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易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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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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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民国四年重阳节前,家里又开始有乘马、乘轿、乘滑竿的人来访。下人们自然又开始窃窃私语,说是同县的缙绅正合计着要去省城推举国民代表,拥戴大总统做皇上。

    事后回想,怕是找遍全城也碰不见一两深谙国体、政体之士。但即便在这乡下,无论是士绅还是小民也开始乐此不疲地谈论这国事。喧嚣中,惟独父亲一言不发。

    重阳那天正巧是礼拜日,学堂放了假,家里仍是按照往年的规矩做了九层的重阳糕,用糯米制了醪糟。家乡近处本没得高山,吃糕便代替了登高。可那一日,天明后没多久,父亲便派人来传话,唤我陪他去登官印山。

    我忙着穿戴整齐,去父亲房里候着。父亲话不多,只是说想学着古人重阳登高的雅事,去官印山走走。父亲虽然不说,我也觉出他心中有事,怕也和这已沸沸扬扬的国事有些瓜葛。

    我随着父亲出了房间,天井里管家和两个男仆垂手侍立,候着我们。父亲用眼光扫过众人,轻轻摆了摆手:“你们不用跟着了,就在家里备宴吧,中午有贵客来。”

    此时入了季秋,早上的天气已颇有些寒意。小道边的竹林仍是遮天蔽日,走在里面,天光难见,唯有前方尽头处的一小片光亮。虽然竹叶苍绿依然,但在渐寒的秋风中却少了春夏时的娇嫩,而多了几分萧瑟与肃杀。

    父亲走在我前头,手里拄着一根核桃木的手杖,深色的袍褂融入了四周。前方的光亮里衬出了他清癯的剪影,一时间,忽地觉着自己看着父亲那感觉却是变了。父亲的身材在四川人里不能算矮,可这一年,我第一次高过了父亲。走在他后面,也能看到他头顶渐稀疏的头发。

    走出竹林间的小径,眼睛一时间尚不适应外面的阳光。平静的池塘水面上反射着日光,把寒气驱走不少。池塘边的土路上已飘落了几片黄页。父亲走得不快,有时停下,用手杖的一端按住树叶,仔细察看,然后便缓缓将它们拨在一边。

    这路弯过池塘,逶迤前行,便是官印山下了。爬山时父亲放慢了脚步,显着有些吃力。我上前搀扶,他苦笑叹道:“看来爹是上岁数了,这山上了不知有多少次,却是一次比一次难喽。”

    我搀扶着父亲的臂膀接着向上走去,觉着自己手上压得沉沉的,不仅有父亲身体的重量,应该还有他此时心上的事。

    上到山顶,父亲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把身子的重量压在核桃木的手杖上,双手紧紧地将手杖握住,拄在身前,目视着远方的山川形制,久久没有开口。

    父亲沉默了有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此时他急促的喘息重归平静,脸上也复出了久违的神采。

    “今日中午有贵客来,你可不要给爹丢脸。”父亲声音虽然严肃,但脸上却是浮着一丝期许。

    “是,”我点点头,只用最简单的言语作答,眼睛看着父亲,却是盼着他能多给我讲讲这远来贵客的故事。

    父亲似是明白了我的疑问和好奇,转过身,示意我跟着他在山顶的平地上慢步前行。

    “来的是云南督军府的罗颂成大人,你可记着?”

    罗大人这名字我是知晓的,便答道:“记着辛亥年,您最后一次去成都前,提起过罗大人和您一起在咨议局。不过那时儿子还小,也不敢多问,倒是不知道他在云南督军府。”

    父亲点点头,无声地赞许了我言谈得体。

    “现在你大了,有些事也要多用心。颂公是不简单的人物,在前清便中了进士,那是难得的正途。可是他放着翰林院不要,戊戌后,却是自己筹了钱,去东洋学习宪政,后来便与爹在省咨议局共事。保路之时,父亲与他一道在总督府被软禁,也可算是生死之交了。”

    我听着父亲的话,心里也默默地记下他所说的字字句句,可心里总是疑惑着父亲是否仍有更多的深意在不言之中。

    “颂公这次是带着他家三少爷去南充上学,中途路过自流井,我自然便邀了他来,”父亲此时停了脚步,站定后向我微微一笑,言道,“他家老三比你小一岁,你要以礼待他。”

    我在学堂里的朋友极少,听着有一位年龄一般,家世相仿的少年来访,心里却是一半欢喜,也有一半惶恐。父亲似是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神色,缓缓地接着言道:“此外,我想给幺妹说门亲事。”

