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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从集珠院到叠云山,黄珊终于从富贵山居客变成了荷锄采薇人。
每至清晨,天光未亮,她与白玉京便起床来开炊蒸黍。屋室茅蓬泥墙,饭菜粗陋不堪,终日清汤寡水,黄珊虽受了许多苦,可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未曾过过一天如此穷厄的日子。
早上饭罢,在屋中与老僧静坐半个时辰,便开始一日无休的捡花。秋日落花不息,纵使再来几个人,像她与白玉京那样捡,也是捡不完的。
日暮西山,再开锅造饭,饭后照例静坐冥思。白玉京和老僧并不躺睡,黄珊虽本不需睡觉,但仍是坐半个时辰,便告辞回自己的茅屋里躺下歇息。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黄珊本以为自己会觉得苦。可奇怪的是,明明作息如此枯燥乏味,朝暮如此辛苦难捱,她却觉得人生从未有如此轻松过。
像是安息一样宁静,却又生机暗藏。
又是一日清晨。
秋霜渐浓,红叶如花。
黄珊睁开眼时,屋中湿冷弥漫,她手脚仍是冰凉。
起床将被褥叠好,略略梳起长发,她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放眼望去,漫山林木密叶葳蕤,红枫苍叶,杂错缤纷,晨岚像一阵青烟般倏尔飘散,又倏尔弥合,悄悄邃邃,沁入深山,山那么空,那么深,它不知漂往何处,遇见了鸟鸣一喁,清声便在幽谷回鸣,像在天际,又在人耳边。
晨钟又响,响落人院,院中露重湿泥,泥污桂花雪。树上树下,还有点点幽芬寂寂飘摇。
黄珊手扶柴门,无声的望着桂树。片刻后,临近屋中响起轻声,隔着两重篱笆,一个人一身白缁衣,阖门转身。几丈外,他漆眉清目,神闲气静,瞥见黄珊后,便向她微微一笑。
黄珊已同老僧与他一样,身披白缁衣,乌发素颜,雕饰尽去。形影孑立下,她那番无伦的神仙美貌却似乎变了,不再孤芳茕茕,也不再像镜花水月,她的目光容思变得那样自然,那么寻常,好像恬然与花草虫鱼相和,山溪日月同光。
幽怨哀伤之气似已消散殆尽,她悄然自在的站在门口,微笑的样子就像一棵新生的春芽。
白玉京望着她:“睡得好吗?”
黄珊点点头,道:“我出生以来,从未像这几天这样睡的这么好过。”她虽这么说着,可腰肢微微僵直,显然并非真的睡得很好。
可是白玉京却明白她的话。他又笑着问:“这两天捡花,你想过什么没有?”
黄珊道:“有。腰痛得要命。”
白玉京问:“那今天还捡么?”
黄珊声音清灵的定定答:“捡。”
白玉京脸上仍带着那种令人看不透的清明的微笑,他想了想,走出院子,向黄珊招招手:“来。”
黄珊问:“去哪?”她这话刚出口,他浅白的衣影已绕过竹篱,声音清晰明净:“去找吃的东西。”
于是他们两个便并肩走进了野径。
晨露浸湿了青草,也沾湿了鞋袜。两侧古木参天,华盖亭亭,其下嘉树层布,枝叶云叠,树下缝隙间又生着灌丛杂草,不知名的花朵掩映其中,芳踪难觅。
白玉京在前,黄珊影随其后,两人分枝拂叶,像寻鸟鸣而行般,渐渐深入林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而面前树色一换,碧叶舒展,数不清浅紫香白的花苞羞敛星坠其间,却是一片花树林。
黄珊向前两步,仰首去探枝头,看了看道:“是野槿花。”她转头侧身回望白玉京,“朝槿夕落,咱们是来参禅的?”
白玉京摇头:“参什么禅,就是随随便便来看看花罢了。”他微笑着,“看完了就采下来,今早就餐花饮露,也做一回清人雅士。”
黄珊问:“早上吃这个?你吃的饱?”
