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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明子绪
太阳渐渐坠落,阳光不知何时已变得冷淡起来,稍稍有风吹来触及肌肤,便让人觉得寒冷了。明子绪袍袖鼓荡,长发飞扬纷扰,便邀请慕容起起身进屋,这才又记起慕容起双腿似是已经废了。慕容起并无丝毫介意,明子绪见他没有拒绝自己提议的意思,便推着他的轮椅走进了屋子里。
“既然赤焰侯其实是死在梅盟主手中,想必你也不曾为作戏而当真和他决斗。可如此的话,还有谁能在那场乱斗中将你伤成这样呢?”明子绪心念极快,刚问完他自己就又猜测道:“莫非是你破了赤焰教后断绝了复国之念,便想从此在此隐居,但又担心长老们再生奇计令你复国所以才狠心出手自戕么?”
慕容起笑道:“你这话也算是异想天开了,我实在不知你这般猜想是赞我高风亮节还是贬我心狠手辣。若是贬我的话也就罢了,可若是赞我的话,那我可实在当不起你如此高看。我是花了几年的时间才想明白后叔的话,渐渐断绝了复国的念头。而我在此隐居也确实是因为当时我双腿遭受重创,无力再闯荡江湖,迫不得已而为之的。”
明子绪皱了皱眉头,不解地问道:“那么你的腿究竟是如何伤的,实在令人费解啊!”
“当时群雄只见我提着后叔首级从火海中出来,便都以为是我手刃赤焰侯,又流传出去为我添了一件壮举。可其实真相却是另一个关于梅远山和景呈毓的秘密了。
“当时承影堂虽然刺杀燕将军失败,但大同仍然吃紧。后叔见北狄兵久攻不下,便又劝我大破赤焰教后率众驰援大同。我当时心里恼他,便和他争执嘲讽,却不想我们二人激动之余竟都没有注意到梅远山不知何时已经赶了过来,听到了我和后叔的谈话。梅远山爱好诗文,心思敏捷,其时便从和我和后叔的谈话中猜到了我们的图谋计划。他见我们心生嫌隙,争执不下,便暗下杀手,想要除掉我和后叔取而代之。后叔不备,我又不曾出手相救,因而便死在了他的剑下。他杀了后叔,便又骤然向我出手。我虽然躲过一死,可双腿便被他重伤至此了。若非一旁的景呈毓及时反应过来,出手相救,如今江湖上流传的恐怕便是公子起急公好义,为了肃清恶源,不惜与与赤焰侯同归于尽,葬身火海了。”
慕容起面带微笑,语气平淡,其中凶险过程全部一语带过,似乎对双腿残废之事早已看得淡了。明子绪忍不住感叹道:“梅远山平素爱好风雅,喜文好谋,以至于膝下一对子女竟从不曾学过半点武艺,只请博学颖慧的先生教导他们熟通经史。江湖人听说后无不赞美他风雅高贵,可称作一代儒侠,哪曾想他竟会有如此野心?这天下读书好文之人,最具原则操守的自然莫过于他们,可最是虚伪反复的却也是他们了,这也算是人生一大奇观吧。”说着,明子绪叹了口气,又继续感慨道:“我只觉得赤焰侯名实不符已是凄凉可悲,可如此看来,黑白颠倒才最是可叹可哀了。”
慕容起笑笑,说道:“虽然如此,可如今世间安稳,太平无事,一人一事之颠倒和这天下秩序相比,又何足论呢?倒是当年景呈毓坚守大义,不受梅远山蛊惑,乃至于错手误杀义兄,真令我觉得可敬可叹。”
如今慕容起隐居不出,而当年江湖上只传说梅远山血战而死,公子起手刃赤焰侯,想来必是景呈毓与公子起二人的约定吧。他既不忍义兄一世侠名毁于一旦,又不贪功于赤焰侯之死,已可见亮节操守。更难得的是当年他的声望纵然不及公子起和义兄梅盟主,却也是非同凡响的。而他却能在公子起深受重伤之时念及公子起声名卓越,为免天下人心动荡,不曾趁机将慕容密谋公布天下,将其赶尽杀绝。其中纵然有些交易隐情,也依旧是足可令人敬佩的。明子绪想到这里,便感叹起去年今日流传出来的景呈毓暴病而亡之事。据说当时沈临渊在师父暴毙后便急匆匆地进京去了,莫非是他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当年这些秘密的线索了么?他还未及深思,又听到慕容起说道:“刚才我只顾着说我这些年郁积的心事了,没有顾念及你的心绪。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可是为了飞雨么?”
