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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范家这桩生意, 董氏亲自来对张歆说:“他家提出来的要求, 你觉得合适,可以答应。觉得不合适,只管往我身上推, 不必因是我娘家亲戚就勉强。”
张歆有些诧异董氏的体谅和支持,准备好了这土财主一家会有强人所难之处, 料想大概和从前见过的暴发户差不多嘴脸吧。
接触以后才知道,土财主还是比暴发户强多了, 怎么也沉淀了几代人, 一派大家风范,态度客气,礼数上很讲究, 但因为独尊一方久了, 有种日久生成的气势,发号司令起来, 理所当然, 也比较挑剔。
福寿阁有一些专门供应酒宴的菜式和点心,有独到之处,因为不能轻易吃到,分外珍贵出名。范家对这种做法十分满意,却认为福寿阁的酒席还是不够高档, 一上来就开出鱼翅燕窝鲍鱼海参等山珍海味,上品酒水十来种。这好办,福寿阁争对自身不善于制作的奢侈菜, 有一套外包的做法,与以这些菜式出名的厨师有关系,需要时可以把一部分菜肴包给他们做。酒水本就是从几家酒庄进货。只要泉州一带有,肯出钱,就能搞来最好的。
麻烦的是范老爷审查菜单,嫌一些菜的原料不够高级,要求把鸡胸脯替换成鹅胸脯,猪肉替换成羊肉,还要保持原有风味,听得上下人等都傻眼。
只要范家愿意出钱,张歆倒是愿意发动厨房尝试不同的原料,开发新菜式。范家人就住在侧院,换了原料,做出来请他们试吃,他们觉得好,可以往宴席上端,就行。
张歆还借机教育员工:“客人总是有理的。”
等到范老爷把她叫去,抱怨说酒楼的颜色太素净,不够喜庆,要求她找人把梁啊柱啊的都漆成大红色,楹联都改成金字。
张歆张口结舌,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只好推说做不得主,需请示东家。
范老爷也不为难他,马上叫人去找程启来。
程启来了,耐心地认真地听完范老爷的话,一脸憨厚地点头:“我明白姨夫的意思。姨夫是想把表弟的新房,还有宴客处,装饰得好象大庙的大雄宝殿。姨夫高见!一辈子就一次的人生大事,当然是越庄严越好。”
张歆站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目光忍不住悄悄在他脸上溜了两圈,瞧见他一本正经,眼神真诚,不由暗自嘀咕:“这人到底是真憨,还是装憨啊?”
范老爷噎住,瞪着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半天才顺过起来,骂了句:“蠢材!”却是再也不提油漆的事了。
范家三口很喜欢吃福寿阁的烧鹅,每天一只,还要求婚宴上每桌上一只全头全尾的烧鹅。
相比鸡鸭,鹅的供应本来就少,再优先满足范家的需要,落到外卖部的烧鹅就少了。
时间久了,阿玉记住一位老人隔两天会来买一只烧鹅翅回家下酒。有一回,遇上老人的熟人来买点心,说起来才知道,老人姓丁,是位大夫,在城东经营者一家小药铺,人很热心,遇到确实有病无钱医治的,肯义诊,还肯让人赊欠药钱。
因为先前家中的难处,阿玉对丁大夫油然生出敬爱关心,算着日子,知道老人会来,总会提前用油纸包起一只鹅翅留给他。
这日,快关门了,东西差不多都卖光了,老人还没来。
一个年轻人急冲冲跑来,要买一只鹅翅。
窗口的妇人迟疑了一下,叫阿玉:“马上就该打烊了,那位老人家今日多半不来,把那只鹅翅卖给这后生吧。”
阿玉不许:“还有一阵呢。那位老人家三天来买一次鹅翅,从来没有错过。”
年轻人依稀听见还有一只鹅翅,被阿玉收起,不肯卖给他,不由急了,争吵起来。