    我此时虽然已是十五六岁,在那个年代也到了可以娶亲的年岁,但父亲似是从未为我的亲事而担心,也不曾提起过这婚嫁之事。陡然听到亲事,还是那仍在幼年的幺妹的亲事,我一时却是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更不知父亲与我单独说起此事又是为何。

    “然儿,罗家是诗书世家,爹是很满意这门亲事的。不过你嬢嬢更看重钱财,如是幺妹到了出嫁的年岁,爹不在了,你就是李家拿大主意的人,切不可在此事上出了闪失。”

    “爹,您怎么说这话,”我焦急地拉住父亲的手,心里觉着一阵难忍的痛。

    父亲挥挥手,轻轻一叹,平静地言道:“爹后年就五十啦。你爷爷和祖爷爷寿数都不满六十,幺妹还小,爹总要以防万一。”

    “爹,儿子哪儿也不去了,就一直陪着您。”

    父亲听了这话,先是一怔,眼睛里闪过让我难以捉摸的深意。

    “这是傻话,”父亲口气断然地说道,“要是爹活到七老八十,你就一直不出去念书?成个废人,那咱们李家这家业不也毁了?”

    我想父亲用如此坚决的口吻是希望能一语惊醒我,可那有朝一日会失去父亲的恐惧却再也从心头挥之不去了。我低下头,看着父亲脚边的草叶,怯声言道:“爹,儿子听了这话,心里好怕。”

    父亲微微一笑,用手抚了抚我的头。也许就在前一年,父亲还比我高半个头,可当下,父亲的眼睛却已在我的视线以下。

    “这事怕也没用。爹教你读的诗词都忘了?这死生事大,任什么人也是越不过去的。从大处说,是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从小处讲,也要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后代子孙。爹这辈子,天下事嘛,算是擦个边,谈不上什么生前、身后的名,可至少对得起祖宗。今后就要看你啦,一定要上进,要争气呀。”

    父亲这一声要争气说罢,我觉着自己的泪已经淌了出来,在脸上滚着,先是热热的,然后被山上的微风一吹,又有丝丝凉意。我觉着双膝无力,两腿站立不稳,便想着要在父亲面前跪下去。

    “怎么就哭了,”父亲用手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都十六了,哭起来还像个细娃儿。待会儿还要迎客呢,快擦擦。”

    见我还想说下去,父亲用手捏了捏我的肩头,低声嘱咐道:“今日爹与你说的话,只可你一人知道,懂吗?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那日午前,客人到了。我与罗大人便只有那一面之缘,他的相貌也记不清了,总应该是儒雅超凡的。罗家的三少爷正如父亲所说,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身材虽比我稍矮,可却不像那年代一般少年人在长辈面前那般俯首躬身,而是腰背挺直,配着黑色的学生制服更是英姿勃发。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我和父亲。和他相比,一时间陡然觉着自己虽上洋学堂却仍穿着旧袍褂,真是自惭形秽了。

    罗大人说了声:“犬子培真,”他身边的少年人便上前向父亲鞠躬,又向我伸出手,含着笑意说道:“友然哥,幸会。”

    我虽在教会学校,但自流井毕竟是民风古朴的守旧之地,握手这事我也就是与白牧师之间偶尔为之,此时竟是觉着未常练习,已经生疏了。

    午饭只是我们四人,两位长辈席间除去叙旧,便是说起我和培真的学业。此时我才知晓培真虽小我一岁,却已是阅历超凡。他自己出生在日本,之后随罗大人宦游于成都、北京和昆明,见识自然不是我这至此还一直蜗居于乡里所可比拟的。

    罗家世代诗书,培真的礼数自然也是极周到的,只不过与我不善言语所不同,虽是在长辈面前,他仍是言谈自如,对答得当,既不拘谨也无造次。罗大人嘴上虽有时也嗔他没有规矩,但却仍是颔首微笑,得意之情一直挂在业已花白的眉梢。

    相形下父亲却是为了我的嘴拙而面露一丝遗憾。我心里想着不能给父亲丢人,可越是想说,却越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无奈中只能默默地念叨着将来培真娶了幺妹,我们便是至亲,也不必计较这些小事。

    虽说罗大人家学渊博,培真也是幼承庭训,但罗大人却说孩子大了,放在身边不但容易骄纵,况且眼界也不得开阔,因此上想起也是保路同志会的张表方先生开办的南充中学。

    提到张表方这三个字,父亲脸上泛起了几丝异样的神情,眼睛眯起,嘴里喃喃地念道:“成都一别,四年了,也未曾再通音信。”

