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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经过连续两天的热闹庆祝,众宾客们一一拜别,各各不减喜气地相接离去。跟着喜庆的结束,北京城里的欢腾终是平息下来了,百姓们亦都恢复常态,纷纷干活儿去,谁也不敢怠乎工作,俐落地忙着挣钱过活。
天还没亮多少,拎着包袱细软,小小的湘兰站在端亲王府的门阶,挥泪和胡旭及相处不久的师兄弟们道别。
胡旭回头瞧了眼,频频暗拭着老泪,身扛着家当的戏具箱便领着班子旋身离去,强忍着感伤的离别,硬是不敢顾盼着湘兰。
对于湘兰,心头背着的重担终是放下了,他相信,王爷必会好好地照顾他的,甭他这行将就木的老头来操心。
唉,真是祖上积德啊!
此时,大门一开,一件暖暖的貂衣立即覆在湘兰单薄的身子上,眼角带泪的湘兰回头一看,竟就是收留他、亦是他今后的主子──端亲王爷。
“瞧你,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好了,该进府了,寒雪刚退,现正是最凉之际,若是得了风寒就不好了。”奕歆将他已泛冰凉的身子往怀里一揽,牵起他的小手走进府邸。
除了师傅外,湘兰从没被人这样关心过,霎是止住了泪,用力吸吸鼻头,好奇抬眼细细地打量奕歆,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对着这位少王爷无端就有好感,当他听见师傅要他去当王爷的小厮时,心底瞬是闪过一阵欢喜,可马上又被离别的忧伤给占住了,他知道若他进了王府,便再也见不着对他有恩的师傅。
想着,刚停住的眼眶霎时又满是雾气,滴滴落了地,泛成小小的水花片,教他看不清还走离不远的戏班子。
听到一阵阵刻意忍住的抽泣声,奕歆回过头去,又是瞧见了那张小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不禁眉头一拧,他顺势蹲下身将小小的人儿抱起,柔声问:“湘兰,你后悔了吗?”
他慌忙抹去脸上的泪珠,扯笑道:“不,湘兰不后悔,只是以后再也见不着师傅了。”眼底泛着一抹若有所失的惆怅,湘兰知自己是够幸运的了。离了园子、离了唱戏这路子,纵使日后是为人奴仆,也总比戏子高贵,平日生活不愁吃穿,照理来说,他应是高兴的,不该再如此的不知足、不识相,但想起对他百般好的师傅因此离去,他就想掉泪。
嘴是这么说,可心呢?奕歆心底了然,亦不便再问下去,双手更加搂紧着湘兰,微笑解释道:“胡师傅还得带着戏班跑堂唱戏,好挣银子过活,况他说过了,若有能再来北京,他会来看你的。”接着走没几步,他们来到了一间小厢房前“来,这就是你的房间了,看喜不喜欢,若还缺了什么,本王马上教人拿来。”奕歆将怀中的娃儿放下,让他巡看四周。
王府内的各种名贵摆设,平日的乡井百姓是哪瞧得的了,又岂是让湘兰这娃儿看过,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雕饰华丽的朱漆门,忍不住好奇地东摸摸西碰碰,雕梁刻木、精镂窗花、花腾青瓷、八仙角桌任何一件物品对他而言仿若都是新奇的玩意儿,让湘兰是舍不得将目光移了边,眼底满是惊喜。
摸着、瞧着,湘兰无意间走到了春花绣帐的床龛旁,上头还挂着玉如意、玉佩等等象征高贵的装饰之物,两侧的多宝格满满装着青铜古物,墙上尽是书画吊帘,气氛气息说是书香又是玩赏,他简直是看呆了,惊奇地看着屋内的一切,久久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此刻的澎湃心情。
静了好半晌,总是微笑不语的奕歆看着他脸上惊愕又欢喜的神情,连小嘴都一直张着,似乎忘了阖上,更忍不住笑问:“怎么?看你瞧了这么久,喜不喜欢总该说一声,不然本王哪知何处漏了好叫人补去。”
被他这么一问,湘兰如大梦初醒的说:“嗯,喜欢、喜欢,这些东西可贵着,王爷太过费心了,湘兰用不着的。”话是这样说,可那一双水汪汪大眼却一直盯着桌上发出闪闪青光的一枚青玉环佩,好似摄住湘兰的心魂,直让他移不了目光。
