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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歆一觉醒来, 就听阿福和小强两个七颠八倒地说方才船上的坏人在门口吵闹, 被“小强的爹”赶跑了。糊里糊涂地,刚要叫小绿出门打听,就有隔壁大婶敲门进来告诉事情经过。
大姆和陈四不在, 她午睡,薛伯出头相帮, 程启来得及时,这才让她险险避过一场祸事, 张歆心惊胆寒, 当即白了脸,强作镇定地送走邻居,照样教导孩子, 处理家务。
穗娘她们在酒楼也听闻了风声, 回来时,一个个脸上都写着担心, 看到张歆一脸镇定, 家里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才慢慢安定下来。那么远的路,那么多困难,都走了过来,张歆会有办法的。
张歆心里其实已经慌了, 乱了,想哭,想质问, 可不得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是这个家这些人的主心骨,大姆不在,她慌了,这些人更慌,会吓着孩子。只有镇定,冷静,她才能思考,才有可能找出办法。
孩子们都睡下,大姆还没回来。张歆抱膝坐在檐下,思考。
她把古代寡妇单身女人的处境想得太乐观了。上一世,邻居,父母同事,自己的朋友,她接触过好些个离婚或者丧偶的单身女子,单亲妈妈,了解她们的难处,听见过无聊人士的闲言碎语。她自以为了解这种身份的境遇。
感叹人言可畏,民风不古的时候,她会想起古书中的烈女节妇。文艺作品里,寡妇往往比起周围人并不贫困,然而被长期的孤独和寂寞挤压得歪曲了性情,变得偏执阴暗,又或者飞蛾扑火地投向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
年纪尚轻,看淡男女之情的她不知不觉中有了这样的印象:她们的苦主要来自于依附男人的习惯,和对爱情无法割舍的渴望。
到了这个时代,有了玉婕留下的金钱,看到大姆的例子,加上对自己的信心,她义无反顾地做起寡妇,以为“寡妇”身份除了行动上的一些限制,会带来更多的自由。
她需要感情,愿意付出,期待回报,但她不会选择男女情爱这一最不可靠的感情投资,她更喜欢孩子,更渴望亲人和朋友。她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拥有了想要的一切。
一个龌龊的男人,怀着猥琐的心思,以低劣的手段,跑来破坏,掠夺。她愤恨,却无力还击。
自古民不与官斗,在这没有民主不讲法制男尊女卑的社会,弱者是强者的食物,女性是男人的牺牲。
如果玉婕的身体有红线女的本事,她一定月下奔袭,割下陆千户的脑袋,磨光匕首,静待每一个意图不良的恶徒。可玉婕只是这个时代典型的闺秀,只会拈针刺绣。张歆自己提得动的也只有菜刀。
她不但要防范卑劣的手段算计自己,还要担心谋算落空之后恶毒的黑手会伸向她身边的人。
她还不至于无路可走。
她可以选择再次逃离,别的地方不好说,李元川的熊本岛可以为他们母子提供庇护。她相信李元川不会逼迫她,不怕那些倭寇,可这一步,迈出容易,退不回来。如果孤身一人,她也许会选择去岛上换个更自由的活法,可她不能让孩子在海盗窝里长大,做海盗,嫁海盗。
她知道陆千户垂涎什么。她可以自毁容貌,这样虽不能完全斩断他谋财的心思,这份刚烈足够赢得舆论的同情,甚至官府的干涉,在这个时代的道德文化下,可以震慑住很大部分意图不轨的恶人。这个办法太悲壮,太憋屈,她不喜欢,孩子们的感受也会很糟糕。
还有一个办法,更简单,更有效,但是——
陈林氏走近来:“阿妹,今天的事,我知道了。程启来了,在客院。我把你的事都告诉了他,他仍想娶你。你去同他好好谈谈,有什么顾虑想法都摊开讲。他帮我们那么多,值得我们开诚布公。这是个难得的好男子,大姆不想你错过。”
程启确实是个难得的赤诚男子。只是她秘密太多,匪夷所思,无法真正做到坦诚,更不可能“布公”。但她至少应该真诚地对待他的感情。
对着张歆,程启总少了点底气,口舌也更笨了,吭吭哧哧地:“今天,让你受惊了。”
“没有。”当时她在睡觉,受惊的是他和别人。
“多谢你及时替我解围。我都记不得谢过你多少回了。”每次蒙他帮助,她都只有语言的表示,想想真不好意思。
“是我当做的。也是我乐意做的。为你做什么,我都乐意。”程启鼓足勇气,说出他能想到的甜言蜜语。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没关系,没关系。那个男人不懂得珍惜你,配不上你。你若不嫌弃我蠢笨,让我来保护你,照顾你,可好?”