    “他可还时常提起你,”罗大人意味深长地答道。

    父亲笑笑,自嘲道:“我是一介俗商,哪里值得挂念?表方先生胸怀天地,心念生民,又不为庙堂显荣而失了大义,也该算是咱们川人的表率了。”

    “我带了表方先生的口信,饭后还要与兄台面商,”罗大人说道此处,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肃穆,看来这口信却不寻常。

    席间培真曾谈起对西方的地理和建筑颇是着迷,用过饭,父亲便让我带他去书斋转转,看看白牧师留下的那些图册和底稿。另一边,罗大人和父亲便携着手去到前厅叙话。

    培真听说白牧师留下了一大册世界地图,还有几十张设计底稿,一脸神往。他虽说适才言谈举止超凡,但毕竟与我一般年少,听说了这批宝贝近在咫尺,已是迫不及待,便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拽着我的手催我快快带路。

    我家书斋的当中是一张大竹案,我和培真便把白牧师留下的建筑图纸在案子上铺开。这些图纸既有他在建学校时留下的草图,也有些只是他当时所说的神往之作,宏大的议事厅、精美的博物馆、素雅的医院,都是用钢笔和墨水画在淡棕色纸上,线条俊朗、飘逸,有几分魏晋行草的笔意。

    培真果然是对建筑极入神,把每一张图纸奉若至宝,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展开,慢慢抚平,眼睛顺着墨迹上下挪移,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喜悦。

    他侧过头,看着我赞道:“这些可真好。之前我只见过画好的图纸,都是横平竖直,便如印出来一般,虽是齐整,却是没有神了。”

    我见他这么喜欢,心里想着按礼数该是送他一两张。可虽是这样想着,嘴却是紧闭着而发不出声。眼前的培真学问与见识都是上乘,做个朋友应是不错的,又是未来的妹夫,总应喜欢他才对。可不知怎地,心里总是有些异样,或许他的从容不迫却是让我不知所措了。

    培真脸上仍是挂着友善的微笑,并未察觉我这些心思。他把图纸又小心合上,眼露憧憬地问道:“友然哥,听父亲说,你过几年便会出洋?”

    我点点头,想起和父亲在官印山上的交谈,叹道:“虽是这样说,可我不想离开父亲太远,没有想太好。”

    “我也想过几年能出洋,学建筑,”培真没有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却是谈起了自己的筹划。

    “父亲曾在欧美游历,说起他们的建筑特是钦佩。咱们的房子,搭上几层已是不易,可他们的房子动辄就是十几丈、几十丈高。石头砌的可以历久不衰,他见过罗马的斗兽场,据说是两千年前的遗物,现下还是留下了当年的形制。可咱们的木头房子,随便几下便烧掉了。我和父亲在京师去看过圆明园。中式的宫殿一烧就不剩什么了,可那些西洋的石头,过了火还是那么结实。”

    “不过父亲也没说准几时能送我出洋,”培真话锋一转,语气里流露出些许惆怅,“我猜父亲怕是想让我成了亲以后再出洋,也未可知。”

    在说“成亲”二字时,培真的眼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的反应中探查出一二。原本是他和幺妹要成亲,也并非我自己的事,我却好如在谈论自己的婚事,脸上耐不住培真眼光的灼烤,一阵阵红热。

    “友然哥,你没事吧?”培真关切的问话,让我更是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我却是想到了一个主意。

    “培真,你可知道我爹与罗老伯在说些什么?”

    培真听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问,愣了片刻,茫然地摇头言道:“好像有些大人们的大事,我也不清楚。”

    见了培真茫然若失,我心里却是有了些小小的得意,便接着说道:“说不定还有你的婚事呢?”

    “婚事?”培真仍是脸露迷茫,“为何与李伯父说起我的婚事?”

    我听出他似乎还蒙在鼓里,便吐露出了自己的想法:“去听听他们说什么,你敢不敢?”

    培真有些迟疑,嘴里念叨着:“偷听长辈讲话怕是不妥吧?”

    我心里自是暗喜,这点子居然让培真怯阵了,便想着要再补上些力道,扬起眉毛,带着几分得意的口气道:“你不敢?”

