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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子,朵拉可该无比的庆幸,方才自己没有在一个冲动之下,当真伸手去触碰了白释言的脸庞。因为在两人都度过了最初的一阵惊讶之后,朵拉注释着眼前白释言神情霎时间的变化,便知道天资聪颖如他,已是全然想透了朵拉是齐兹族公主、且曾经深入安国的这一件事意味着甚么,所以他的神情才会在短短须臾之间,从最初全然没有想到这一生会再见朵拉的惊讶,到然后露出的那短暂亲切而欣喜的神情,再到立即之间变得冷漠,仿佛从来未曾识得过朵拉其人,更希望从来未曾识得过朵拉其人。朵拉在心底一阵尴尬的苦笑,好险好险,若自己方才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伸手去触碰了白释言的面颊,可能会被这样情绪之下的他一掌狠狠打开去罢?自己虽是草原长大的女子,不如大宁女子一般害羞矜持,但身为女子的尊严总也还是要的,若当真被白释言一掌打开了自己的手去,这样的丢脸,恐怕自己会如草原上在兽群中尊严尽失的小兽一般,找一个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寂寥山洞,一下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也就罢了。
朵拉当然清楚,一旦白释言知道了自己是齐兹族公主这件事,便会立刻明白自己当时深入安国是为着甚么,也会明白那军事情报失窃之事,和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至为严重的事宜,都与她朵拉脱不开关系。
所以,虽一向纨绔、但到底懂礼,更何况又尤为心善的白释言——若不是这般的心善,当年也并不会无端收留了并不熟识的朵拉入住进自己的宫室了,才会对着朵拉毫不遮掩的露出了这般嫌恶的神情来。那神情让朵拉能够清楚的解读出,白释言只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朵拉才好,坚定无疑到朵拉连任何误解的余地都没有,想要给自己一丝遐想的空间、对自己略做安慰也办不到。
眼瞧着白释言的这副神情,朵拉一下子向后退却两步去,立即退离了白释言的身边近旁——呵,朵拉又何尝不知,一旦自己一向里最为担心的真实身份暴露了,便是说任何解释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了。其实朵拉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在自己离开了安国以前,亲口对白释言坦白了自己的公主身份便罢?但她的内心又太过于清楚,自己伙同艺苑窃取了那份至关重要军事情报一事,且不说事件本身的性质有多么严重,只消看这一事件引发的一系列后续之事,便足以让白释言一辈子都不原谅她。所以哪怕坦诚豪爽如朵拉,也实在是酝酿不起那样的勇气,亲口对白释言坦白了自己身份的事实。
她只是头也不回的从白释言的世界里离开了,鼓励着白释言不要错过了顾迩雅,不要错过了分明早已确定的内心的真爱。这样眼瞧着今生所爱的人的脸庞,在自己面前蓦然消失,而且是自己率先做出了这一回过头、转过身的动作,已是朵拉所能酝酿出的最大勇气了——既然造成的伤害已无法避免和回头,那么就洒脱的给他最好的建议,给他幸福的机会罢。在她与白释言之间,哪怕最终只有白释言一个人能当真获得了他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幸福,哪怕朵拉孤身回到了草原、回到了她自幼时起便一心想要逃避的生活里,就这样寂寥一生,朵拉觉得也不算枉费了。
所以朵拉才会在回到了草原之后,竟有决心和勇气成为了护佑草原的圣女,她当然知道这是一生的事,意味着四个可能是世间说起来最过惨痛之字——永失吾爱。
白释言那样的一副神情,让朵拉只是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就强逼着自己从白释言的身边快步走开、向着父汗的大帐里走进去了。那一刻,朵拉其实又是庆幸自己现下里拥有草原圣女的这一身份了——毕竟这便更可以让自己断绝所有的念想,想着无论白释言是不是这样的坚定绝情,只消着自己这样的身份存在,便能在心底不断不断的提醒着自己,自己今生与白释言是再无可能了。
