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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奕之知道,孔师对子羽,一直有愧于心。
子羽出身于鲁国,仰慕孔丘之德,前去拜师,起初因他容貌丑陋,举止笨拙,孔丘不愿收之为徒,后来还是受子游推荐,说他为人正直,品行端方,孔丘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他。他在孔丘门下不过数年,便出门游历讲学,后来在吴国长住后,便设帐收徒,门下弟子数百人,名扬诸侯之间,简称自己师从孔丘,乃是代师传道,其学识渊博,诲人不倦,堪称孔门弟子中难得的良师益友。
孙奕之却不曾见过子羽,只是久仰这位师兄的大名,尚不知他在吴国教书,如今既然知道,必当前去拜会一番,说不得,还能拐了师兄一起回鲁国一趟。
只是没想到,他们匆匆赶到棠园之际,一问,澹台子羽无巧不巧地,今日正好出门,据说是听人传信来,说冉有迎了孔师回国,传讯于诸国弟子,子羽问询喜极落泪,立刻就收拾了包袱,连个随从都没带,直接就赶往鲁国去了。
这前后脚的,也就是半日之差,若是平日里,孙奕之快马加鞭,定然能追上人了,可如今他身上伤痕累累,才包扎好的伤口,连牛车颠簸都疼得不行,根本骑不得马,也只能苦笑一声,等着回鲁国后再见。
棠园的主人名唤黎棠,是个年逾六十的长者,甚为好客,听说他们也是去鲁国,便收拾了些东西,其中一半都是书简,子羽先前走得急,这些东西又颇为笨重,足足装了两箱,骑马也没法带着,正好他们有牛车,便请他们带去。这些都是子羽先前在此教书讲礼之时,写下的心得,说是若有机会,定要请孔师审阅,如今孔师在外游历十四载,终归故里,正好将这些文稿送去,请他老人家评点指正。
在吴国见过孙奕之的人并不少,好在他此番乔装打扮之后,又失血过多,显得格外病弱憔悴,倒无人将他与昔日英姿飒爽的小孙将军联系起来,见黎棠如此热情,便留在棠园,听他讲了些子羽在此教书之事,倒也不觉烦闷,他自称子仪,为子羽师弟,老人倒也未曾怀疑,只是对他如此年轻便能拜在孔师门下,羡慕不已。
两人说的兴起,秉烛夜谈,直至深夜方才休息。
次日一早,孙奕之正准备上路之际,却忽然听人前来通报,说吴王夫差回国,途经此地,今日要在此休息,让棠园准备接驾之事。
夫差就算赶路再急,也有人先行一步,负责打点沿途吃喝住行,这会儿天方大亮,便有人来,说明此人是趁着夫差一行人休息之时赶路来此,先行安排好,等他们到了之后,再赶往下一站,如此方能提前准备好接驾事宜,避免招待不周,失礼怠慢了大王。
棠园虽不算大,在棠城却久负盛名,来人原本也想让澹台子羽接驾,不料来了一问,子羽不在,反倒有个不知名的子仪师弟在此,正准备回鲁国,便急忙让人拦住牛车,气势汹汹地让人下来。
那车夫一见就慌了神,急忙说道:“大人,我家先生有病在身,实在不便见客,还请大人见谅。”
黎棠也跟着向那人打躬作揖,一个劲地赔礼,“大人,子仪先生正准备去鲁国求医,抱恙在身,若是冲撞了大人,岂不耽搁了大人的正事?”
“真的有病?”那人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伸手便上前掀开了车帘,正好碰上里面的人坐起身来。
孙奕之一脸惨白,双目无神,一受风便连咳了两声,用手虚捂着口,指缝间却有些鲜血流了出来,皱着眉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何事?”
那人一看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这人看着面色惨淡,眼神涣散,分明重病在身,轻轻咳两下就吐血,还不知是什么病,他赶紧丢开车帘,后退了几步,没好气地说道:“这半死不活的病痨子随便出来干什么,也不怕过了病气连累他人!走走走,赶紧走,他住过的屋子,可万万不能留给我们用!”
“是是是,大人请放心!”黎棠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说道:“小人在旁边还有处庄子,名唤梨园,比棠园要大得多,此处多为学子借住,地方简陋,只怕担不起接驾之责,大人不若随小人去看看?”
那人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说道:“大王是听说子羽先生在此讲学,正好顺路过来看看,可如今子羽先生不在……”他又忍不住朝牛车那边瞥了一眼,有些厌弃地撇撇嘴,“这么个没听说过的痨病鬼,大王怕是也不想见,既然如此,你说梨园好,那就去看看吧!”