    听了我这挑战的话,培真没有退却,忽地也兴奋起来,提高了声调,嘴角挂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怕。要是父亲怪起来,我就说友然哥是大哥,我是客随主便。”

    此时我心里却有些后悔出了如此荒唐的点子,说不准还会被骂既不懂待客之道,又有教唆之嫌。可既然已经骑虎难下,也就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我仍装着深沉,轻声道:“既然如此,你可一切都需听我的,千万不可乱出声。”

    “得令!”培真故作惶恐地答道,然后便快步地先出了门,反而是落下了我,在后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赶上他。

    从书斋出来,沿着侧身一个廊子穿出去,便是另一个天井。这院子的房檐宽阔,留下的天光便已不多,加之多年没人住了,略显荒芜。

    从中穿过,我见着培真脸上掠过一抹担忧,只是一刻之间,却是被我看到了。而培真的眼神碰上我之时,他便觉察到了此事,忙自嘲地笑着解释道:“要是晚上可真有点不敢来了。”

    我没有作声,用眼睛示意他也不要说话。天井的一角连着一道月亮门。这门本是上了锁的,另一边便是正厅后的花园、假山和竹林。只是这道门有个毛病,因是在铁链子上栓上了一把老式将军不下马的大铜锁,门轴也已松懈,用手使劲推开,两扇门间便会敞开一个大缝,足够一个孩子钻进去。

    我让培真双手撑开月亮门,自己点一下头,便轻巧地钻了进去。培真透过门间的空隙,羡慕地看着我。我们相互在无声中点点头,我替培真撑住园门,让他也钻进来。培真比我小上一岁,身材上也比我要矮些,可谁知他的胸背却不像我一般单薄,一下子没有钻进来,身子卡在了两扇门间一时动弹不了。

    培真看上去有些痛苦,想必身子背挤着实是不舒服。可他没有出声,只是眼睛看着我,露出的满是乞求的目光。

    “友然哥,你再使把劲,我往外吐气,咱们一块儿。”培真此时仍是镇定,只是说话的声音因为胸被卡住,呼吸不畅而略微断续。

    我忙按着他的主意,用肩头顶住一侧院门,用脚蹬住另一侧,用尽了浑身力量,想在那已绷得笔直的铁链里再抢出一两分空隙。此时培真的脸已经涨红,看得出来他在尽可能地呼出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就在我们两个的力气都用到极致之时,一声无奈而沉闷的碎裂声传来,然后咕咚一下,我便看着培真倒进了园中。

    那时我好害怕,怕是那一声碎裂声发自培真的身子里,是他的骨头断了,自己是用肩头撑着园门,却不敢俯下身查看培真的情形。他趴在地上,身体蜷曲着,有那么一两秒钟,我真是觉着培真是死在了自己的面前,死在了自己这个坏主意里。那恐惧让人周身僵硬,动弹不得的。

    好在没过太久,培真动了动,翻转了身。他脸色苍白,可看起来并无大碍。他大口地吸着气,脸上浮出含着歉意的笑容,轻声说道:“把门顶坏了,怎么交待啊?”

    看着培真无碍,我却是一下子没了气力,蹲在地上,喘息几刻,才算是平复。我伸出手,拉了培真起来,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土,说道:“坏了就坏了吧,要不,能进来也出不去。如要是大人们问起了衣服脏了的事情,你可一定说是拿书的时候摔到了。”

    培真会心地一笑,先把右手的食指放在了唇间,然后指了指前厅的后墙。我俩摸到近前,透过竹枝和窗棂,看见父亲和罗大人皆是气定神闲地吃着茶,心里总算放下大半,便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谈话。

    父亲的声音里能听出畅快的笑意:“颂成兄,如此说来,这可就是喜事成双了。”

    此时,罗大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到时候先给他们办喜事,然后再送他们一起出洋,咱们老辈子也就能放心了。”

    这话让我和培真更是摸不着头脑。把喜事成双和一起出洋放在一起,细细品来,或许这“他们”指的是我和培真。若是如此,出洋一节自然是明白不过了,可为何有说道喜事成双呢?父亲只和我提到了培真和幺妹的婚事,为何又将我牵扯其中?

    这时我觉着胳臂上一拽,却是培真。他用手指在白墙上轻轻地写出,“你要娶亲”四个字,然后又向我会意地一笑。

    我正想着该在墙上写些什么回复他,却听着父亲轻叹一声:“话是这么说,可国事如此,却也难放心。我这几年蜗居乡下,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只是看着这又要横出战事,心里总不是滋味。”

    罗大人压低了声音:“这次去南充见张表方正是要谈及此事。他正在联络驻节顺庆的钟体道部,一旦北方有变,这扶大厦于将倾,救民国于危亡的大事可还要靠咱们川人。咱们这班保路的老同志看来还散不得。”

    我看不到父亲的面容或是手势,但想来他或是在摇头,或是在摆手,推辞道:“当年四川独立之后,蒲伯英、张表方给我来电,让我去成都,我辞了。事后,他们到底是把赵季帅给斩了。这以暴易暴的事情并非是吾辈向往的宪政精神。”

    “这话可有些说岔了。”罗大人提高了声调,听得出声音中的激动。

    “驱逐鞑虏,肇建民国,川人可是首功。当初咱们这几个在总督府的大牢里,说话间可能就身首异处了,可没谁眨眨眼说个“不”字的。现如今有人却在北京闹着要复辟帝制,要让民国夭亡,你难道也容得他们?”