天色渐渐晚了,慕容起零零碎碎地说完了藏在自己心中多年的秘密,可明子绪却始终没来得及说起一句关于自己此行目的的话来,慕容起不免觉得有些抱歉。
明子绪长叹无声。他原本为花飞雨之死而来,可现在看来,花飞雨虽是慕容族人,可当时她一向敬重的义父既然已与慕容心生嫌隙,她又如何肯重归慕容呢?明子绪点了蜡烛,火光摇晃闪烁。明子绪想起当年他带着花飞雨逃走的情景。
赤焰侯挡在他们面前,那时的他还不是赤焰侯的对手,何况他把花飞雨从赤焰教里救出来时已经受了很多伤,折损了很多力气。他紧紧地握住花飞雨的手,只看了她一眼,便从她的眼神里获得了莫大的信心与安慰。他把花飞雨护在身后,坚定地和赤焰侯说道:“我一定要带她走。”于是他后来又受了更多的伤,却总算将飞雨救了出来。在花飞雨照顾他的那些日子里,他从来不觉得伤口有哪里疼,她熬出来的药似乎也是甜的。他有时想着身上这些伤慢些好才好,如此便可多享受一分她的温柔了,有时却又急切地盼望着伤快些好才是,如此便可早日带着她浪迹天涯隐退江湖,远离这些是非之地了。
有一天,花飞雨照例为他换药,看着他臂上的伤口渐渐愈合,想起当时它深可见骨的情形,忍不住地又落下泪来。明子绪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公子起尽起江湖义师,要覆灭赤焰教,我总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花飞雨听了更加感动,眼泪反而落得更多了。但突然地,她才发现赤焰教覆亡在即,可她作为赤焰侯的义女,又贵为教中圣女,竟对此事全然不知。她立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事一样,楞在当场。明子绪关切地问她,她才缓过神来,喃喃地说道:“义父其实一直都没有阻止我们的事,我还奇怪他怎么会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把我独自关押起来想要惩罚我呢,原来竟是因为如此么?”
那时飞雨便猜想定是赤焰侯自知必死无疑,为免连累自己才故意如此设计,而后来自己冒死前去解救她,几经磨难后却意外博得了赤焰侯的信任,赤焰侯也便顺势将飞雨交给自己寻求更稳妥的保护了。如今算起来,那时公子起已在醉金楼醉了六日,想来赤焰侯和公子起已然彼此生了嫌隙,飞雨当初的推断果然少有差错呢。
明子绪环视了一眼这满屋典籍,心想:飞雨生活在如此绝境,难怪有时显得天真,有时却又难掩其见识广博,聪慧敏锐呢。他又看了一眼窗外,远处的山峦已经没入暮色之中,只剩下些近树的轮廓隐约可辨。慕容起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愧疚,他才终于答道:“我想看看飞雨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
“飞雨是后叔收养的一个小妹妹,从小就很聪明,很招人疼爱。当时后叔告诉我他已经把飞雨送走了,我不知道她又回来了。所以,对不起。”慕容起低下头,一时之间有些不忍去看明子绪的神情。
明子绪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必向我道歉,人之生死,固常而已。我和她一起的日子固然短暂,但其中欢愉,回想起来却已足慰余生了。
“当年大势平定之后,江湖之众到我武当兴师问罪,我对他们的浅显愚昧深恶痛绝,高声辩解。飞雨有何罪,竟不能得生?我又有何辜,不可得爱?就只因为她是赤焰侯的女儿,而我是武当的大弟子么?师父面对众人的责难和我的辩解,不顾世人的非议和不满,只是罚我面壁静思。师父智慧高远,他要我静思,想来其中定是有我不曾看到的东西。于是我努力思索了三年,渐渐地发现世人似乎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不清楚飞雨的为人底细,只是单纯地根据一些固化的印象经验想去避免一些可能的恶果而已。虽然有些行为在知情之人看来不免会觉得愚蠢僵化,但也只是如此而已,称不上对或者错。可是既然他们没错的话,自然便是我和飞雨错了。三年之后,我出关谢罪,只想一死随飞雨而去了。
“但师父却又救下了我,说我仍不知错,便罚我继续静思。在这四年里,我已无心再纠结我究竟错在哪里了,失意之下只是每日地思念飞雨。思念地越多,越觉得当时美好。而世上的是非对错,其定义界限在我眼中也开始渐渐地越来越模糊了。
