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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受了梨庭赏赐的果儿,平日里木讷讷的人,因着这股子内心的兴奋劲头,话竟也多了起来:“梨庭公主近日里好兴致,倒是经常纵了马出游。”
“是了。”梨庭笑道:“初春将至,近日里的景致很是可人。不止是我,现下里,你们公子好容易忙过了军营里的这一阵,我还要拉他同去纵马赏春呢。”
“公子当真是好福气,有……有公主这样好的人,肯这般陪着他。”那小厮说着,脸竟是自顾自的红了起来。他不善言谈,内心对着梨庭有万般的景仰和好感,也不过只能化作了简简单单、最为质朴的一个“好”字,但他说这一句的时候,整个的语气神情却又是顶顶诚心的了。
“你们公子,近日府里横遭这般惨烈的变故,我带他出去散一散心,也是应当。”梨庭的神情是至为温柔的,让哪怕全然不识得她的人瞧见了这副神情,也真愿全心信赖了她去。
“啊,正是了,为着给公子选一处最为开阔的美景,公主近日里这才频频纵马外出,一去就是大半日罢。”那小厮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继而又是一阵感动的笑浮现在了他那年轻而憨傻的面庞之上,内心里感叹着,梨庭公主待公子这般好,当真是用了心思了。
梨庭掩嘴一笑,算是默认:“你这鬼灵精,整日里在马厩里窝着,对着不谙世事的马儿,自己懂得倒是不少。”
对着梨庭善意的嘲笑,小厮也是很受用的,赶紧着以十分恭敬的姿态,从马厩里牵出两匹最好的马儿来,又还记得在衫子上把自己的一双脏手擦了擦干净,这才把缰绳递交到梨庭的手中。
梨庭冲他娇媚一笑,自己翻身上马,又牵上另外一匹,轻巧的离去了。
“梨庭!来得正好,你怎知我正在想你?”军帐之中,望着梨庭巧笑着走进来,左山言一张苍白凹陷的脸上,霎时间如吃了什么大补的汤药一般,泛起好一阵红晕。
若方才马厩里的小厮,瞧见左山言这副兴奋的姿态,是定然不会再相信他需要任何散心的了。这样的好情绪,又哪像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父亲的人呢?若叫任何人瞧见,都只怕会狠狠鄙夷了他的冷血心肠去罢。
梨庭却是顶会说话的,对着左山言笑道:“知道你这副笑模样,都是强撑着做给我们看的。刚刚失了父亲,心里定是异常惨痛苦闷的了。我瞧着你军营里的事务暂且忙过一阵了,今日里,我带你同去策马散心一番,你说可好?”
“好!好!”但凡梨庭金口玉言,左山言哪里有说半个不字的道理?更何况是平白得了这与梨庭同游的机会,更是好一番迫不及待了。
二人一路策马,向着军营更偏远处的郊外行去。
梨庭在前方引着路,一面转头对左山言道:“近日里,我把这附近游了个遍,可算发现了一好去处,顶适合供你散心和放松的了。”
面对着梨庭,左山言面庞之上的红晕经久不曾散去:“我听府里的下人说,近来你常借了马出行,原来是这般的用心。梨庭,你……你待我这般好,我就是为着你死了,也心甘情愿。”
左山言定是想不到,自己说了无数次的这一番赤诚话语,这一遭竟会一语成谶。
向着那梨庭口中的翠碧山林,左山言满心向往,马不停蹄,路过一悬崖边的时候,丝毫不曾想到,近日里近春多雨,悬崖边上的泥土更是被雨水冲刷浸泡得松软了,那哒哒的马蹄一阵子踏过去,竟是纷纷向下松垮滑落,左山言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就连人带马,摔下了那高高的悬崖去。
上次从不高的悬崖处摔落,左山言有幸只是断了一条腿。这一次,他却再也没有那般的好运气了,这一悬崖的高度,已是能够确定他再无生还的可能。
但以梨庭的谨慎,她还是费心绕到了那一早已提前查看好的小路上,小心翼翼的攀下悬崖去。哪怕攀下悬崖要冒着一定的危险,一路也是艰难,她也定要亲眼验证一番,左山言的性命今日是定会结果在这里的了。
待得梨庭好容易来到左山言的身边,洁似梨花、似白雪的裙摆之上,已是沾满了避不开的泥浆。这时的左山言,已是只剩了最后的一口气在,奄奄一息了。
梨庭在他身边缓缓蹲了下来,拿手凑在他的鼻息前试探了一番,然后静静的待着,他这最后的一口气何时会彻底断了去。令梨庭全然没想到的是,左山言这时还能拼着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对着她露出至温柔的笑颜来:“梨庭,那悬崖……悬崖路滑……危险……你何需亲自下来……你瞧,你的裙裾……被泥弄脏了,好可惜……”
梨庭是当真有些惊讶了:这个人,自己的性命马上就要丢了,可他的眼里全无这一件大事一般,竟只瞧着自己裙摆上的那些泥点子,把那些泥点子反当做了他最大的事。
没错,在左山言眼里,哪怕只是梨庭裙摆上的小小泥点,也当真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
这一番错愕,让梨庭不知不觉间,对着左山言道出了一句她万万没想过自己会坦诚的话语:“左山言,你可知这是我故意设计你?”
