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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奕之没想到那位“师弟”一听自己的来历,居然如此兴奋,微微一挑眉,还未说话,就听青青在后面嗤笑一声。
“你还真有名啊!一听你的名头,什么污秽之物,臭气熏天,全都顾不上了!啧啧,看来以后得制面大旗,插在车头上,写个大大的“孙”字,免得让人小瞧了去!”
一听这话,孙奕之脑中恍惚间出现昔日吴国大军之中,永远飘扬在最前方的那面“孙”字大旗,曾经随着长胜军东征越国,西进楚国,所到之处,让敌人闻风丧胆。那面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大旗,如今已不复存在。
仰观天色改,俯看英魂销。
青青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一句玩笑,竟引得他面色一沉,眼神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有些意外,将马交给公输盘,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在想什么?没事吧?”
“没事,”孙奕之苦笑了一下,轻叹道:“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能真的再看到孙字大旗……”
青青一怔,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无意中戳到了他的痛处,平日里他虽看着轻松洒脱,可孙家满门忠烈,却折在了他这一代,非但遭遇灭门之祸,还被吴王夫差打为叛逆,不得不流亡至此。昔日高高在上号令千军的一军之将,如今却沦落到连自己的名号都不能轻易亮出的地步,他心底的隐痛,她根本无法想象。
“对不起,”她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角,有些抱歉,却又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其实凭你的本事,只要你愿意,到哪一国,想领军作战,人家都求之不得啊!”
孙奕之摇摇头,长叹一声,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阿爷的死,清风山庄八百多口人的性命,越、楚、秦、晋、齐、燕都少不了,就连夫差也跟着推波助澜,刻意纵容。难道我还能放下家仇,再去帮他们领兵作战?除却这几国,鲁、卫、宋等国羸弱多年,自顾不暇,哪里敢对外作战。就连鲁国,这次若非被齐国打上门,又有吴国相助,就他们自己,是万万不敢主动挑起战端的。”
青青听得目瞪口呆,她险些忘了,战无不胜的兵圣,原本也是诸国之敌。他若去别国领兵,单是忠诚度和这笔血仇,就难以得到重用,那些参与清风山庄灭门案的诸国公子,有谁敢用他领兵?
宝剑再锋利,无人赏识,也只能藏锋匣中,掩去光华。
“子易!”
两人正黯然之际,那大敞着的院门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兴奋的大喝,一个身高近九尺的葛袍大汉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大汉身形高大,却格外消瘦,本不算宽大的葛袍因他匆匆的步履随风而起,越发显得里面的身躯瘦削笔挺,犹如竹竿一般。一张长方脸清瘦红黑,眼角额头都有不少皱纹,随着他激动的神色和话语,一双浓眉高挑,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流露出兴奋之色,一出门,视线便牢牢地落在了孙奕之身上。
孙奕之急忙上前两步,冲着他深深一礼,“子易见过子路兄!”
此人便是孔丘座下弟子子路,从孔丘被三桓逐出鲁国之后,一直追随其周游列国,不离不弃。他年少时也曾是一名好勇斗狠的游侠儿,后来被孔丘以礼折服,方才拜入门下,最为勤学好问,却又耿直无比,黑白分明,有时连老师都敢顶撞追问。
孙奕之在孔丘门下那一年多,几乎都是跟着子路学习。两人都好武,平日除了学礼之外,还经常在一起比剑切磋,感情远胜过其他师兄弟。只是一别十余年,昔日青涩的少年,如今已长大成人,刚毅英武,挺拔如松。
子路大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转身便朝里面走去,朗笑道:“先前子有来信,说你到了齐鲁之地,我还跟老师说,不知会不会见到你,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居然长这么大了,老师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孙奕之轻笑道:“都是子易不孝,这些年来也未曾拜见老师,老师能记得子易,子易心已足!”
