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八章

纳兰明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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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过的时候不要低着头,要把头抬起来,向上看。”

    下巴被轻轻托着抬起来,吴欣视线跟着抬了起来,男人好笑地看着自己无精打采的女儿,然后继续加力,把小姑娘的脑袋继续抬高。

    最后定格成一个仿佛是流了鼻血后,只能抬头止血的看天姿势,小女孩用一种“让我摆出这么蠢的姿势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表情谴责地盯着自己的亲爹,差点让男人当场笑出来。

    “看到了什么?”男人忍着笑。

    “天。”女孩干巴巴的说。

    “还有呢?”

    “……”还有什么啊,头顶除了天还有什么吗?

    小吴欣莫名其妙地放远视焦,蓝色的色彩从视线的中心逐渐铺散开来,被高空气流打成丝状的白色薄云排成层层海浪,这抹令人舒适的淡色向着四面八方延伸,钻入楼宇的缝隙,穿过层层树叶,烟状的低空云在矮一些的位置顺风迁徙,飞机拖着带状的尾气,将整片蓝色分割成不等的两片。

    一只手覆盖在双眼上,吴欣扭了扭头,伸手把亲爹的手拉了下去。

    “白天的时候是蓝色,晚上的时候会有很多的星星,每次你抬起头,都不会看到相同的东西。”男子揉着女儿的脑袋说道,“不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天气,没有哪两次的完全相同的,有时候深,有时候浅,大部分是蓝,偶尔会变红,有时候太阳大得睁不开眼,有时候还会有日食月食,不管你开不开心,生不生气,它都在那里。”

    吴欣认真地听着自己爸爸说话,头上的天很是平常,她以前也没有真的在意过是什么样,但是男子现在却是在和她说着从前的自己绝不会去仔细看的东西。

    “所以欣欣啊,你以后不开心的时候,不要低着头,你脚下的地太近太小,又不漂亮,只能让你越看越难受,还不如抬头看看,天一直在变来变去,但一直在你头上陪着你一起,难过的时候就把那些想说的话扔到天上,它们就像云彩一样,被风吹着一起飘走。”

    最后一句显然是在哄孩子,连吴欣自己都听了出来,但小女孩没有直接开口吐槽,怎么说呢,虽然不知道爸爸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对,可她现在确实已经感觉好多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慢慢长大后的吴欣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或许是因为自己第一次用心去看天空呈现出的模样,所以当时那色彩鲜明的苍穹,便与那句话一同留在了心里,伴随着记忆流淌至今。

    “——不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不要低着头,要抬起头向上看。”

    父亲殉职的时候也是这样,心中的苦闷说不出口,眼泪也不足以宣泄疼痛的时候,吴欣就会跑出去,在视野开阔的地方看向头顶天空。

    在很久之后,吴欣才发现真的跟父亲说的一样,天的颜色深深浅浅,云朵起起伏伏,阴晴雪雨,月盘盈亏,星穹满目,或是彩霞如火,几乎没有哪两次抬起头,看到的是相同的景色。

    母亲的工作越来越忙,学业也愈加繁重,吴欣学业不错,被推荐入了某所重点高中的附中,排行最靠前的直升班里,都是学习不错的学生们,还有一些体育、艺术方面的特长生们,她和同学们的关系普普通通,有几个谈得来的同学,也有聊不上天的圈子。

    这个构成复杂的班级一路从六年级升上初中三年级,教室从一楼搬到四楼,课程越来越难,模拟卷越做越多,整个年级的气氛从开学就开始变得逐渐紧张起来。

    班级中总有一些不合群的同学,有时候并不需要什么缘由,可能只是因为老师的一次训斥,可能只是因为一次月考中拉低了班级的平均成绩,也有可能是衣服穿得不好看,甚至只是在合唱时唱错了几句词,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让一个性格内向、基本不怎么理人的女生,成为了众人奚落的对象。

    原本那女孩只是一个边缘人物,在课堂上的存在感也稀薄,吴欣能记住自己这个同班同学的名字时,也已经是初中二年级左右了。

    ……最开始,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那个女孩站在窗台边,打开窗户透风,不知道从谁最先开始,只是依稀记得应该是一个男生带的头喊起来——

    “跳下去啊!”