“直到一年春天,山花烂漫,可爱之处一如飞雨生时。她的一颦一笑,我和她相处的时时刻刻,其中种种画面,如同浪涌般在我心里活泛。我突然觉得,如此美好之事怎么会是错的呢?我和飞雨没错,世人也没有错,大家只是各自立场不同而已。其实很多世事根本就无是无非,无对无错,就像那年的山花落英,缤纷如雨,你能说它是对还是错呢?” 明子绪似乎又想起了花飞雨生时的样子,脸上露出幸福的光。
“如今她虽已离世而去,却长存于我心中,而且也不必再遭受直面世人的指摘。我活一日,她便也存一日,不追往世,不待来生,这般也好。不过后世情人,我却衷心希望他们能够不必再像我们这样受限于种种束缚偏见,一切千里长久,都唯凭本心吧。”
慕容起也静静地听完明子绪表白心迹,一如明子绪聆听他的故事那般。他想起当年拜会武当无尘子道长的时候,无尘子道长对这位大弟子情深绵长,道心无量的评语。明子绪见慕容起也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歉然笑道:“如此儿女之态,慕容公子见笑了。”慕容起只见他长发披散,形容脱俗,隐隐然果有道骨仙风,只是脸上的泪痕还有肩头的淤血显得太过突兀,有伤气质,想起他开始打趣自己的话来,也笑道:“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慕容亦同有此问。”
明子绪微闭了一下双眼,又缓缓睁开,答道:“情动之时,泪不可止,本是世人常情,又岂独我乎?它来时我不曾强忍,去时我又何必拂拭呢。”慕容起听了心里感叹,又指了指他肩上已包扎好的伤口,一时看不出是被谁所伤。明子绪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淤血,答道:“后延墨告诉我那三条通道皆可通入此地,只是最后都有人守着。而且三人的武功也都在伯仲之间,因此选哪一条通道都是无甚差别的,就让我随意挑选一条。我走了左边那条。”
慕容起听到这里似乎十分欣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所以你见到的是束云么?他是我的儿子。毕竟我们是前朝皇族宗室,而且流落这里的又仅此一支,因此婚配崇早,不同于你们江湖儿女。我出山后又回来时,他便突然长到快十岁了。今年的新年已经过了,他该十九岁了,现在仍是随母亲姓凌。等到他担负起慕容家族的重任时,才会正式接受长老的认可,继承慕容的姓氏。”
明子绪微微一笑,说道:“难怪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力,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是远远及不上他的,他以后一定会很了不起。”
慕容起听了由衷地笑了。“我倒不在乎他以后会做出多么惊人的大事来,只是希望他能别像我一样。我幽独处于此山,一生无乐。如今也已不作复国之想,不知人生何求,空虚寂寥。可他却不同。他自小孤僻,不爱说话,也不爱听长辈们说复国的谋划,只喜欢和自小便跟着他的那个丫头一起摆弄些花花草草,还给那丫头也取了一个花草的名字,唤作杜若。我起初还嫌怪他,现在却不同了。他能找到一件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物,以后便必定不会如我一般孤凉了。你一定看到楼下的活花屏了吧,那屏风虽是出自别人之手,可那些花草却都是他种的。”
“楼下那扇活花屏确实精致巧妙,我上来时也忍不住把玩了几下,那时也已想到那制屏种花之人必然都是雅致逸趣之士了。。现下是冬天还未去,却不知束云公子如何养的那些绿荫幽草,想来夏天的时候会更见无穷妙趣吧。”明子绪回想起自己一眼看到那扇屏风的喜爱之情,便情不自禁地称赞起来。
“或许是年代终于已经久远了,慕容的后辈们已不复先祖的复国执念,不再像我和族里的长老们一般,只为复国而活了。我还不及四十,不敢言老,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更加年轻。他们有自己的欲念想法,渴求寻找实现自身的价值,希望为自己而活。若是当年我也能如他们这样,或许现在这里便真的是一处世外桃源了。”慕容起方才欣慰的笑容渐渐淡去了,莫名地又生出许多慨叹来。
“先不说束云这些晚辈后生,便是后延墨这些比我小了许多年纪的同辈们也胜过我许多。既然你是在延墨的指引下找到这里的,你见过他,也肯定看得出来他虽然喜欢装得骄傲冷酷,其实却侠义正直。他心里对外面的江湖豪侠生活向往已久,如今终于逃出此地,见识到了外界的广阔丰富,心里想必十分畅快惬意吧。虽然长老们也已派出人手要找他回来,但毕竟一年多过去了,至今仍然一无所获,恐怕以后更是希望渺茫了。