等他随着黎棠离开,车夫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赶紧将牛车赶上路去。
孙奕之却从车上掀开车帘,朝前面看了一眼,说道:“绕道,莫要冲撞到大王的车驾了。”
“是!”车夫应了一声,有些惶惶然地问道:“林掌柜说先生的身体不适,若是走小道,只怕累着先生。”
孙奕之轻笑一声,说道:“无妨,走吧!”这条路本就是官道,无人之时,走也就走了,可如今前面有夫差的车驾行来,那人本就好大喜功,如今虽说是赶路,可这排场随人一个不少,若是在这里撞见,只怕他想走都走不了。
一说走小道,他忽然想起,当初子游师兄向孔师力荐子羽之时,便说此人行不由径,从不走歪门小道,为人光明正大之极,说起来,他还真是与这位师兄的性子大相径庭,不知见面之时,可否相合。
孔师最重礼道,一言一行,均以君子之礼为准,当初便因三桓当道,祭礼不合而大怒,与季孙氏冲撞之后,被罢官逐出鲁国,这一去十四年,处处讲礼,诸侯皆敬佩其才学德行,却无人采用其治国之道。
孙奕之一直以为,孔师若生逢盛世,必然能以展才华,安邦治国,兴礼仪之邦。然而如今天子式微,诸侯争霸,宋襄公那般的仁义之师,已是一败涂地,混战之中,兵不厌诈,诡计多端,只看胜负成败,孔师之道,在此战乱时代,远不如兵书战法有用。
想当初,若非子贡师兄等人尚有一身武功,孔师一行人,只怕在陈蔡被围之际,便已无法支撑。
无礼不行,然而单单讲礼,也要看自身的实力。
吴王想要称霸,既要有击败齐国的武力,又要有义释越王、力助鲁国的仁义之德,如此雄心壮志,筹谋倒也不错,只可惜他高看了自己的实力,穷兵黩武,几乎耗光了吴国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国力,只为那镜花水月般的虚名。
这次在鲁国,夫差慷慨地答应展如,赐予赦令,也是大胜之余,展示下自己的仁义宽怀,孙奕之不但没领情,反倒避而不见,连夜赶回姑苏救走了太子友,若让夫差知道,真不知这一次,他还能不能宽宏大量地“赦免”他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
他不愿再见夫差,又有伤在身,能避则避,以免耽搁了回去的行程。
只是他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这一次,夫差居然轻骑简服,也抄了小道,直奔棠城而来,一行十几人,快马加鞭,就这样,与他的牛车迎面撞了个正着。
孙奕之昨夜与黎棠秉烛夜谈,睡得就少,加上伤痛,这一路颠簸着,原本昏昏欲睡,忽然感觉到牛车停下,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轰然逼近,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便知道狭路相逢,自己这回真是失算了。
车夫看到一群人骑着马迎面飞驰而来,当即停下车,紧张地问道:“先……先生,前面有群人骑马来了,怎……怎么办?”他虽然只是个下人,却也不笨,从孙奕之先前坚持不肯留下接驾,便知道他不愿见那些贵人,这条路上原本行人就不多,如今这么些人鲜衣怒马的,显然并非常人,说不得,就是先生要避而不见的人。
孙奕之皱了皱眉,在脸上稍稍抹了几把,扯散了头发,方才说道:“不用怕,跟先前一样,就说我病了不便起身,把车赶到路边,你自行下去行礼便是。”
车夫应了一声,抖着手将牛车赶到路边,让开道,刚下车跪下,便听得马蹄声如雷鸣一般,转眼已到了面前,那足有碗口大的马蹄在面前停下,他几乎能感觉到骏马口中喷出的热气,赶紧低下头去,跪伏在地上。
夫差起先也没注意到这辆牛车的特别之处,他早已习惯了众人对他顶礼膜拜,虽是轻骑简服,可在吴国境内,能有这样一队悍骑骏马的,也数不出几个,寻常百姓见之行礼,自是当然。原本他只是瞥了一眼,便打算策马而过,忽然想起此地离棠城不远,便勒马驻足,停在了牛车旁,面无表情地说道:“问问他们从哪里来。”
湛卢应了一声,便下马走到了车夫身边,寒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车上可还有人?”
“回……回大人,”车夫连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答道:“小的是姑苏人,车上是子仪先生,先生有病在身,不便见人。从姑苏来,正要往鲁国去……”
“从姑苏来?”夫差听得这一句,立刻目射寒光,森然说道:“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