    听着这话的时候,我和培真四目相视,却能看得出他眼神里闪着的光芒,自是对父亲的慷慨甚是骄傲。相形下,我却是为自己的父亲捏着把汗。

    “咱们四川几个跟着筹安会的人也找过我,说是要去成都推选国民大会的代表,然后便是国体投票。这个我自然是回了他们,一帮跳梁小丑,瞎折腾。可反过来说,这又要兵戎相见、南北厮杀?”

    “辛亥年,在武昌打起来,若不是当今的大总统最后逼着清室逊位,一个劲打下去,我看最后鹿死谁手却也未可知。所以说大总统一门心思想着当皇上,我却觉着也未必,必定是周边有一班小人在作祟。”

    “你想着要清君侧?”罗大人提高了嗓音。

    “说清君侧也不妨。我倒是想,你何不北上,与蔡松坡

    一起商议?听说大总统除了北洋六镇的旧部,就是对松坡将军最是信任的。松坡将军的话,大总统能听进去。”

    此刻罗大人“咳”了一声,打断了父亲的话。停得片刻,他声调低沉地说道:“事到如今,这也就和你说了吧。松坡一到京师,就辗转派人传出信儿来。他这就是被软禁了,人都没了自由。”

    “有这等事?”父亲的询问中听得出惊诧和不安。

    “去南充和表方商议,便是松坡将军的意思。他自己也会设法回云南主持大计。一旦袁世凯称帝,就檄文天下,讨袁护国。”

    “恕我直言,李兄你恐怕还没看见这世道在变。当年袁项城逼清帝逊位,是为公还是为私,暂且不论,可是一旦这天下人看出家天下没了,民国是公天下了,还会有谁愿意往回走,要保着他袁家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地坐龙廷?不要说你我之辈不答应、松坡将军、黎副总统不答应,就算是他北洋的段祺瑞、冯国璋也不会答应,到时候他便是独夫民贼,断是会众叛亲离的。”

    “可既然大家都看出来了,为何不进谏,难道就非要看着大总统一条道走到黑,非要打这一仗,让生灵涂炭?”父亲这一串发问,若是写在纸面上,读起来确实也会有几分慷慨。可在我听来,他发问的言语中却是夹揉着百般的无奈与怅惘,说到后面,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了。

    “今日是喜庆的日子,我本不该说这些,不过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我说也无妨。这进谏一节,一是便算进,袁项城也是听不进去的。他皇帝梦痴了心,拉不回来了。这第二,如今是民国了,既然推翻了专制,哪还来得进谏这说法。这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你可记得,在成都总督府里,我给大家讲谭复生

    的故事,他说各国革命均需以血启民智之蒙,所以他要流血。如今想起来,这革命成功了,民主宪政也必定要以血启蒙的,要让独夫民贼流血,才可永远绝了后世想复辟人的心思。”

    罗大人这段话语气铿锵有力,如金石掷地。我听着,虽不尽懂,但仍觉着全身血液沸腾。身边的培真虽是没有说话,我却能看出他身子微微地晃动,显来也极是激动。

    屋里一阵沉寂,父亲没有答话,只能听着一阵轻轻的金属与木器相碰的声音,想来是父亲点起了水烟。此前两位长辈说话间,我并未感到周边的寂静,而此时在沉默中,哪怕是竹叶的婆娑或是身边培真急促的呼吸声便都听得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终于又开了口,缓缓地说道:“看来你说的也不错,这世道也真的变了。但愿如你所说,以血启蒙,让独夫民贼为鉴。可我是怕,一旦开了血戒,便不可收拾,仍是冤冤相报、以暴易暴,唯有生民涂炭了。”

    “前清最后那几年,朝廷昏暗,可至少还算太平。这民国才几年,仗可没少打。咱们都是迟暮之人了,只是盼着后生们长大时,国家也能太平。你今日能与我如此推心置腹,我自是感激。这都是千万人生死的大事,我自明白深浅。你只管去南充好了,我虽帮不上什么,总是不会坏你们的事。”