方才面对着朵拉的时候,当明白了朵拉是齐兹族公主这一事实后,白释言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在一霎之间绷紧了,若这事不是朵拉所为,不是那个曾笑盈盈如一团最明艳的火焰在他面前活泼跃动点亮了本应无聊的那些日子、放下了自己的习性来陪着他赌书泼茶的女子所为,他相信自己这时已经一把狠狠掐住那人的脖子,向那人讨要个说法究竟,然后手一加力,便会毫不犹豫的结果了那人的性命罢。可是……毕竟面前所站着的这人是朵拉,曾经朝夕相对、再熟悉亲切不过的爽朗草原女子,和心机深沉、为自己和所爱众人带来了无可比拟的麻烦之人,这两个身份竟无端端重合在了一起,重合在了他眼前这一小小娇弱的身躯之上,让这一向觉得自己已是成长了不少、面对着朝堂之上很多复杂状况已不再手忙脚乱的白释言,一时之间竟也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做些甚么才好。还好看着朵拉方才那一瞬仿若受到了重伤的眼神,想来聪慧如她也是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所以快步的从自己身边走开去了。
朵拉的自觉离去让白释言终于舒了一口气——就这样罢,让自己当真对朵拉动手,似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般狠心的。可想起自己所爱众人受到的那些伤害,无论朵拉方才受伤的眼神多么惹人怜悯,心善和没原则如白释言也没半分可能再去安慰她了。就这样罢,就这样勉强做出了一别两宽、只当彼此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此完全不存在的模样,再也不见、不想便罢。
走进大汗拜黑帐内的朵拉,不得不暂时放下了方才偶遇白释言那难以抑制的跌宕复杂情绪,因为自幼时起便最为严厉、让自己每次面对着他时都怯生生的父汗,此时正一股脑的对自己倾倒着一大顿的吩咐,与安国结盟之事的背后,齐兹族内有无数上不得台面的细致琐碎的事宜,父汗是要交给自己去办的呢。自己必得用了全部的心思和脑子,拼尽全力的去听明白、记下来,若是这其中漏了一件、错了一件,父汗那暴怒和失望的神情,可又会让自己好长一段时间之内不会好过了。虽然待朵拉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之后,拜黑已经很少再因她未曾达到了自己的期许和要求、去狠狠的向着她抽上一顿鞭子,可是那从小挨过的无数顿鞭子,虽然伤口已经痊愈了,但那累累伤痕留在朵拉原本光洁的背脊之上、会伴随她的一生,让她的一生都会活在对这样一种剧痛和羞耻的巨大恐惧之下,哪怕只是面对着父汗便会好一阵瑟瑟发抖,仿佛霎时间变回了那个甚么事都做不好、单薄无助的小女孩。
所以,哪怕是面对着永远失去白释言、让白释言一生都会如此嫌恶自己的这般巨大心痛,朵拉也是在从父汗帐内走出来的一瞬,才能重新感知到这样一种情绪将自己完全吞没。而方才在大帐之中,朵拉只能任由那一阵自幼时起习惯的瑟瑟发抖全然的控制着自己的全部身心。
对朵拉而言,父汗的关注和随之而来的严厉要求是一种巨大的负担。而看在另一个人的眼里,这却是自己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待遇呢。
其实,朵拉还有一个妹妹。
这位妹妹,并非像朵拉一样,是由大汗的正妻可敦所出,而是大汗醉酒时随意临幸的女奴所出。自幼的地位自是比不上朵拉的高贵,大汗也并未对这个女儿的诞生表现出多少的喜悦和期待,而是随便赐了个名字叫作阿纳日便罢。阿纳日的母亲许久之前便早早去世了,虽着因为大汗的女儿过少,看得尤为珍惜些,阿纳日到底也算是得了个公主的封号,但一向在大汗拜黑的眼里,阿纳日和朵拉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相较于拜黑自幼时起对朵拉的至高要求,阿纳日可算是完完全全与普通牧民的女儿一般、在草原之上放养的类型,拜黑的眼光是从来不会落在她身上的。很多时候阿纳日自己的心里都在起疑,终日里事忙的父汗是不是其实早就已经忘却了还有自己这样的一个女儿。
没有母亲的疼爱,也没有父亲的关注,阿纳日从小走得最近的一个人,可能得算是齐兹族的神巫了。从小无所事事的阿纳日,习惯了守在神巫的帐子里,瞧着她不慌不忙的择出可用的草药,或是全不怕半分危险的料理好那些剧毒之虫,半句有半句没的讲起那些不辨真假的远古巫术故事。在神巫的教养之下,阿纳日也还算平安的长大了。
出乎任何人意料的是,这样第一个低贱女奴所出的不得宠的公主,样貌却长成了整个草原上最明亮耀眼的一颗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