明会读书的皇子?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沾点儿仙气和文气?
哪怕讨个好彩头呢,这说辞听着也好听不是?
再退一万步,就算诞下个小公主,那也是聪明伶俐的更讨人喜欢。毕竟,这世上如三公主这般好命的,委实不多。且宫里的日子,没有几分聪明,那是活不下去的。
于是,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荀贵妃带着几名心腹,亲自登门,向太后娘娘讨要一根老榕树的树枝,以熏陶她没出生的孩儿。
有她起了头,贤妃、淑妃并另几位有孕的嫔妃,亦先后求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娘娘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来者不拒。
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健康聪明的孙子、孙女更重要的了。
于是,仁寿花园那棵老榕树,秃了。
这倒并非皇城里只这一株老榕树,而是能够同时满足“富贵、清贵、人瑞”这几样者,唯有仁寿花园这棵老树。
谁教太后娘娘几样皆占全了呢?
而放眼天下,除了孔府那棵树祖宗,又有哪一棵树,能比得上太后娘娘门前的这一株?
莫说是几位有孕的贵主儿了,便是没怀孕的,也想讨要几根来熏屋子。而几个高位的嫔妃,确实也登门讨了,太后娘娘也同样有求必应。,并不曾厚此薄彼。
后来,这说辞不知怎么竟传到了外头,有几位诰命夫人仗着两分体面,也腆着脸求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正所谓狼多肉少,这老榕树长得再大,也经不起这么些人一齐薅。
半个月后,当红药陪同三公主再去花园放风筝时,看着那棵光秃秃只剩树杆、再无旁枝的老树,她心下很是惭愧。
对不起大兄弟,让你受委屈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红药明白,这树何以会秃。
是故,惭愧之余,红药也有点后怕。
陈长生一伙能为不小,索性来了个釜底抽薪,把后路都给断了。
不过,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表明,他们并不知晓红药与三公主爬树之举,否则,他们就不是砍树,而是灭口了。
三公主难过得偷偷抹了两天的眼泪。
红药便劝她,许多事,心到即可,不必太过注重形式。只要她心里念着故去之人,便是一花一叶、一水一瓢,亦足慰先人。
这话不是她说的,是她从话本子里瞧来的。
三公主天性敏慧,倒是从这话中悟出了些意味,从此更是高看红药一眼。
相较于小小姑娘的忧愁,建昭帝最近却是心情极好的。
他手中的锯子和刨刀,已然许久不曾有用武之地了,如今恰如宝刀饮血,那飞散的刨花与木屑,让他重又找回了“天下第一木匠”的感觉。
徐玠入宫觐见时,便是在建昭帝的“御坊”中,见到了这位木工活儿干得不亦乐乎的皇帝陛下的。
“瞧瞧,朕打的这个小家伙,不错罢。”见礼方罢,建昭帝便向徐玠显摆他才打的一只小杌子。
不得不说,手艺确实不错。
徐玠有幸被天子拉着试坐了一会儿,得出如上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