左山言脸上,温柔的笑容不褪。
梨庭更是不解,不解左山言为何会是这样的状态,继续怔怔道:“我存心取了你的性命,这才提前察看好了这一即将垮落的悬崖小道,让你的死,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意外。”
也许以梨庭的聪慧,一瞬之间,她早已在心底设想了左山言可能做出的一万种反应,但唯有左山言真实反应的那一种,却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左山言全然不恼,反而把声音放得更为轻柔,也许是因着生命即将燃尽,同时也是怀着唯恐吓到了梨庭的温柔:“你要取我的性命,你告诉我一声便是,我便好好的坐着,等你来取。何必费这一番苦心,你自己也要靠近这危险小道,若你自己遭遇了半分危险,可如何是好?”
仿佛梨庭不是一个心狠手辣、取人性命的妖女,而仍是他眼里笑容纯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死亡惊骇的小女孩。
带着这样温柔的笑颜,左山言终于是缓缓的阖上了双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脸上的神情竟是这般满足。
梨庭的心里,其实受着了一番极大的震撼,对着左山言的尸身,怔怔的坐了好久。
然而,待得这股子地动山摇一般的震撼渐渐弱了下去,下一刹那,梨庭的动作,仍是从左山言的尸身里,摸出了调令左家军的那一枚虎符。
这一动作,是出于梨庭生命最深处的本能。如同这样的残忍和冷血,遇上了左山言疯狂的炽热,或许会让梨庭不解人与人之间为何这般不同,却终是她甩不开的本能。
左山言犹在世的时候,这枚虎符也曾时时交到梨庭手里,那杨副将已然看出,曾经威名赫赫的左家军实权,早已是握在这年岁不大、谋略却高的小公主手里。这会子左山言横遭意外去了,去世前亲手把虎符传予梨庭公主手中——当和左山言关系这般近的梨庭公主这样说,所有人自然不疑有他,这一大宁王朝战力堪称优异的军队,可就从此只属于梨庭一人了。
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可曾会忆起左山言濒死之前,那尤为温柔的一张脸庞么?
安国。安王宫。
自白释言凭着一股子热血、求顾迩雅嫁予他之后,除去处理朝政的时辰,他便不分昼夜的躲在那军营之中,白日里操练精兵,夜里钻研谋略,已是半月有余了。这会子要不是参与一位叔父的寿宴,只怕他还不会在这一时辰,现身在了安王宫里。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甫一现身,躲不开的,便是顾迩雅的一句答复。
许久不曾饮酒了,白释言只觉得自己的酒力退步了不少。几位臣子轮番敬酒下来,白释言头有些昏昏的,竟是不胜酒力一般。他只得趁着众人觥筹交错的哄闹之时,不许宫人通报,独自一人悄悄步出殿来。
但白释言心底了然,无论通传与否,那皎洁月光之下,定会有她的身影在等着。因为她的目光,从寿宴的一开始,不,也许是从人生的一开始,其实从不曾离了他的身上。
瞧见许久不见的白释言,顾迩雅倒也不恼,只是轻笑着问道:“你可是有意躲我?”
白释言头昏昏的,一时间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只是瞧着月光下她的身影出神。今日的她身着一袭白得不染纤尘的裙衫,衬着她纤瘦的身影,显得无比轻灵,好似白释言若一个不在意的眨了眼,再回过神来,她就会如那仙子一般、飞升回明月之上了。这时他又庆幸现下的自己酒力退步了,这样他便不用拿出一副理智来面对她,只需由着自己的本心,愣愣的瞧着她便好,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推到了“不胜酒力”四字上去。
顾迩雅轻声说:“我知你的顾虑是甚么。但我们,或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