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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大都。长公主宫室。
“喔?”长公主眉毛一挑,但却连手中端着的茶盏都没有舍得放下,可见她对于方才听闻的事件,也并不是十分惊讶或者惋惜的:“付墨涵这般轻易的,就被了结了性命么?”
“是。”那前来回报消息的女官说道:“毕竟陈欲章这个大将军的位置,也不是平白坐了这么多年。就算付墨涵假意重投于陈欲章门下,少了护卫们的重重防备,也不是等闲能对陈欲章行刺得手的。”
长公主轻描淡写的一笑:“这是自然了。陈欲章怎么说,也是我大宁一等一的高手。”
女官看得长公主这般反应,兀自心惊:“长公主……可是早就料想到付墨涵的此般结局了?”
长公主的凤眼之中眼波流转,笑吟吟的啜饮了一口手中的热茶,对于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就算只有一成的机会,也不妨让付墨涵一试。毕竟他时刻抱着超越老师的妄想之心,为此甚至不惜出卖了自己的老师去,对于这样一个货色,就算这般轻易的死了,也没甚么可惜的。”
她这副妩媚的姿态,在女官的眼里看来,却远比任何的雷霆之威更为骇人,让女官的手心之中直沁出一层冰凉的冷汗。同样是一条性命,长公主可以在朝堂之上摆出男子般“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姿态、跟满朝群臣对峙,就为了救下古丽仙的命,也可以对一个出身低微、对自己没有任何用途的公主梨庭报以莫名的怜悯之心,想法设法的教她在这个残酷宫廷之中留下自己的一条命,却也会明知了付墨涵的惨烈结局,却放任甚至是暗地里鼓舞着他,去平白送掉了他的一条性命。
无上的慈悲与极端的残忍,到底哪一面,才是这女人的真面目?
女官只感觉背脊一阵阵发凉,因为她突然并不能十分确定,自己的这一条命,又会被长公主留多久呢?
此时,遥远的安国,同样有一个人被这种不确定感和疑惑感深深的笼罩着,从心底里突然间感受到一阵恐惧。
那个人是顾迩雅。
是日一早,顾将军府本来端的是一派喜庆景象。顾迩雅早早的起了身,忙里忙外的安排着各个小厮和侍女们,着他们把门前的落叶扫得一片也不能剩下,桌面上别说是灰尘了,就连一个指印也是不能留下的。小厮和侍女们都笑着议论,这日清扫的标准,用小姐的话来说,“总得让老爷和夫人一进府,就当真觉出还是家里好”。
直忙了一上午,府中内外都打理得宜了,顾迩雅方才有一刹得以偷闲。即便是已有了不少寒意的初冬,这一阵子忙碌下来,顾迩雅的额头上也是沁出了一层细汗,可见当真是花了功夫、用了心思的。虽为女子,可顾迩雅从小就有着不小的雄心,这才愿意跟着父亲上得沙场,对这一日的顾迩雅而言,她的雄心便是让父母一进得家门,就发出“还是家里好”的感慨,和那一声全身心都放松下来的舒服长叹了。
瞧着顾迩雅终于是坐下了,艺苑赶紧着递上了一盏热茶到她的手中,笑道:“小姐忙坏了罢,这会子终可以放心歇一歇了。”
没想到顾迩雅方才落座,连椅子都还不曾温热,便又立即的跳将起来,一拍脑门道:“糟了!清晨里想着,要去林间溪边,采摘母亲最爱的墨兰,这一番忙乱之间,竟然浑忘了!”
艺苑许久不曾见得一向沉稳的顾迩雅这紧张的样子了,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只是老爷夫人寻常回府而已,小姐是不是过分在意了些?”
“哪里的话。”顾迩雅自己却觉得很是理所当然,对着艺苑笑道:“父亲被长公主籍着商讨军事策略之名,扣留在大都数月之久,连一向号称与父亲是君子之交的母亲,都按捺不住想念,亲赴大都探望父亲了,想不到被长公主一并扣留。这会子,一番混乱已过,父亲和母亲终于要回到安国了,我心里怎的不异常欢喜?”
“正是了,小姐说的有道理。”艺苑亦是笑着承认:“此一番老爷夫人平安归来,当真是圣……菩萨保佑了。”
艺苑暗自庆幸,自己方才一时嘴快,险些把保佑与赐福给众人的神灵,说成了草原上崇拜的圣女,而非大宁人心中的菩萨一类。若当真是脱口而出,岂不是无端端暴露了自己齐兹族人的身份去?