张歆心中淌过一阵暖流:“你是大智若愚,轻易不显山露水。我凭什么嫌弃你?然而,我的身份——万一哪天被人认出来,又或者,那个人找了来,就是大祸,无以翻身。你好好的,何苦被我牵连?”
“不妨的。你回来泉州也有一年半,之前又在松江住了些日子。这么久都没被那边察觉,想来,那边要么没有线索,要么知难而退,不再寻找。我听衙门里的人说过,寻人破案都要抢时间,耽搁越久,越没头绪。你如今要支撑这个家,有些时候不得不抛头露面,以后——呃,可用的人多了,还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见张歆半垂着头,认真听着,程启找到自信,顺着思路继续说:“至于万一,那是防不住的。人人事事都有万一,对我们这些跑船的人,万一就更多了。说不定,不等你的万一发生,我这边就——”
“别胡说!”张歆一着急,下意识地抬手阻止:“这种话,也是混说的?”
程启一直望着她,不等她抽回手,双手合上,轻轻地但牢牢地捉住那个温软柔滑,心中满是欢喜,眼中都是情义:“我不说了。为了你,我一定活得长长久久,不论遇到什么,都会留一口气回来。我也会小心戒备,教那人就算找来,也翻不起浪。最不济,陆上不好存身,我们下海,去台湾也好,去南洋也好,海阔天空,还怕没有我们的落脚之地?”
这个人!张歆眼中起了泪光,本能想到的是:为什么前一世,没能遇到这样的真男子?是物质的文明和舒适断送了真男儿气概,以致阴盛阳衰?还是,近视眼不识珠,生生错过?想想前世的生活圈子,不外乎亲戚世交,学校和单位的熟人,加上一些熟人的亲戚朋友,常来往合得来的更多是背景相似经历相似的同类,圈子真真小的可以!大概真是不曾遇上。
“就算你自己不在意,也要替你父母家人,为家族名誉想想,总不能为了我,成了家族罪人。”
她如此为他着想,程启越发感动越发喜悦:“程氏家族大得很,人多,乌七八糟的事也多。我不过一个小小旁支子弟,娶个老婆,哪里就能坏了家族名誉?至于我家里人,多是喜欢你的。说了你别生气,我弟我妹在家私下已经管你叫大嫂,两个侄女晚饭时还问你几时能搬过去住。就是我娘,心里也已经许了。我家里人,你都认得,不大会说好话,心却是好的。你若担心给我丢脸,更加不必。我的名声你也知道。”
张歆趁他不注意,抽回手,叹了口气:“你克妻,那算什么?说到底,我是有夫之妇,若是再嫁——”
程启心急,脱口说道:“我前面老婆也没死——”
寂静。过了好一会儿,程启开口,期期艾艾地解释。
他的第二个妻子赵氏,是董氏挑挑选选,好容易定下的。莆田人,家族一度兴旺,后来破落了,到了他父亲手上,家业才慢慢有了起色。赵氏过过苦日子,经过丧母之痛,性子刚强,人也能干,读过点书,长得也不错。她继母与董氏姑姑的弟媳是七拐八弯的亲戚,指望这个继女嫁入程氏,再与董家攀上亲,将来好提挈亲生儿女的婚事。
见过的人都说赵氏好,才貌双全,程启怀着期待结的婚。入了洞房,掀了盖头,闹洞房的客人刚出门,新娘就给他跪下了。
原来,她幼年有个邻家哥哥,青梅竹马。两家母亲曾戏言结亲。后来她家有了钱,换了个大房子,母亲去世,继母入门,两下断了来往。听说那男子聪颖好学,过了童子试,一度托人探听亲事。她父亲继母不知道当日亲事之说,见男方功名未就,家业凋零,家中人口又多,当即拒绝。
这赵氏却是个痴的,只道生母已将她许给那竹马,断不能再侍奉第二个男人。也不知她家里怎么弄的,她怎么想的,竟顺顺当当完成了婚礼。进了门,拜过堂,她却不愿与程启圆房,而要给多年没见面的竹马守节。
可想而知,南国地方,兴兴头的程启被泼了一大盆冰水。程启性情温和,心里再恼火,也做不出什么,一听完就去找董氏,把这事交给她处理。程启和他的第二任妻子,总共就见了这一面。