子路略略侧身,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几下,感慨地说道:“你那时不过是个孩子,知道什么!何况你们孙家的人,终归还是要上战场厮杀。呃,听说你十二岁就上战场了?老师那时还有些感慨,说若能多教你几年,以王道之礼,化解兵道之凶,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孙奕之只能笑而不语,他拜孔丘为师,学习周礼,诵读春秋,是为修身之道,却并非他的立身之道。
孙家的男儿,骨子里流着的,还是战斗的血液。唯有在血与火之间,才能激发起那种超越本能的感觉,他就算跟着孔丘学再多的礼仪规矩,终究还是要走属于他自己的路。
子路拉着他,如一阵风般穿过前院,朝着正厅走去。青青急忙追了上去,公输盘无奈地牵过几匹马,赶着战车朝里面走去,想要找给人接收者满车的东西,可没想到,方一进门,里面的人便一个个捂住口鼻,面露憎恶之色,对他避之不及。
这座别院本是卫公避暑之地,修建的格外大气奢华,只是后来请孔丘入住之后,便成了孔丘讲学之处。院中还摆着不少书桌,上面放着沙盘,一些学子原本一边在沙盘中练字,一边背诵着《春秋》,结果被那些马皮的腥臭味一冲,立刻乱了手脚,顿时乱成一片。
子路拉着孙奕之走到正厅门口,忽然听得背后一阵喧哗之声,回头一看,那些学子正乱哄哄地拦着公输盘和青青,要撵他们出去。
孙奕之苦笑道:“子路师兄,这些马皮是路上得来,还没来得及处理,想着赶来送与孔师,没想到却污了此地,真是抱歉!还请师兄代为安置处理。”
子路看了眼那辆站着,忽然眼角一抽,抓住他的手腕狠狠用力,咬牙切齿地说道:“那是季孙家的车,还有那些马皮……你从哪里弄来的?”他昔日也是游侠儿一族,在孔丘为鲁国司寇之时,他也曾在季孙氏门下为官,自然认得那战车上季孙家的标志。这战车并非寻常马车,根本不可能借给他人使用,更不用说是用来拉货……简直是暴殄天物!
还有那些马皮,很明显被剥下来顶多几个时辰,无比新鲜,才会散发出如此强烈的腥臭味。
鲁国和卫国都急缺马匹,轻易不会有人杀马,更不用说一下子同时杀这么多匹马。
这些东西,要不是抢来的,他能把脑袋割下来给孙奕之。
他狠狠地瞪着孙奕之,简直想把这家伙的脑袋给拧下来。拿着抢来的战车和马皮,居然还好意思说要送给孔师!孔师连割不正的肉都不食,更何况这等来历“不明”的赃物!
孙奕之干笑一声,说道:“师兄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是他们故意来挑衅我,想要招惹忘得,自己技不如人,我当然要收点战利品啊!没事的!”
“没事?”
子路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就算你本事大,别人杀你不成反被杀,可你这样堂而皇之地赶着季孙家的战车,拿着人家的战利品,招摇过市,还送给孔师……若是传到季孙家的耳中,冉有在鲁地辛辛苦苦打下的局面,只怕就要被他毁的干干净净了!
“还战利品……冉有和宰予他们辛辛苦苦地筹谋如何说服季孙大人迎回孔师,你倒好!居然抢来季孙家的战车,还杀了这么多马……你可知会带来何等后果?”
孙奕之被他捏得腕骨都咔咔作响,却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师兄不必担心,那些人就算回去,也不敢说出此事。更何况……”他眉眼一扬,带着几分无赖地笑道:“他们想杀我,难不成我还束手就擒?现在杀都杀了,抢都抢了,何必多想?回头处理掉这些东西就行,师兄,我知道——你行的!”
“你!——”
子路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恨恨地甩开他的手,一指前方正厅,没好气地说道:“你自己进去见孔师,我去给你收拾这些垃圾!真是……唉!——”
他愤然转身,冲着那些学子吼了几声,让他们老老实实地继续背书练字,他则走道那辆战车前,差点被那腥臭味熏了个跟头,但看看那战车上刺眼的季孙氏族徽,无比头痛地说道:“牵好马,跟我去后院!”
公输盘自从进门之后,见得那些学子读书写字,敬佩得无以加复,他是匠户出身,没资格学习周礼,虽认得些字,却不过是公输家为了方便弟子看懂机关图纸标记所学,而他从未经受过系统的教育培训,从一开始偷偷摸摸地自学,到后来被收养后跟着师傅学习,都不曾这院中数十学子齐声诵读的场面,单是这种氛围,就让他有些舍不得离开。
哪怕只能听一听,看一看,也胜过一无所知。
只是子路哪里知道他求知若渴的心思,只是看到他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的,就有些不喜,刚要吼他两句,忽然一转头,看到那个跟在孙奕之身后的小僮背影,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