张歆给员工定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许和客人吵架,有争执一定要先耐性解释。因而阿玉就对年轻人讲了丁大夫,特别说老人如何乐于助人,如何可敬。
年轻人愣了愣,笑起来:“你说的丁大夫是我爹。我爹前日不慎扭了脚,行动不便,呆在家里想吃你们这里的鹅翅,叫我来买。”
阿玉一听生气了:“你分明是听我说完,为抢那只鹅翅,冒认丁大夫做爹。真不要脸!丁大夫仁心仁术,岂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这话说得重了,惹得年轻人恼火,真的吵了起来,惊动了穗娘。
眼见外卖部该关门了,穗娘做主,命令阿玉道歉,又将那只鹅翅以平时一半的价钱卖给年轻人。
三日后,丁大夫在那位年轻人搀扶下来了。那个年轻人果然是他儿子。老伴去世,父子俩相依为命。丁大夫这日又叫儿子来买鹅翅。儿子不愿来,扭捏半天说了前一次的事,怕再遇上阿玉,被她抢白,想想人家特地照顾自己父亲,自己吵闹起来,害她挨骂,弄不好还可能丢掉差事,又觉心虚羞愧,不敢来。
丁大夫得知原委,不顾自己的脚还没大好,拉着儿子一起过来,向阿玉道谢,也想万一她被东家责罚,帮她求个情。
穗娘向张歆讲述完经过,笑着说:“阿玉和那个孩子红着脸,对面施礼的样子,真真有趣!我看他两个有夫妻相。丁家是好人,有些祖传技艺,还有个小生意,只有父子两个,人口也简单。”
张歆摇头好笑:“那,我们就等丁家托媒人上门提亲?总不能我们先遣媒人过去吧?”穗娘这是被大姆影响了,着急阿玉的婚事,见个年岁相当的未婚男青年就顺眼。
阿祥跑来泉州找张歆,不知是不是特地选在陈林氏不在的时候。
他闲在家里,看侄儿侄婿做收购禽畜的生意,干得欢实,虽然辛苦,钱挣得踏实,多少都是自己的,还不必看东家和管事的脸色,不由动了心思。他实在不愿意同又脏又臭的禽畜打交道,却想着可以进山区收购山货来卖。
阿金家老二是靠张歆提供本钱,保证销路,才能很快打开局面。阿祥想按一样的路子走,来征求张歆的意见。
毕竟是名义上的堂兄,又非大奸大恶,吃了教训改过自新,想要自谋生路,张歆怎会不支持?同意借给他本钱,告诉他酒楼用得多的几种山货的大约行情,建议他先做些调查,学会鉴别分等,又承诺只要他购来的山货物美,就优先按市场价格买他的,还可以帮他介绍其他买主,又介绍他认识范家的管家。
最后,张歆说:“谋定而后动。依我说,阿祥哥先预备起来,多看看问问,有个详细筹划再做起来不迟。嫂子也快生了。请阿祥哥怎么也等嫂子出了月子再进山。”
阿祥在家,对她的态度又变了,阿祥媳妇委委屈屈地,倒也老实收敛了不少,撒娇耍赖无用,也不敢偷懒了。可万一阿祥不在家了,大姆还得回去伺候生产坐月子,那女人还不知会不会又变回去,把大姆当免费保姆使唤。
阿祥知道自家的事,连忙应了。既然要做,就要做成做好,争口气。生意开始前,他也确实有很多要学要筹划。
白天,这个那个事,顾不上想儿子,倒也不怎么担心。夜里,躺在床上,感觉不到那个小小的身体的存在,就有些心慌,经不住地担心。怕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怕他生病,怕他受伤,怕他睡不好觉,怕他想妈妈哭,怕他扰得亲戚家不安生。
好容易睡着,弄不好还要做恶梦,心悸地醒来。
这,莫非就是空巢症状?到头来,不是小强更离不开她,而是她更离不开小强。
搬着手指算他们走了几天,突然想到大姆压根没说去几天,几时回来,张歆不由颓然。也不知儿子现下到底在哪儿。
很突然地,陈林氏带着阿福回来了,坐船回来的,样子很狼狈,行李都没了,两眼红肿,满脸泪痕。
张歆没见到小强,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出什么事了?小强呢?”