董氏千挑万选,娶回来这么个媳妇,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夜派人去叫了她父母来。赵氏父亲听明原委,很是后悔,心疼女儿,还有些赞同她的志气。继母只担心这事传扬出去,她家名声受损,儿女再别想结好亲事。
赵家老夫妻千求万求,加上董氏姑姑和她夫家从中调停,到后来连董氏的老爹都被说动,也考虑到程启的面子和想法,董氏咽下这口气,终究还是把赵氏退回娘家,对外只称赵氏染病,等上些日子,就称病故了。赵家不吱声,旁人就算有些议论,很快也就淡了。
只是,那以后,程启“克妻”的名声就坐实了。董氏也被怀疑与两任长媳的死有关,再想给程启说亲,就很艰难。
至于赵氏,倒是如愿以偿。她父亲私下找来竹马,问他还愿不愿娶赵氏。那竹马倒也有情义,说了一番缘定三生什么的。事情弄到这样,大方做亲是不可能的了。两家悄悄办了婚事,赵氏的爹给了一笔钱,谎称自家远亲,让他们去邻省投奔自己好友。
提起了,程启顺便把赵氏之前,朱氏和梁氏的死因也都说了。
张歆象听天方夜谭,打量程启的眼光又不一样。别人可能会觉得程启窝囊,缺少魄力,张歆看见的是他少有地宽广的胸襟。正是因为拥有这份胸襟,他才会接受与一个寡妇合作,顶着压力,给她一个宽松的环境,支持她每一个决定,如珠如宝地疼爱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彬彬守礼地守望寡妇孤儿,到现在不介意她是“逃妻”,认真地打算他们的未来。
程启生怕她着恼他的过去,更怕她担心她的身份,结结巴巴地安慰:“大宅门大家族里,这样那样的丑事多的很,很多都被掩饰过去了。你的事,不过是没人帮忙,并不是没办法。”
“你假死的妻子,和我没死的丈夫,分量根本不同。”话虽这么说,张歆心里已经活动。段世昌娶的是死掉的周玉婕,不是活着的张歆。她活了两世,好容易遇到一份真感情,一个好男儿,为什么不能嫁?
“泉州的人只知道我克死了两个老婆,你没了丈夫,无依无靠。”
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你家里若是知道——”
“这事你我知道就好,不必告诉他们。”
“可是——”
“同外面人打交道,是男人的事。这个,听我的,你别管了。”程启的大男子主义冒头。
张歆看着他,突然笑了:“你原先那么容忍朱二,为什么?”
“我,岳父一直对我很好。那件事,我没了妻儿,坏了名声。岳父却是家破人亡,一蹶不振,朱大原是他最器重的儿子,朱家的希望。朱大死了,朱氏就剩下一个二哥。我同朱二原先也不错,他不知就里,总以为他哥哥妹妹都是因为我才死。其实,也是这样。我那时年轻气盛,本不想纳妾,朱氏避着我,非要把梁氏塞给我。我赌气要了梁氏,故意抬举她,并非喜欢她,只是为了气朱氏。倘若我没纳梁氏,又或者知道朱大喜欢她,直接送她回朱家,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
张歆沉吟着:“你的心,你的事,我都明白了。你,再让我想想。”
说了半天,怎么还是换得这一句啊?!程启差点哭出来。
张歆也想起自己早先已经“想想”过两回,有敷衍的嫌疑,连忙说明:“我还有些事,需要想想明白。你再给我些时间,可好?”
程启只能应“好”,垂头丧气地出门。
陈林氏守在外面,见他出来,笑眯眯地迎上来:“阿妹怎么说?”
“她说还有些事,需要想想明白。阿姆,这都第三回了,你说——”
“你叫我说什么?你若是真想娶阿歆,怎不遣媒人来提亲?难道要阿歆同你私定终生?”
醍醐灌顶,程启恍然大悟,忙不迭地作揖赔礼:“多谢阿姆指教!是我错了。我明日就去寻媒人。”
“别急急惶惶的,礼数不周全,我可不答应。”
“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