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章

楚一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乐文小说网 www.lewen.so,最快更新却忆十年灯最新章节!

    听得宋临这样一句话,白释言本来面对着顾迩雅、呼之欲出的那一句话,就这样哽在喉头。

    那一瞬间,白释言的脑子和心里竟然并没有自己设想的一片混沌,反而无比清楚——他知道,那曾经近在唇边的一个“好”字,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曾经顾迩雅的一双手,距离他那么近、那么近,只要他轻轻的抬起胳膊来,便能牢牢握住那触手可及的幸福。

    然而在宋临那句话出口的一刹那,所有的这一切,在须臾之间,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与自己拉开了沧海桑田般的距离。

    不知道人在极度悲痛的时候,是不是都会开启这样的自救机制。下一瞬间,白释言的反应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释乐他只是去了、生气了、离开了,总是还会有回来的一天,哪怕他一生都不原谅自己,自己总还有机会远远瞥见他对着旁的人,露出他那一份始终挂在脸上的宽和的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了然这一辈子余下的时光再长,自己都再没有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了。

    谁要这一份了然的绝望?

    先是父母,再是释乐,他终于在这世上变作了孤单单、赤条条的一个人。白释言心里发现了一个凄凉的事实:自己连下一个刹那都不知如何面对,要如何去面对今后人生那漫漫的每一个白日、每一个长夜?

    继而白释言发现顾迩雅的反应,竟与自己出奇的一致。没有人想面对这样的现实,人人都抱着天真到可笑的幻想,想要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释乐他……去了?”顾迩雅喃喃道,努力在脸上挂上一副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的笑容,却不知道自己已在一瞬之间红了眼眶,只是强笑着问道:“释乐他去哪里了?可是外出游历散心?因着生我的气了?那么,他何时回来呢?”

    “我不怪释乐,不怪释乐……”顾迩雅继续喃喃的说道,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只是要说给自己听,想要让自己的内心去相信一个与事实相反的故事:“无论释乐去多久,我都不怪他,他是该要去散散心的。”

    “无论要等多久,只要他最终回来就好。”说到这里,顾迩雅脸上的笑容一瞬之间土崩瓦解,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来失声痛哭——回来,现在是全世界最凄凉的一个词语,连从唇齿之间蹦出来,都显得无比残忍,因为任何人都知道,白释乐他,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距离新王登基的庆典那样近,估摸着安国上下没有任何一人会料想到,他们接下来等到的不是新王与王后那盛大的大婚,而是新王的葬礼。

    白释言静静坐在白释乐的寝宫之中。

    那厚重的黑色棺木静置于一旁,散发出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那空空的棺里看得人心慌,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正步履匆忙的追赶着一个人,嘲笑他无望的奔逃、妄想寻回生的希望。白释言坐的地方离那棺木不远,可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眼神,回避着不去看那棺木,好像只要这般,那静静躺在床榻之上的白释乐,就只是如往常一般的睡着了,只要歇息好了、缓过了因上朝繁忙而生的辛劳,下一瞬,他便会重新张开眼来,笑着唤他一声:“大哥。”

    这时,宋临轻声的步入了寝宫中来——不止是白释言,每一个人走近白释乐的身旁时,动作都变得那么轻、那么柔,仿佛生怕了惊醒了睡着的白释乐一般。又仿佛只要未曾惊扰了白释乐,他们就能欺骗自己,白释乐只是安安静静的睡得熟了,总还会有醒来的时刻。

    可这种自欺欺人又能维持多久呢?

    宋临的下一句话,便打破了他自己和白释言的所有幻想:“入棺的时辰到了。”

    已在白释乐的床榻之畔守了一天一夜的白释言,终于哑着嗓子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宋临沉默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白释言又低声问道:“可是释乐……气迩雅和我,气得狠了,这才……”

    这一下子,宋临却是立即摇了摇头:“怎会,大王就算自己心里再痛,也知道如果他自行了断,迩雅郡主会是如何悲痛欲绝,一生都将背负这一沉重的枷锁。”

    是啊,白释言在心里叹道,他亦是想到,白释乐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对待顾迩雅。

    他永远不会舍得。

    “那……确是意外了?”

    听得白释言这样追问,宋临方才不得不开口:“放走了迩雅郡主之后,大王的脸上虽是一直挂着笑,背过人去,却竟叫我瞧见,生生吐出两口鲜血来。大王转身眼见我目睹了这一些子,反倒宽慰我说,这一阵子朝中和军营中事忙,自己也是累得很了,这便策马出去闲转一圈子,散散心情,也就无事了。”

    白释言静静听着。

    “当下里即便木讷如我,也知大王想要一个人静一静,这便放他走了。”宋临继续说道:“没想到我刚回到军营里,没一会子,就有兵士匆匆来报,说大王横遭意外。我匆匆赶到事发处,那是一条河边,因近日里雨水多了显得有些湍急,一浑身湿漉漉的孩子坐在河边呜呜哭个不停,连赶来安慰他的母亲紧把他拥在怀里也是无用,显然是吓得狠了。我这才知道,这孩子方才失足落水,叫外出散心的大王偶然间撞见,他一贯善心,这便赶紧下河去救人,没想到,把那小儿托上了岸边,自己却……再也没有上来……”

    什么?白释言一脸的茫然:就是这般?