见他瞧得出神,想必是喜欢的紧,奕歆二话不说就将那枚价值不非的玉佩塞到湘兰手中,宠溺地说道:“在府内都是自家人了,用的、穿的,自比平常不同,你瞧这王爷府里的人,哪个是青衫布衣的?就算是最下等的奴仆,身上的也都是上好丝绸,况湘兰你又是本王亲选的小厮,怎可和一般比拟。这玉佩就送给了你,不必觉得不安和愧歉,也不许再说你用不着或不值。”
看着手中沉重的玉佩,雕刻上的精美细腻,在在显出此物的不凡,无功不受禄的他,实在没理由受得如此大礼,湘兰还想着推辞,微微一抬眼,却瞧得奕歆像是查觉他意图而隐含不悦的皱眉,只好闭紧小嘴,默默地将玉收入怀中。
都说了这般多,瞧那副神情还是不安所以,大手磨蹭上湘兰的头,奕歆轻笑道:“别这般生份了,咱们不都是自家人么?甭用王爷这尊称,跟着大伙儿喊一声爷便行。若你非汉人而是旗人,现会儿你就得喊我声阿玛了,虽名份上有误,可你拿我当阿玛看待行吗?我可是想要你这般可爱的儿子呢!”声调沉稳不做作,真诚不矫情,像是清风般微微吹拂着脸颊,透心凉意,传进湘兰的耳里更是格外的温存体贴。
听得这番真心真意如掏自肺腑的话语,湘兰的胸口只觉心头一酸,眼眶霎是红了,珍珠般的晶莹是不断落下,哭着就扑进奕歆的怀里,闷气地轻轻唤了声:“爷”
对他突来的落泪和举动,奕歆倒不讶异,反觉感慰和欣喜,便使劲加力地将他搂得更紧,拍抚他道:“好,别哭别哭,今后名份上咱们是主仆关系,可实质上湘兰是本王的可爱孩子,合该你也不用和着一般的奴仆侍候我,懂吗?”
小脸直埋在那宽厚结实的胸膛里,叫人看不懂他此刻是愿?亦不愿?,可湘兰双肩微颤,乖顺的点点头,用着无语的方式,道是懂了、愿了。
“好、好,你愿了就好,日后在这府里你就是个小爷,待会儿咱们一起到大厅上让众人瞧瞧本王可爱的小湘兰,也让本王的福晋看看你别哭了,擦擦泪,不然小鼻红通通的怎么见人呢?”
话语甫落,奕歆便将怀中的湘兰抱坐在暖炕上,从袖中掏出手巾,在满是鼻水泪水的脸上细心地抹擦。
从没体过父爱关怀,受着奕歆的温柔举动,湘兰一时又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好怯生生地呆坐着,眸子是闪了闪,蒙着一层晶亮亮的泪雾,光如辰星。
原来,有爹亲娘亲疼爱就是这般,这么温暖、可喜,幸福得直让人想掉泪,湘兰咬了咬唇,努力忍住又想泛落的泪水,心头不由想着
所谓的幸福,大约就是如此。
端亲王府之大,不是一步两步就能走尽的,王府内共分竹、月、柳三大主府,和两小院落,主府是王爷福晋和其他侍妾们所居之处,剩余的小院落则是给府内家仆的处所。
而府内也有个规矩,对于上下尊卑是看得极重,连个家仆都有分上等、下等的分别,还设个总管、领班的职位来管理分配,像是王爷、福晋旁近身的家仆自然都属是上等仆役,一般的家仆平日是看不见真主子的尊容,就连出入主府都不准,违了,还得受罚撵出门,叫他喝西北风去。
虽门风严厉,但也没人抱怨,原因在于端亲王爷天性良善,对待府内的人是一律平等,是人人信服,所以至今也没发生什么荒唐事,纵算有赶人出门的例子,也是那人不知好歹硬是犯了府规,罪有应得。
在众人眼中,此位刚承袭的端亲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主子,无论在待人接物亦或是处置事情上,皆是有条有理,不得不让人为之感佩,简直当是皇帝般的存在尊敬。
可现下,这位受人景仰的王爷向众人们宣布个破天慌的消息,吓得大伙儿面面相觑,一颗颗眼珠子是瞪掉了地,争相破头的在地上捡。
“爷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老身是经不起您的一吓啊!”府内位阶最高、资历最长的老仆淌着冷汗,唯唯呐呐地问道。
想他年幼起就来王府做事,这一做也五、六十年了,自先王爷跟随到少王爷,亦没听过这般慌唐事,新收的小厮不用着和仆人对待,而是要着同等主子的待遇,且大伙儿仆役们还得喊声小爷,怎么说,都让人不能信服。
啊,这礼是乱了、乱了!