天光愈亮,渐渐散入林中。林间绿的愈鲜,黄的愈灿,泥中湿润的青草气幽幽散开,散到人鼻间,散上枝头,倏尔槿花的花苞似乎轻轻一颤,青草香醉在了朝槿的气息里。
重瓣的,单瓣的,紫的,白的,槿花像是在幽悄的睡着,然后在清露中带着生的呼吸的重重绽放开。
白玉京站在黄珊身后侧,他的下颔润着清柔的晨光,深静怡然的望着槿花,他嘴角的微笑轻盈又凝重,那是种很不一样的轻盈,需要阅尽千帆后的彻悟,那也是种很不一样的凝重,是杀人无数后才能体会的沉肃。
两人在槿花重重中静立良久,黄珊回首仰望他:“你早饭吃什么?”
白玉京微笑垂睫凝注过来:“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
黄珊问:“你说牛嚼牡丹和牛嚼木槿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们离开那片野槿林,去采秋葵。
秋葵野生甚广,在院子不远处便丛生许多。苍绿的五爪叶亭亭伸展,拥簇着朵朵碗大的鹅黄鲜花,佛焰苞裹着花心点点深红,犹若胭脂滴落。但他们要采的既不是花,也不是叶,而是叶下茎上生着的箭状果,非要说的话,有些像倒着长的辣椒。
黄珊有些新奇:“这就是秋葵?”如今已很少有人种葵菜,进了轮回后她虽吃过,但却是第一次见活的。
白玉京已用衣襟兜着摘起了葵菜,黄珊也当仁不让的上手掰了起来。采着采着,黄珊见那秋葵花十分婀娜,不由道:“这花倒是好看,有些像是单瓣茶花。”她话音未落,面前白袖一晃,白玉京仍在采他的早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不过眼前这丛秋葵上的花却不见了。
黄珊怔了怔,抬手去摸鬓间,那朵花正柔软娇嫩的簪在她发间,尚带着点滴朝露。
她瞅着白玉京,问:“簪花是不是有些对佛祖不敬?”
白玉京低头笑着说:“没有的事,观音大士也带着花呢。”黄珊听他这样促狭,不禁也嫣然一笑。她这样一笑,也许没有剑神一笑那样稀奇可贵,但却好似能让秋涧不鸣,落花息声,何况这是白玉京第一次见她这样笑,因此他定定看她一眼,那双眼瞳黑而深,平日里谁也别想从它里面看出些什么,可此时就算傻子也读得出他的意思。
黄珊也意识到了,她似乎有些无措,下意识般静而柔的微微侧首避过。
白玉京忽道:“这些已够了。”他站起身,“我们回去。”
晨露已快要散尽,昼光熠熠落下,让人周身皆暖。
黄珊与白玉京在野径上缓缓而行,秋风凉且缓,吹得人衣袂纷飞,山林中的生灵亦纷纷苏醒,悄声活动起来。灌丛里时不时簌簌作响,跳出一只灰兔,树干上时而窜上两三松鼠,又倏尔钻进树洞里消失了踪影,更高处,一巢雀鸟展翅盘旋。
老僧经常白日不见踪影,直到晚饭时才回,两人到了院中安静结伴做饭,又结伴到桂树下捡花。
有时动作稍稍停下,回过神来,黄珊竟有些山中不知日月长般的感受,好像才捡了片刻的花,好像与白玉京才相识弹指一瞬,又好像已这样过了许许多多年。
她心中甚至有些不愿意承认,自从轮回以来,仿佛只有与白玉京相处的这些天日,才如此真实。
她几乎有些不想走了。
这么想着,黄珊便看见地上有只托着小虫的蚂蚁歪歪扭扭的爬来。它前路叠着好几片桂花,黄珊见它停住,不由伸手拾起那里的花,替它开了路。蚂蚁就这么走走停停,渐渐离开她力所能及的地面,细小的身躯消失在了桂花下。
黄珊呆呆片刻,出声问白玉京:“要是……要是你觉得自己很坏,该怎么办?”