“再说追捕他的声律和声语兄妹俩,只比束云年长了两三岁,他们兄妹从小就好,几乎形影不离。声律人如其名,对音律一道甚为痴迷,十分仰慕洞庭神君。据说前年华山盟会结束后,他们无意参与了洞庭欧阳水月在华山之巅的登高演乐。他此番虽不遇神君,但见到少君也与见到神君无甚差异了。想来二人一曲合奏,无须多言便可成知音。这些年来我虽然幽居于此,不曾出谷半步,但外面的事情也还是常常能够听知一二。可华山之会过后,我却再也没有听到过声律声语兄妹的音讯了。依我所料,想必是他们日久无功,又习惯了外面没有长老约束的自由生活,自去精研音律了吧。”
说到这里,慕容起长叹了口气,感慨道:“于公,我是他们的少主。于私,我是他们的大哥叔父。可到头来我却不及他们活得明白自在,真是教人觉得凄凉又可笑啊。”
“正是因为你是他们的少主大哥,所以才会如此吧。毕竟身份本身就是一种责任和包袱。”明子绪对此颇有同感,也忍不住有些慨叹。
“是啊,有时身份确实误人啊。”慕容起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突然地,他又把话头一转,问道:“你想在这里呆多久呢?山雨欲来,我只怕不能留你太久。”
明子绪想起当时后延墨的话来,蓝家、唐门乃至欧阳家之事都不过是当年赤焰教之事的后续罢了。他也承认,师父早早将掌门之位传于自己也不过是为了示弱,避免朝廷的打压而已。只是他当时还不明白,当今皇上本是景仰江湖侠客的,却何以会突然生出禁武之念?如今看来,多半是皇上已从沈临渊那里得知梅远山和公子起当年欲谋造反的事来,因而对整个江湖势力心存芥蒂,所以才决心打压了。如今蓝家、唐门、欧阳,均已是无辜尚且受戮,慕容一族作为始作俑者,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既然你已早知山雨欲来,却又为何不早做打算,未雨绸缪呢?”
“据传屈原志趣高洁,爱好香草美人,辞赋里多有提及。然而他身为楚国王室贵胄,他笔下的鲜花异草总是不同于寻常诗句里的闲情逸致的。束云虽然不喜听复国之论,但他毕竟是皇室血裔,不同于延墨和声律他们这些当年侍卫的子嗣。如今我年岁渐长,思虑繁碎,总是担心他所爱花草却又不能尽得寻常人家的风流雅趣,最终其实是像屈子一样,只是借香草之名,来暗抒另一番愁苦烦闷。我已被皇室之血和复国之任累及一生,如今他既然有机会做个平常人家,我何必抵触呢?”
“既然外界之事你在此处已有所耳闻,蓝家、唐门和欧阳没落之事你必然知晓。依我看,朝廷如此打压他们也只不过是担心他们有朝一日会和慕容一般萌生反心,因此抢先下手。只是他们受戮之时尚且无辜,最终仍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何况慕容有过在先呢?只怕朝廷此次出手会更不容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恐怕此番慕容一族尽皆作了刀下亡魂,只能盼望来生再寻得一户寻常人家了。”
“你言之有理,只可惜我当年未能成事虽不负万民,却有负先祖和族辈。今日我既不必负万民,自然也绝不可再负先祖和族辈。如今宗族在此生活日久,人数日渐庞大,已是无心无力迁徙。但无论如何,我必当拼死以保宗族平安。如此,我之一生虽无建树,却也两不相负了。”慕容起说着,嘴角便浮起一丝欣慰的微笑,渐渐地又变得说不出的凄凉。
明子绪考虑良久,又说道:“你决意如此,我也不便多言。只是束云公子年纪尚轻,为求稳妥,还是让他随我去武当吧。”
慕容起感激地看着明子绪,答道:“他若肯如此,自然再好不过。只怕连累武当,却非我等所愿了。”
“赤焰侯本欲以一死换得一世长安,却不曾想不过区区七八年而已,便已再起干戈。不知明日慕容之死,又可保多少太平无辜。”
“我至今仍是不如后叔的,我只求能以我一人之生死换取族人平安便可。可若是真能阻止当今朝廷不再妄起征伐,便是只保一日安宁,一人无辜,也是值得的,又何须叹伤太平不可永久呢?”说罢,慕容起看着闪烁的烛火出神,又说道:“何况如你所说,死生固常而已,所以我又何须惜命呢?”
烛火将尽,明子绪看了慕容起一眼,他的双鬓已有些微霜,可闪动的烛光里却依稀映出了当年的那个叱咤风云的公子起的影子来。一种难言的悲凉涌上明子绪的心头,天地无终极,人命如朝霜。
“然亦,良可悲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