众位仆人细语地交头接耳,纷纷望向端亲王一旁的小娃儿,神情净是不耻。
“你看本王像是在开玩笑么?!”脸一沉,奕歆不悦地看向总管。
身为侍妾的媚茹,老早就对着王爷带进门的湘兰不满,瞧那张粉嫩娇媚的脸蛋、明眸皓齿,分明是要和他来抢王爷的,仗着奕歆平日的宠溺,加上一肚子不平的郁气,心胆也特别壮大起来,她持起手绢,嫣然一笑,娇嗔地道:“爷,您不能如此这般草率呀!这关乎着咱们血亲家业,可不是小事儿。”语落,她将身子挨近奕歆,一双柔荑抚上胸膛,不停在上头画着圈圈儿,有意无意地挑弄着。
奕歆嫌恶地瞥了一眼,用力将她那双胡乱摸索的纤手甩开,喝道:“闭嘴!什么时候有你插嘴的份儿,血亲家业这档事还轮不到你在这儿搅舌根,快回你的院子去。”
力气之大,简直让纤纤弱弱的媚茹很没尊严地倒卧在地,显得狼狈不堪,除了自家陪嫁过来侍俸的ㄚ头外,也没任何人愿意上前搀扶安慰。
在众目睽睽下,媚茹扭着头,梨花带泪、气冲冲的离开大厅,所有厅上的仆人们没为她可怜,反而心底直嚷叫好,这老爱作威作福的侧福晋今总是得到教训了,实在是大快人心呀!
额外的闹剧一下,大伙儿又把焦点放到主角儿身上,经过方才的风波,此时众人的心中对于王爷提起的事儿也似乎较无先前的反感了,和着媚茹比起来,眼前的这位小娃或许还更惹人怜爱。
“湘兰确是本王收的小厮,可对他,已像是亲子般对待,你们叫声小爷有错吗?若他非汉人,本王早就名正言顺地收他为义子了;而现下,你们还有啥好异议不满的就全说呗!本王会一一厘清,叫你们个个心甘情愿。”尤以那最后四个字,他特意说得重、拖得长,好似像把红铁深深烙在全场所有人的心头,叫他们时时记得这严厉警告。
长袖一挥,摆出的就是副王爷威仪,纵使这位王爷尚称年轻,那迫人的气魄庄重还是叫人不禁畏敬几分。
既然这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威胁强迫的意味儿明摆着,连平日最得宠的侧福晋都被赶出主厅,纵使有意见、心头不平,可有谁还敢出声反对,若有,想那人准是不活了,才会做出这种傻事。
众人们个个低头不语,没个敢出声,当然也就没反对声浪出现。
如鹰般的锐眼向着四处逡巡一周,奕歆沉笑着,便朗声正式宣布道:“若你们再不吭声,本王就当是默认了,从此之后,湘兰亦是你们的主子,千万不能让他冻着、冷着来,湘兰你站到面前来,让大伙儿仔细瞧瞧他们的新主子、新家人。”
被唤到名的湘兰是一脸茫然,小脑袋左顾右盼的,对着众人们投来的目光感到极不顺畅,闷闷地垂下头,抬起小腿,缓慢地朝着奕歆走过去。
“别慌,在这府里你是主,他们是仆,你仅管吆喝差遣。若有人不服、不听你号令,大可告知本王,懂么?”
