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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内院里传出的笛声,赵无忧也有些头疼起来。
以他的身份,如今这种在夹缝中挣扎的感觉,并非左右逢源,而是不折不扣的左右为难。赵毋恤是他的长辈,亦是他的上官,吩咐下来的事,他不敢不从。青青是他的堂妹,亦是难得可以帮到他的益友,若非她的缘故,以他的出身,在众多赵氏子弟中,也难有今日的地位。
哪怕明知道孙奕之不会老老实实离开,他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撤去了青青小院外的防守,给他们一点告别的时间,也能让青青安心,免得她被关的火气越来越大。
可眼下那越国使者迟迟不去之事,却让他心中的不安日益扩大,偏偏赵毋恤将那使者所住的地方安插的人手都与他不合,根本不给他任何打探的机会,似乎对他早有防备,让他越发地紧张起来。
青青并不知道自己一时感慨之下,随手吹起一曲《采薇》,竟引来那么多人的猜测遐想,送走孙奕之之后,她才忽然想起,方才被他大反常态的亲昵弄得心神不定之下,竟忘了告诉他越国来人之事。
她如今在家中守孝,不便外出,赵无忧也有诸多忌讳,轻易不会进内宅之中,若没有孙奕之在外配合,她便无法了解那些人的动作,若说越国使者只是来探病问安,又岂会逗留不去?
更何况,赵无忧说过,易倾是离火者中最擅长用毒者,她在姑苏和诸暨一直找不到的离心蛊解药,或许就要着落在这人身上,就算孙奕之不在,她也绝不能放过这条线索。
只可惜,赵无忧说话依然是云遮雾罩一般,始终不曾说明,易倾如今身在何处。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亲自出去找一找,不解开心中的那个谜团,她始终无法释怀。
入夜之后,她在房中点了盏灯,灯油拨得半明半暗,放在赵戬夫妻的灵位前,又用几根木柴支着件孝服放在灵案前,从窗外影影绰绰地看过去,便像是有人在灵前跪拜守灵,反正那些人这几日也被她教训得不轻,轻易不敢进来打搅她,如此远远看着有那么个样子,便足以唬住他们。
吴国的王宫她都能出入自如,赵府的戒备再严密,也不及经过孙家训练的吴宫禁卫,青青换了身黑色的短打夜行服,将血滢剑绑在背上,从后窗翻出去,听音辨位,无声无息地从赵府的侍卫身后掠过,他们压根连影子都不曾看到,更不知自己一直盯着的房间已成了空屋。
青青并没有直接去找易倾,她对赵府的地形并不算熟悉,就算当初未曾与赵毋庸夫妇翻脸之时,去过的地方,除了后宅正院,也只有前院的正厅,而赵府的客院,据说有三个等级大小十来个院子,她当初去找孙奕之,还是抓了个家仆带路,如今不能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想要找到易倾所住之处,绝非易事。
她稍加思索,便去了最熟悉的后宅正院思源堂。
正院之中,住的便是赵毋恤夫妇。赵毋恤虽有几个侍妾,但都安排在后院较偏远的地方,他自己便是庶子出身,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自身拼杀上来,其中艰辛,他比别人更加清楚,故而在女色之上,并不沉溺,韩芷乃是韩氏女,当初若非有韩家相助,赵氏一族早已覆亡,故而他对正妻格外尊重,从未在正院以外的地方过夜。
这都是青青在跟着那几位“姐妹”们学习“规矩”之时,听她们说道的,当时并非上心,如今却正好用上。
思源堂原本是赵鞅住处,赵鞅搬去新田后,便将邯郸赵府交给了赵毋恤,此次回来养病,也是挑了处清净的院子住着,此地仍留给了赵毋恤。
青青跟着韩芷的时候,也来过不少次,如今熟门熟路的,很快就摸到了赵毋恤和韩芷的房外,顺着房檐攀上梁去,藏身在飞檐之下,就算有人从下面走过,她隐匿于阴影之中,若无灯火照明,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
藏蓝色的夜空中只有一弯月牙,其余的星光闪烁,在思源堂中投下斑驳的树影,几个侍女抬着个水桶出来,里面显然已收拾完毕,准备安寝,她们清理了院子,便不在入内,只在外间守着,里面若有吩咐,便可随时进去伺候。
青青看着她们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苎萝村中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自从出了个西施之后,便陆陆续续地被选入越王宫中,有的做了宫女,有的则经过训练后,被送给吴国或其他诸侯国中的高官重臣,这些女子的命运,便如一件玩物一般,生死尽在人手。
若不是遇到了师父,她和阿娘的命运,只怕早已终结在八年前。