好在这时的顾迩雅,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的迎接父母回府一事上,并没有注意到艺苑的任何异常,只是一边急匆匆的赶着向外走去,一边回头对艺苑交代道:“我这便策马去了林间溪边,采摘了那新鲜的墨兰即刻回府,只盼能赶得上父母初抵的一刻。”
直到走出门外了,顾迩雅还在扬声交代着:“各处的细节,你要紧盯着他们好好完成呀,要知道母亲是恁的细心挑剔之人。”
艺苑捂嘴笑着,扬声应承她道:“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去罢。”
顾迩雅走后,艺苑便四下巡视着,找一找还有些甚么可以完善的地方。她发现挂在房门前的两只大灯笼顶上,勉强的还能瞧见一些灰尘,这会子要摘取下来清理,却已是来不及了。艺苑便找来两名小厮,搭了梯子登上顶去,拿着小刷子细细清扫即可。
没想到,连两只灯笼都还没有清理完,不出半个时辰,门外已经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顾迩雅人还来不及进得门来,已经是在门外扬声问道:“他们还未曾到罢?”
“未曾,你已然是赶上了。”艺苑笑着走过去迎接顾迩雅。
顾迩雅把一束还沾着泥土的新鲜墨兰递予艺苑手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找了一张就近的椅子坐下,大大啜饮了一口艺苑递上的茶水,显然是一路策马渴得坏了。
艺苑清理好那束墨兰,找了一至为精致的青瓷花盆盛放着,往四周打量了一番,最终决定放在门口那张红木桌子之上,让夫人一走进门来便得看见。忙完了这一番,艺苑走回顾迩雅身边,瞧着她道:“小姐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又是顶擅长骑术的,从未见小姐策马之后裙裾上溅满了泥点子,可见方才有多么心急了。”
听得艺苑这样一说,顾迩雅低头一瞧,可不正是?这便不好意思的笑道:“我这才发现。还好父母未曾抵达,我赶着去换一身衫子,不然叫母亲瞧见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这副模样,可该笑话我了。”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的房里走去。
直待到顾迩雅把清晨洁白的衫子,换做了一身淡鹅黄。
直待到艺苑备好的那一壶茶——夫人最爱的枸杞玫瑰花茶,腾腾的热气尽数消散了。
直待到桌上摆好了的午膳,在初冬的寒气里,凉到发硬不能再吃了。
直待到顾迩雅满是欢喜的一颗心,渐渐的不断下沉,转而被浓浓的疑惑和不安所笼罩。
顾将军和夫人还未曾回来。
刚开始,艺苑还能安慰顾迩雅道:“小姐别心慌,许是路途上遇到了甚么旁的状况,一时耽误了。”
可又等了许久,直等到夜已经深了,老爷夫人还未回府。这会子,连艺苑也不能抱着侥幸心理去勉强宽慰顾迩雅了,因为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全然不可信的了——路途上就算再遇到甚么状况,也没有这么晚了还未近府邸的道理。
顾迩雅一直托着腮坐在将军府的大门口——艺苑知道,从她小时候起,每一次盼着顾将军自沙场得胜归来,都是同样的一副姿态。待到听得了顾将军沉稳的脚步声响起——顾迩雅是从不会把父亲和旁人的脚步声弄混的,父亲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小小顾迩雅耳中听来,如天神一般,能带给她至高无上的安全感。每次听得了这样的脚步,她总会一下子跳将起来,直钻入父亲的怀中,父亲也就会爽朗大笑着,拿自己在战场上无法打理的满脸胡茬子去扎顾迩雅柔嫩的小脸。
顾迩雅每一次托着腮等在门口,父亲都会如期归来,从没有叫顾迩雅失望过。
这一次,直等到天已经全黑了,若是小时候的顾迩雅,这会子应该觉着害怕了,父亲和母亲的身影还没有出现。
夜深露重,寒气逼人,艺苑不忍心叫顾迩雅受凉,可更不忍心对顾迩雅说出那句“别等了,定是出事了”,所以只得任由顾迩雅托腮坐着,遥遥望着她那有些瘦弱的背影,看上去并不比小时候大了多少。
次日一早,顾将军夫妇逾期未归的消息便传入了安王宫。
白释乐当下起了急,一下了早朝,便急急向着顾将军府赶去。白释言当下心里也是一阵慌乱,甚么也来不及想,就和白释乐一同朝着将军府而去。直近得将军府门前了,白释言被那消息打蒙后丧失的理智,渐渐回来了一些,突然一阵胆怯自心间涌上来,他暗自想着,顾迩雅此时定仍是不愿见自己的,此时她已足够心烦,自己更不该去给她添堵了罢。
他这便勉力对着白释乐笑道:“你先进去罢。我突然间想起……还有些旁的事。”
白释乐心里知道,大哥与顾迩雅现下的状态这般奇怪,二人之间定是发生了些甚么的。可在这日的境况之下,他也没心思顾这些了,只是点点头,便匆匆向着将军府内走去。
剩下白释言独自一人,呆呆望着弟弟的背影——
从此之后,无论沏茶时烫了手指,还是家人遭逢着甚么变故,大事小情,陪在她身边的那一个,都换作旁人了。
无论心底如何咆哮着不甘愿,白释言都已彻底丧失了这一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