陈林氏哇地哭了出来:“阿妹,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小强。小强他,被倭寇劫走了。”
张歆眼前一黑,腿一软,向后栽去。
张歆没有晕倒。她不能晕,儿子还等着她去救。
“大姆,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了,我才好想法子。”
陈林氏止住悲声,慢慢讲述。
小强学工匠儿子说话,对程启叫爹。陈林氏原以为孩子小,一时不懂,胡闹。不想程启离开半年多回来,小强见到他还是喊爹,被阿兴听见了。陈林氏把事情压了下去,不愿张歆知道,怕影响她刚刚打开的局面,也觉得自己能教小强明白过来。
程启把侄女带来与小羊小强玩耍,又说起范家的婚礼。陈林氏尚没足够的时间对小强进行充分教育,保证他不再犯糊涂,很怕他下一次惊人一叫被程家亲戚或者下人听见,传扬开,对张歆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就决定以外甥婚礼做借口,先带小强离开泉州。
果然如张歆预料,小强小小年纪,已经走过很多地方,并不害怕陌生的环境,却离不开妈妈。
第一天,白天还好,入夜,小强就要回家,要找妈妈。虽然没有大哭大闹,却是抱着家里带去的绒布玩具,不声不响地流眼泪,哭累了才睡着。第二天开始,小强没了精神,张口说话就是问什么时候回家,对什么都没兴趣,谁来逗怎么逗都没用。夜里抱着绒布玩具躺下,一声不吭地瞪着眼发呆,流泪,直到睡着。
陈林氏很心疼,又不愿半途而废,根据经验,以为这么再熬两三天,他就会慢慢习惯妈妈不在的生活,又许诺说只要他能保证不再见人叫爹,记得管程启叫叔叔或者伯伯,就可以回家。
不知为什么,小强好像把接收器给关上了,对陈林氏的许诺无动于衷。
阿福也很担心,一直陪着小强说话,说到他上次去海滩玩沙子,捉螃蟹,捡贝壳,小强终于有了点反应,说了两句话。
陈林氏看到一点希望,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那个小渔村。小强果然好了一些,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却喜欢在海滩上挖沙子玩。陈林氏决定呆上几天,看看小强的情况,没想到——
第三天早上,阿福和小强,还有几个村里的孩子在海边玩。陈林氏怕小强口渴,走回侄女家取凉开水。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几个倭寇袭击了海滩,劫走了小强。村里有几个人看见,冲下去想救小强,倭寇已经上船跑了。
“大姆,你是说,那几个倭寇只劫走了小强?没有抢劫村子,也没有抓别的孩子?”
“是这样。村里人说,可能倭寇发现村子穷,没什么好抢的。小强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看着像是家里有钱的。倭寇绑了他,想叫我们家拿钱赎人。”
阿福插嘴说:“有个坏蛋抓住我,我咬他的胳膊,他哇哇叫着就松手了。那些人说话哇啦哇啦的,一点也听不懂。”
“你们怎么知道是倭寇?”
“他们说话很怪,孩子们都听不懂。内中那个头领模样的人,头发也很怪,村里有老人见过,说是倭人。”陈林氏想起什么,从身上掏出一块木牌:“这是他们留下的,是不是告诉我们去哪里赎人?”
张歆接过来,看见一面写着“熊本”,另一面刻着徽章一样的图案。
程启听说陈林氏回来,不见了小强,急急忙忙地赶来:“阿姆,怎么回事?小强呢?”
张歆站起来,回答说:“小强被倭寇绑票了。我觉得这事与李元川有关系,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