    带着兴高采烈的喜悦,带着期待的恶意感,有声音和了上来。

    “跳下去!”

    “跳下去!”

    撑着下巴埋头写着试卷题的吴欣一下子抬起了视线,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同班同学们,就好像头一回才认识他们般。

    “跳下去!”

    “跳下去!”

    “跳下去啊!”

    等一等,你们都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你们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吗?你们认识她是谁吗?

    越来越多的人开口附和,手上的笔落了下来,滚了两圈后掉到地面上,笔杆断裂的声响被一声又一声的恶意湮没,吴欣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还没入冬的季节,就像整个人都被扔上了高原的雪线。

    “跳下去!”热烈的回应在教室里响动。

    ——不,这样不对,这是不可以的。

    “跳下去!”沉默的女孩依旧靠在窗台边。

    ——快点停下,要不能呼吸了。

    “跳下去!”黑色的恶意弥漫开来,狠狠掐住脖子。

    ——再继续下去,就要窒息了!

    吴欣眼前越来越黑,声音在耳朵里震颤神经,画面整个扭曲了起来,已经要看不清人了。

    为什么,那明明不是对我说的话,但再不停下来,却是我快要死了——?!

    “嘭——哐啷铛!!!!!!”

    猛然飞起一脚,讲台整个飞了起来,狠狠撞上黑板,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黑板碎片飞散,伴随着响动落到水泥地面,恶意起哄人全部被掐住了嗓子,教室里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他们愕然看着把腿慢慢放下,宛如经过了百米冲刺般剧烈喘息着的女孩。

    吴欣站在教室前大口喘着气,她动作缓慢地转动身体,微红的双眼落在某个人身上,然后移到另一人,接着又是下一个,所有人都呆滞地憋着呼吸看她,其他班级闻声而来的学生们涌在前后门口,识趣地闭着嘴巴保持安静。

    “你们都在干什么?”

    吴欣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沙哑。

    “……你们知道你们喊了什么吗?你们知道这话的意思吗?你们为什么能这么讲话?你们没发现自己在杀人吗?你们良心,你们的良心就不会感到痛吗?”

    脑子还没能正常运转,只能将一个个问题倾泻出来。

    然后,细微的响声回馈了回来——

    “真扫兴哦……管什么闲事……”

    “不就是开个玩笑……”

    “说说而已嘛……”

    “……关你什么事啊…又没在说你……”

    “她又不会真的跳……”

    “……你以为你是谁啊……”

    吴欣咬着牙,无名的心火燃烧不止,她还没继续张口,又一个声音就跟着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在教室中,而是从外面传来,混在人群中一个兴致勃勃的,同样带着点恶意的声音——

    “哇,一班的人好厉害哦,我刚才听到他们逼一个女孩子跳楼耶,重点班的学生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吧,啧啧啧……”

    接着十分微妙的,伴随着那个声音,又有其他的人声也跟着响起。

    “真的啊,这个班的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子发火了哦……”

    “不关她的事就不能开口说话呀,一班的学生好吊哟。”

    “逼别人跳了楼,直升名额说不准就多出一个了吧……”

    议论逐渐扩散,整个教室里坐着的人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吴欣平复下呼吸,扫了一遍那十多个表情开始扭曲的同学,迈步走了出去,外面挤着的学生们给她让开一条道,然后目送着吴欣一路走向办公室。