白玉京头也不抬的捡他的花,半晌说:“做好事。”
黄珊又问:“那要是你觉得别人对自己很坏,怎么办?”
风从树梢吹到了地面,黄珊在风中认真的凝视着他,她缎子般的黑发散落肩背,鬓间的秋葵花袅袅生香,鹅黄色那样鲜嫩,像是点亮了她黑漆漆的双眸。
而白玉京沉静平和的拈起一片桂花,抬手放进她怀里:“来捡花。”
黄珊不知为何,感到心中轻轻一动,白玉京的态度似乎微妙的感染了她,她觉得心下异样的宁静:“你觉得我坏不坏?”
白玉京终于抬眸看她:“你哪里坏?”
黄珊道:“我说过很多谎……害了很多人。”她说着,不由又有些出神了,“明明最开始我才是被害的一个,可是渐渐的,我好像跟我恨的人一样的坏了……”
白玉京望着她,眼神依然那样沉静,透着那样洗练后的温柔。可是又不知为何,黄珊却感到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随即她听他开口说:“我若说我杀过很多人,一定比你杀的多,你信不信?”
黄珊轻声道:“我信。”
白玉京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继续道:“我杀的人中,也未必都该死。有好人,也有坏人。或许即使他们该死,也不该由我来结束他们的生命。”
黄珊静静的望着他,此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听他说话。
白玉京问:“你说我坏不坏?”
黄珊安静了很久,久到白玉京又捡了一捧花,她终于开口:“……我觉得你不坏。”
白玉京微微笑了一下:“哦?”
黄珊淡的有些透明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才又艰难般的轻声说:“我突然想,就是刚刚突然想,世上也许根本没有坏人。”她说,“世上只有可怜的人。”
她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白玉京似乎并不介意她说自己可怜,他安静的望着她,甚至微笑着叹了口气。那微笑和叹气绝非无奈,也毫无惆怅,它听起来那样云淡风轻,微笑着的白玉京看着黄珊在哭,他的目光在某一刻仿佛微妙的变了,变得柔软而爱怜。
黄珊哭了很久,她哭的很放松,同时又很迷茫,她感到自己又变得一团乱麻,已理不清别人的罪孽和自己的罪孽。
半晌她哭累了,也痛快了。呆呆的蹲在地上。
白玉京仍那样望着她,他的目光已变回那样典型的白玉京的目光:“好了罢?”
黄珊缓缓点点头。
白玉京道:“那么继续捡花。”
黄珊垂下的睫毛颤了颤翘起来,眼睛泛红的看了看他,她似乎有些害羞,害羞之外,那不温不火拒人千里之外的温婉似乎消散了些,透出点滴她自己没察觉的亲昵,尽管只有一点点。这点亲昵的真的还是假的?
她迟疑一下:“……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白玉京在她哭的时候停下了动作,一直在旁静静陪她。
此时他听了这话,也只是微笑了一下:“没关系。”
黄珊双手握紧又松开,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很小。
白玉京似乎微微怔了一下,转瞬他道:“……我姓白,白玉京。”
黄珊又迟疑了一下,她缓缓说:“……我姓黄,叫黄珊。……现在徽州刺史庄赞府上小住。”
白玉京忽而开口:“你不是正住在这里?”
黄珊似乎一愣,转而那股令她变得凝重抑郁的东西似乎像阳光下的白露般消散了,她更加认真的缓缓说:“不错,我正住在这里。”她似乎很是开心,重复道,“我住在这里。”
白玉京望着她,那丝爱怜和温柔再次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微笑道:“黄姑娘?”
黄珊“嗯”了一声,目光清澈而信赖的投向他。
白玉京仍凝视着她:“什么也不必去想。”他回头看向院中的炉灶,“待会儿做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