    “那你自己是要明哲保身了?”罗大人的话虽是尖锐,声音里却是带着善意。

    父亲叹了口气:“老兄,你有三个儿子,可我们李家就是友然这一脉单传。我没得慷慨就义的本钱,明哲保身也是不得已啊。”

    罗大人没有说话,但我猜必定是在点头称是,接着便听父亲问道:“今日便住下吧,也好让年轻人多多亲近。”

    培真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捏了捏,眼睛里又是一阵欣喜。谁知罗大人接下来的话却是给我们都浇了冷水。

    “今日不住了,我想趁着天光再赶段路。今日大事该办的、该说的,都妥当了,今后培真做了你李家的女婿,自少不得走动。”

    罗大人说得虽然平淡,我却能感出身旁的培真身子一震,怔在那里。我本不知该不该告诉培真这事,此时却是被他父亲自己说了出来,也难怪培真惊异。他此时脸上阴晴不定,便僵在了那里,可我却突然想到父亲说不准会即刻派人唤我们,便一把拽他起来,不由他争辩,拖着他弓腰跑过园子。

    园门刚才已被我撑坏,此时倒也方便,不用费劲我俩便钻了出去,穿过废弃的院子,一路奔回了书斋。这一阵急奔,两人都是喘息不已,扶着书架,弯下身子,费力地平复呼吸。喘息片刻,培真抬起头,眼睛里似是还在询问着那突如其来的消息。

    既然罗大人都已经说了出来,我便也不想再瞒培真,便笑着道:“培真,我父亲说了,要把我家幺妹嫁给你。咱们以后就是亲戚啦。”

    听了我的话,培真脸上的神情却是难以琢磨,既不是喜悦,也不是疑问,却更像是无奈和惆怅。我本想问他是不是不高兴,可话到嘴边,却是又被我吞了回去。

    我没说话,培真却是开了口:“令尊说喜事成双,那必然还有一门亲事。我也有个妹妹,比我小两岁,我看咱们爹爹是约好了两门亲事一起定的。”

    这一日,我心里想过几次幺妹嫁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却是一直未有想到自己也在喜事的约定之中。我先是一愣,正待想出些合适的话,却是看见老管家快步跑了来,唤我和培真去前厅。他见我二人神情古怪,又发现培真身上的尘土,便猜出了几分,忙着帮培真擦拭衣服,还小声地嘱咐我切莫说漏嘴。

    看见我二人,罗大人先站了起来,脸上满是笑容,父亲也难得地露出微笑。两位爹爹似乎还不愿说破定亲之事,只是问了问在书斋里看了什么书,谈了些什么功课。我和培真小心作答,不时偷眼互望,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稍事寒暄后,罗大人便带着培真告辞,我也随着父亲相送。来至大门外,父亲和罗大人拱手作别,培真便也向着我说道:“友然哥,后会有期。下次再向你讨教功课。”我不知他这话是客套亦或还有深意,便也只喃喃地答道:“一定、一定。”

    此时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我本想从父亲处再询问些两家结亲的事,可父亲却说这日待客倦了,晚饭前不要打扰他。

    从上房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屋,从前厅旁的甬道绕回到了竹叶婆娑、山石掩映的园子中。后园的竹林边上有奇石砌就的小假山,之上是可以远望的茅草亭。亭子的一边有一尺多宽的竹凳,蜷起膝,便足够躺下。

    记着那日午后,天上密布着鱼鳞般的云,虽然看不大见太阳,但西南方天上的云块比别处的都亮,看上去热热的,每块云的边脚上都透着淡淡的彤色。盯着那片云,看了不一会儿,便觉着眼睛乏了,眼前仿佛也只剩下了一片白光。可是闭上眼睛,却是没有丝毫倦意,原本被周边景色所湮没的思念,又袭上心头。

    我想起了伊莎白。若是我娶了亲,却如何对伊莎白和白牧师解释?那时的我并非真正明白婚姻或是爱情,我心里至少能觉出我对伊莎白已有了一份情。

    想起她,心里便有一种暖洋洋、热融融的感觉。就像喝下去一杯酒,先是心里热了,然后那热流慢慢地散入脏腑、骨骼、经脉、四肢,全身都飘了起来,眼前却是愈发的混沌。

    那混沌中时而也会显出如星光般的几点光亮,光亮变强了,变大了,融在一起,浮现出伊莎白的剪影,卷曲而下的长发,柔美的额头,温婉的双唇、还有那双永远凝视远方的双眸。

    我闭上眼睛,她的容颜却是变得愈发真切。我心里默默地念起我们之间的通信,指尖能觉出划过盲文点字的触感,空气中似乎也能闻到那些我寄给她的草木的芬芳。无论我向着何方祈祷,伊莎白的身影总是能如期而至,便如有超凡的感应一般,不可抗拒。