    白释乐经历了沙场杀伐的惨烈,经历了重兵围城中箭的凶险,他都一关关在鬼门关里闯过来了,他最后的离去,却就是这般?

    因着一个简单平凡到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小意外。

    只是无端端发生在了白释乐身上,他却没有躲得过去。

    盛大的哀乐呜咽着传入了顾将军府里来,顾迩雅听得心里烦闷,直皱着眉头唤道:“艺苑,去把窗子关得紧些。”

    艺苑在一旁候了许久不敢开口,可又觉着这一件事太大,由不得自己不问,终于还是轻声道:“大王……释乐公子的葬礼,小姐……不去看最后一眼么?”

    顾迩雅却只是把手里的针线又握紧了些,头也不抬的答道:“我很忙。”

    艺苑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哀乐的鸣奏转而更为凄婉,听起来,是葬礼的仪式行进至将军府门前了。艺苑终是按捺不住,想要探头出去望上一眼。

    “艺苑。”顾迩雅却在身后赶忙着叫住艺苑。艺苑听得她的声音有些发抖,里面是藏不住的惊惶,仿佛过于急切的想要留住自己,这便回过头来望着她。

    顾迩雅虽则声音发颤,却没有如艺苑预想一般的哭出来,仍是笑着的。她带着如往常一般无异的笑容,把攥在手里忙活了一早上的物件,递与艺苑面前,炫耀一般的说道:“你看,我亲手补好了。”

    艺苑瞧见,那是在顾迩雅穿着一身红到艳绝的嫁衣、想要登上山顶之前,白释乐亲手递给她的那一件鹅黄色披风。

    顾迩雅把那披风在眼前来回前后转了几次,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一边喃喃说道:“山路难行,那嶙峋的怪石竟是把这披风划了数道口子,当真可惜,还好我已修补得好了。”

    她急忙忙的把那披风举着,献宝一般呈到艺苑面前:“艺苑你闻,这披风上还有释乐手上的味道呢。”

    艺苑怔怔的瞧着顾迩雅,瞧着她那么努力的想要笑,眼泪却终是忍不住的一滴滴落了下来,脸上的神色因此生出一种从未见过的奇怪来。随即顾迩雅发现披风之上多了一块一块的水渍,惊诧的“呀”了这一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赶紧慌张的在整张脸上胡乱擦拭着,好似生怕自己的眼泪弄脏了披风,冲散了白释乐留在其上的最后的味道。

    这之后顾迩雅第一次踏出房门,是来到了安国城门的门楼之上。

    冬日里的寒风猎猎作响,吹动着顾迩雅身披的淡鹅黄色披风在身后高高扬起,如随时会飞离枝头不再回来的鸟儿的翅膀。

    她远眺着城楼之下,副帅宋临率领着安国年轻的将士们,整装待发。

    那本来属于白释乐的主帅之位,此时却是空着的。

    无论事情的走向多么不似预期,与沛国太子周啸的军队联手、起兵推翻大宁的大日子,终于还是来到了。

    将士们静静等着,没有人躁动,也没有人议论一句。仿佛大家都还在期待,他们最为敬仰的年轻主帅白释乐,会从门楼之中策马而出,率领着他们攻城拔寨,让本来平凡安度的人生从此熠熠生辉,留下无数笔年老后对儿孙辈说起的谈资。

    顾迩雅也与他们一样,静静等候着。

    这时,那一阵哒哒的马蹄响起了。

    所有人向着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袭洁白的披风不染纤尘,黄铜制成的铠甲衬着一脸的坚毅,高高举起的佩剑振奋着所有年轻人体内的热血,让他们愿意跟着他去冲锋、去杀伐、去争夺天下。

    只是那一张脸庞,换做了白释言。

    终究,最不愿意拿剑的他,被命运一步步推着,走到了这般田地,拿起了手中的佩剑。

    顾迩雅在高高的城楼上远眺着。她与白释言之间,是冬日里冷冽的风,是安国全军上下的梦,是安国一国的责任,再不似往常一般触手可及。

    她瞧见白释言手中握着的,是她亲自盯着城中巧匠打造的那一柄佩剑。

    那又如何呢?

    握起了她赠予的佩剑,就再也不能握起她被寒风吹得凉凉的手了。

    ---------------------------------------------------

    第一部《山雨欲来》完结;

    第二部《狂风满楼》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