越国的青壮男子,那时都已不在家中,留下的老弱妇孺,生计艰难,若非韩薇的女红远胜常人,青青又能自己牧羊打猎,也很难在这个战乱的年代生存下来。
同样是韩氏女,韩芷在赵府之中,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而韩薇却要靠着一针一线,艰难度日,可韩芷的后宅之中,不知有多少媵妾奴婢,与她勾心斗角,争宠夺爱,韩薇那般的性子,若是生活在这后宅之中,只怕根本活不到现在。
阿娘清贫多年,却至死不悔,哪怕阿爹是为赵家做事,牺牲了性命,可由始至终,他们彼此之间,唯有一人一心,比之锦衣玉食,他们宁可如此。
院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留下房中的灯火,在窗棂上投下一个男子的身影。
青青知道那是赵毋恤,他亦是赵氏的一员大将,曾追随赵鞅领兵征战多年,身手绝非寻常剑士。上次两人交手之间,青青虽占了上风,却也看出他的实力不俗,便小心翼翼地一手勾着房梁,从上面的气窗处戳了个小小的孔,方能听清里面的声音。
“老爷,早点歇息吧,明日还得去老太爷那问安。”
“知道了,你也去青青那看看。孙奕之今天出城,李耳和扁鹊也跟着去了,她若是不安分,你就教教她,咱们赵家的女儿,还从未有过像她这般忤逆大胆的。”
青青听得那说话之人便是赵毋恤,心下冷笑,若说大胆,她哪里比得上这位小叔。
韩芷闻言不禁苦笑一声,说道:“妾身倒是想管她,只怕是妾身说了,她也未必肯听啊!”她完全没想到,韩薇那般温雅柔顺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如此任性大胆的女儿。只不过,当初韩薇敢与赵戬叛出家门,逃婚私奔,可见骨子里也不似表面那般听话。
赵毋恤皱了皱眉,说道:“不管她听不听,你这几日都过去陪陪她,多跟她讲讲她娘的事,她或许能听得进去。”
韩芷迟疑了一下,说道:“阿薇虽是我族姐,但当初我也没见过她几次,先前跟青青说的那些,还是听别人说的……”
“谁让你说真的了?”赵毋恤笑了一声,不屑地说道:“那丫头生在乡野之中,见识低微,刁蛮任性,哪里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你就说说你自己在韩家的事儿,她还能去韩家求证不成?你以为,这丫头还能跟韩家的人走到一路去?你二叔上次可是把她给说得狠了,她那般记仇,哪里还会跟他说话!”
韩芷默然了一会儿,终于应了一声,道:“知道了,妾身明日便去。”
赵毋恤满意地点点头,就算她亦是韩家女,嫁入赵家,如今便是赵家的人,终究还是要以赵家的利益为先,能不能说动青青,就要看她的了。
青青看着两人的人影又重叠在一起,赵毋恤吹灭了烛火,房中暗了下去,两人始终未曾提及易倾,又说了些府中杂事,她听得无聊,正准备离开之时,忽然听得赵毋恤又说了一句。
“明日记得吩咐下人,给青青送饭的时候,多添一份菘菜。”
“知道了,这几日都照着你说的菜单送饭,误不了事的。”
青青心中一凛,她在山中多年,也曾跟随李耳学过些许药理,后来扁鹊给她治病之时,又教了她一些针灸推拿之术,单论外伤药草,她已不逊于寻常医师,可自从见识了欧钺身上的离心蛊,她方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狠毒阴损的毒物,绝非寻常药理可解,便是神医扁鹊,亦不能保证可解百毒。
若是从前,赵毋恤夫妇这两句话,她听过便罢了,根本不会多想,可如今从赵无忧那得知,越国来的那位易倾易先生,乃是离火者中用毒的大行家,精擅蛊毒,赵毋庸刚刚与他接触过,便开始关注插手她的饮食,若说其中毫无缘由,那才是奇怪了。
里面已经安静了下来,青青也顾不得再找易倾,以最快的速度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收拾了先前布置的假人,然后将整间屋子都翻了个遍,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果然发现了几样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一块沉香木制的小舟,不过五寸来长,里面有个插孔,还有些香灰余烬,原本放在灵位后,因灵前供桌上的香火不断,若不仔细查看,根本不会注意到后面还点着香。
只是今日这香舟中的香已经燃尽,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气,很难分辨出原本的气味,青青伸手捻了捻香灰,面色变得格外难看。
终究,还是中了这些所谓亲人们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