原严厉的刚硬在一对着湘兰、同他说话时,便转成一副柔善的模样,且嘴角时常带着淡淡的笑意,就算是在媚茹的服侍下,一向严肃的奕歆也很难有这种表情,众仆们全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两眼直瞪瞪,直观着湘兰这位“小爷”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法子能让王爷变成这般。
“懂了,谢谢爷。”湘兰轻轻地点点,两片红云飞上双颊,面红耳赤的,那娇羞的模样说有多醉人就有多醉人。
奕歆满意地微笑着,拍拍他的头,执起湘兰的小手两人便走出大厅,留下还一群惊愕的仆人。
仆人们是你看我、我看你的,全然不解,家主爷的改变虽奇异,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仔细打量着,或许还说得通,且人都走了,也没啥好看的,便一哄而散,干活去了。
穿过回廊,奕歆领着湘兰来到月院,在偌大的宅子里走上好些的时间,来到处小园中。
那是一处种满花花草草、柳枝垂吊的漂亮园子,到处充满着不知从何地飘来的薰香,混合着自然的花草香味竟没有意外令人感到不搭,两相融合,反而更有种无法言欲的迷人馨香,闻来飘飘欲仙的,恍若在仙境游逸般那样的筋软骨酥,让湘兰有些沉溺在此香气中,心神随之飘荡。
奕歆带头推门而入,并将湘兰给牵了进去。
在朴素绣帐里头,只见一张美丽的脸孔,迎来的目光也是慈爱温暖的,湘兰被那样的柔艳给震摄住了,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硬是移不了步伐。
奕歆微笑,立即将湘兰牵到那美人的面前,并体贴地替她垫好背垫,让瘦弱的身子舒服些后,他才道:“彩蝶,如何,今日好些了么?”
“多谢爷的关心,妾身好多了,早上大夫说只要多休息几日,就可下床走走了。”彩蝶勉强撑起疲累的身子,右手还不停在那大腹便便的腹部上小心抚摸。
奕歆也抚着彩蝶那浑圆的肚子,笑道:“那太好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好替本王生个白胖小子。”接着,他将呆立的湘兰招过来,推向面前道:“彩蝶,本王和你介绍,这位是湘兰,名义上是小厮,可实质下和本王是情同父子。”
见着小小的湘兰,彩蝶立刻伸手轻轻将他揽向身边,好仔仔细细打量,笑道:“唉呀快、快,我瞧瞧这么俊秀的一个小娃儿,一看就知聪明伶俐。爷,您是打哪找来这样的孩子,叫人打从心底喜爱。”
“你忘了,他就是先前庆宴时唱娃娃戏的那小尼姑呀!”奕歆解释道,惹得湘兰又是一阵羞涩,那是他初次在众人面前唱曲儿,还差点出了大丑、当场大哭,现回想起来,能叫他不羞吗?!
听得丈夫这般解释,彩蝶像是发现什么奇珍似地惊呼道:“啊,就是这小娃?真看不出呀!这样粉粉嫩嫩的小脸,纤纤细细的身段,实在是好哇!好哇!若我也能为爷生出个这样白净秀丽的娃儿,那我就心满意足了。”她拉着湘兰的手,摸摸柔嫩的小脸蛋,频频地夸赞着。
她亲昵的行径,让湘兰是受宠若惊,可一会儿又倍感亲切,心底霎是涌起满满的好感,他便轻声地道了声“福晋好”又是惹得彩蝶喜爱不已,直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放下。
彩蝶向湘兰说了好些话,得了欢喜,并从怀里拿出自个儿亲自缝制的绣花荷包送给了湘兰,不仅如此,她还要湘兰平日没事就来和她说说话。
身为端福晋的彩蝶自小身子骨是差了点儿,加上有孕在身实不好到处走动,整日不是闷在房里躺着、睡着,就是偶尔到小园走走,日子倒也无聊的紧,有人陪伴总是好的,见湘兰这么可爱讨喜,她是更加想亲近亲近。
黑白分明的大眼注视着那张稍无生气的美丽脸庞,慈爱的目光、温柔的笑容,还有那即将为人母的光辉,在在震撼着湘兰幼小的心灵。
若他不是天生有着缺陷而成了孤儿,若他如一般孩子一样有爹亲娘亲疼爱,现下在他面前的,是不是就是这副天伦之乐的情景?
有了王爷这位尊贵的阿玛了,他还可以再有位美丽温柔的额娘么?想着,湘兰又不由愁肠百结,过于幸福的情景叫他无法坦然面对接受。
幸福是这么简单易得,是不是也像如此简单失去?还是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人去,仍是徒孓一身。
可这手中传来温暖的触感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呀!湘兰恍然地捏着自己的小脸,刺疼感告知他一切都是真实的,无庸置疑,心中的那朵疑云也就渐渐散去。
一旁的两人瞧见他的动作不禁笑开了,听着,湘兰先是一阵措愕,不知自己到底又做了什么窘事惹得他们发笑,他略歪了头,细想着,随及便忆起方才愚蠢的举动,也笑了。
顿时整座屋子里充满着欢乐的笑声,久久不散。
常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出人生戏码,是开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