    那个下午,躺在长竹凳上,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一个娇嫩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唤着“哥,哥哥”,伴着声音,两只柔软的手开始推动我的身子。

    睁开眼,却见幺妹已站在我身边,笑吟吟地看着我。

    “哥,你怎么在这儿睡啦?爹要知道的话,会骂你的。”

    幺妹这年不满十二岁,无论身材或是长相还是个小姑娘,脸上也满是稚气,两个眸子探寻地望着我。

    我故意地绷起脸,压低了声音道:“我才没睡呢。我在想事儿,小孩子不懂事,别瞎说。”

    幺妹鼻子里哼了一声,嘴撇一撇,在我脚边坐下。

    “你也没多大。我看你不是在想事,怕是在想媳妇吧。”

    这两个字像是一羽鸣镝,嘭地射入我的心头。我全身一震,坐了起来。

    “哈,看我说中了不是,”幺妹一脸挑战我的笑容,又接着说道,“哥,你说娶媳妇是啷个样呢?”

    方才我心中明明想着的是伊莎白,可一旦听到“媳妇”这两字,便觉着像是碰到了污浊的物件,哪怕在同一刻一起想起,也不免会玷污了伊莎白冰清玉洁的名声。

    有这许多念头,脸上也自然是阴晴不定,幺妹看了出来,便好奇地问道:“听娘说,爹答应要给你娶罗大人家的姐姐,你怎么不高兴呀?”

    我心里不快,便嗔道:“我又没见过她,有什么可高兴的?这事爹和嬢嬢讲了?”

    幺妹神秘地摇摇头:“娘不让我讲。”

    “不讲就算了,”我悻悻地答道,“别人的事你瞎打听什么。”

    我这无意的话,却似说中了幺妹的心事,她脸上一红,说道:“娘说还让我打听打听有没有旁的事。”

    “旁的事,你说你自己的事?”我逼问道。

    幺妹脸更是红了,低下头,不再做声。我没有说穿,淡淡地反问道:“你还这么小,能有什么事?”

    “可娘说爹不想要我了,想要把我送走。”

    幺妹说这话时,声音也还平静,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缓缓前后荡着的双腿。她毕竟还小,虽然说起自己被送走这样的事也未见得真是悲伤,可我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左思右想,终究不忍心伤着幺妹,便轻声安慰她道:“哪有的事!你这么胡说,若是让爹恼了,说不准还真要罚你。”

    这谎言霎时间让幺妹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侧过头,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盯着我言道:“哥,你没骗人?”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柔弱的小手,拉着我坐了起来,“我们现在就去找爹说,我不要嫁人。”

    我心里一凛,只得敷衍道:“爹爹说今天待客累着了,可不能去吵他。”

    我看天色已是不早,若是父亲派人唤我找不见,说不准也会惹上一顿申饬,只好想个法子岔开:“哥哥带你去看书好不好?”

    说起看书,幺妹甚是高兴,轻盈地一跃,从长凳上跳了下来。幺妹平日足不出户,在书斋里看书便是难得的欢快。这日她想必是担心了一天,听了我的话,心结释然,看起书来也格外舒畅。

    晚饭时,父亲仍是如往日般少有言语,可嬢嬢不知怎的,却是一个劲地说得不停,总想问出些究竟。她见父亲不愿多说白日和罗大人的谈话,便换了旁敲侧击的法子,说起了自己在湖北孝感的远亲。

    嬢嬢的娘家原籍便是孝感的,本也只是平常农户,只是有一房章姓的远亲,由做麻糖起了家,时下每年能收五百担谷子。虽不是近支,但能时常提起这门富庶的亲戚却也让嬢嬢觉着自己还不是全然势单力孤。

    父亲自然明白她的心意。这亲戚家有一个比幺妹大几岁的表哥,嬢嬢便常想亲上加亲。平日父亲对此事不置可否,而这日又听起了,便哼了一声,鄙夷地斥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只五百担谷子就受不住了,没见识。”

    换作平日,嬢嬢必定会闭上嘴,对以沉默。可这日里,她怕是真的担心幺妹的终身大事,便鼓起胆子,哀怨地说道:“我妇道人家是没见过世面。要说咱们李家一年能收三千担谷子,自然也不该看着人家高。可是老爷,这不管是几千担,到了日后,它也都是友然的,你总得给我和幺妹谋个活路不是。”