    没过多久,带着毕业班的班主任就回到了办公室,见到了站在办公桌边等着她的吴欣,她已经去看了教室,讲台歪了一个角,冲着教室那面的木板都从中间被踹断,黑板的一半磨砂玻璃已经掉下来摔得粉碎,露出了后面的砖墙,全班表情都跟被摁着揍了一顿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问话也不怎么开口,其他班级学生煞有其事的议论让她头都有点大了。

    “说吧,吴欣,怎么闹出这事的?”班主任简直烦得要死,她从没想过居然是这个学习成绩还不错的吴欣闹出来的事情,这周教师她会议肯定要被挑出来单独批评。

    吴欣张口开始诉说,从那句一同起哄的“跳下去”,到自己跳起来发飙,没有夸张,也没有疏漏,班主任觉得自己脑仁更疼了,她耐下性子开口:“吴欣,我知道你觉得大家做得不对,但你怎么不在那女孩子身上找找原因?”

    吴欣看着自己的老师,错愕地睁大眼睛。

    “为什么不排斥其他哪个同学,而是那个女孩子,难道就没有其他原因吗,会让大家讨厌,你不觉得那个女生自己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吗?”

    “荒谬。”吴欣冷冷看着那个女人,熟悉的怒意再次向上翻涌。

    她的视野又开始扭曲,剥掉了教师光鲜的外皮,这个女人竟和班级中的那些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你说什么……”女教师惊讶于自己学生的口气。

    “您,不,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被排斥吧?你有问过一句她平时是怎么样的人吗?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判断她有错?其他学生就可以怂恿自己的同班同学从四楼往下跳?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吴欣看着女教师一点点难看下来的脸色,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带着蔑视,“说话确实不犯法啊,但你记不记得你现在是一个老师?!你是一个人民教师啊!!而她是你的学生!他们都是你的学生!你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处理这样的事情吗?那么多人逼着一个同学从窗口跳下去!你不应该去教室里调解同学之间的矛盾吗?为什么啊?!凭什么啊?!什么都没问一句的你!要在这里!理直气壮地来告诉我!那个女孩子她肯定有错!她活该是吗?!”

    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没有上课的老师都看着这里,而吴欣则已经冲了出去。

    下一节课她没有去上,再下一节也同样。

    兵荒马乱,母亲又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学校,商量赔偿的事情,吴欣的话没有被提起,妈妈隐约猜到了一些,吴欣没有辩解,提早收拾书包回了家。

    “你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想上大学,我就供你继续上,要是不想上了,那就去考个中专,学点技术谋生也好……”母亲十分劳累,繁重的工作和加班压弯了脊梁,她没有直接责骂自己的孩子,“我就希望你能好好的,不要到处去惹事,只是这样,可以吗?”

    吴欣沉默地点点头,并不是没有辩解的话语,也不是找不到解释的理由,更不是说不清正确和错误,只是……中年女人已经有点变白的头发,就让吴欣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面对疲惫的母亲,她能做的只有点头。

    她没有再在班级里惹过事,那次暴走破坏了初中生草草成型的人脉圈,没有人来招惹吴欣,但也没多少人去跟她说话,于是初中的最后一年里,吴欣也逐渐滑向了边缘。

    那个女生也依旧沉默着,没有开口为她说话,自然也没有私下感谢,依旧如故,时不时被人遗忘,当然之前那种剧烈冲突没有了,就这么继续湮没在班中。

    吴欣对此表示无所谓,她暴走的原因,也不是因为觉得那个女孩可怜,也不是想要感谢,而是当时那种掐住了脖颈的恶意,让她喘不过气来,不得不选择反击。

    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她的成绩不停向上走着,不参加什么兴趣小组,又有时间空闲下来,吴欣会跑到操场后,用跑道与灌木丛隔开的单杠区,找到一根坐在那上面,静静看着天空。

    ——痛苦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不要低着头,要抬起头向上看。

    接着,上半学期几乎过半,有一天,吴欣坐在那里,然后一个女孩手中拿着书,笑着跟吴欣搭了话:

    “你好呀,我叫姚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