    我想嬢嬢当时讲这话也并非全是恶意,而话说了出来,她便也觉出了此中的大大不妥,手里拿着筷子,僵在那儿,大气儿也不敢出。

    我看着父亲脸色转阴,啪地一声把手里攥着的酒盅按在了桌上。嬢嬢听着这一声,仿佛是身上挨了打一般,猛地一抽搐,手中的筷子也掉了一根。

    “友然,带幺妹回屋去。”父亲声音低沉,眼睛里冒着怒火。

    我一时不知所措,也怕父亲怒气大了伤身体,便张开嘴,想劝他。谁知我还未来得及说出话,便被父亲呵斥:“还不快走,也找打是不是?”

    父亲往日绝少责罚我,那日这么说必定是真的恼了。看着这情形,我自知人微言轻,左右不得父亲的怒气,便一把拽起幺妹往外跑。她冰凉的小手死死地攥住我的手,一句话也没敢说,只是不住地回头看父亲和自己的娘。

    刚出屋门,后面便传出父亲厉声呵斥:“跪下!”。听见这声,幺妹站住了,眼睛里顿时涌出泪水。她看着我,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泪蒙着的眼睛里透着恐惧和乞求。我知道她心里惦念着娘,想回去看看。可我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办法。爹让我们快走,其实已是很顾着幺妹了。

    一路上,幺妹只是默默地流泪,可一进到我屋里,便再也忍不住,趴在床上痛哭失声。她瘦小的身形伏在床缛上,抽搐和震颤随着哽咽和哭声袭来,一阵强似一阵。看着她,我自己心里也被扯得生疼,可是一时却想不出法子能让幺妹不要过于悲伤。

    我在床边坐下,听着幺妹时高时低的呜咽。怕是有一盏茶的功夫,幺妹的哭声减缓,我便扶了她起身,倚在床架上。哭了这一阵子,幺妹的双眼红肿,脸上浸满了泪,双肩仍是不时地颤抖。

    幺妹强压着泪水,轻声问道:“哥,你说我都这么大了,脚还能变小吗?”

    我不禁一凛,不知为何幺妹问起了这个。疑惑中,我随口答道:“说什么傻话啊,人只有越长越大,哪有变小的?”

    幺妹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语气忽地变得沉稳而坚定。

    “娘说爹不让给我裹脚,就是不把我当女儿看,只有下人才是大脚呢。娘说婆婆家虽然穷,但可幸给她裹了脚,所以爹才答应娶她。现在我的脚都比娘的大了,将来肯定嫁不出去了。”

    这番话我虽是听得半懂半不懂,可心下想着幺妹如此怪父亲,若是传了出去,必定会遭罪,便做出严厉的脸色,说道:“快别胡说了。学堂里的洋牧师们都说了,这缠足是陋习,一定要改的。现在官府也不让缠足了。爹这是为你好。”

    “唉,”幺妹轻叹了一声。“哥,这事我也不明白。可娘是我最亲的,娘总不会骗我。娘老是抱着我说我们两母女命苦。哥,你不明白。我不哭了,也不说了,我回屋等娘去。”

    那晚不知嬢嬢何时才被放回屋。第二日吃饭便只有我和父亲二人。嬢嬢前一日被父亲责打,无论是与我或是下人,她都不愿相见,定是要把伤养好才能露面。后面传出话来,说是幺妹也病了,说不好是什么病,只是起不得床。我见父亲一言不发,也不敢多问,一吃过饭,便跑去看幺妹。

    她只是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脸上虽能看出病痛,但精神却也还好。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只是说身上没力气,起不得床,却也没有旁的不适,躺几天便好了。

    晚上吃饭时,我壮起胆子,向父亲提起了幺妹的病。父亲轻轻地嗯了几声,却是也没有多问。这之后,因为恢复帝制的事情越闹越大,父亲担心会出乱子,便一连几日住在了井上。

    管家和下人照例每日回来传话,却道城里面沸沸扬扬,都说这共和办不下去了,还不如办回帝制。父亲说还要去乌井沱,辛亥那年建功的井本是卤气充足,可这几天却是压力渐弱。

    他走之前也曾遣人问起幺妹的病,听说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大症状,只是身子上无力,便让厨房安排些幺妹爱吃的饭菜做了给她,还传了话让嬢嬢照顾好幺妹。我听了这些,心里倒也好受些,觉着父亲到底还是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