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蒖蒖道:“我想请李食首与尚食局一起向官家进言,有朝会时,御厨做早点送至待漏院,供朝士们取用,尚食局可从旁协助,食物的烹饪、传送等皆可帮手。”
李大鸿一惊:“朝士那么多人,谈何容易!”
他的问题蒖蒖早已考虑过,此刻从容答道:“待漏院不便开火,早点目前暂定为糕饼之类,配以御厨中煮好的羹汤。这些食物可大批制作,御厨有四百余人,完全能应对朝士所需。”
见李大鸿皱眉不言,蒖蒖旋即又道,“我已向裴尚食提议,她亦觉得此事若实施,受益者甚多,尤其是家中无足够人手兼顾每一餐的青年官吏……听说,这些年李食首请名家悉心栽培,如今令郎写得一手好字,进入书院做了祗候,也会经常参加大朝会吧?只是李食首长年在御厨做事,不知令郎吃过几回父亲做的早膳?”
李大鸿重重地叹了口气:“既做了这天家的差事,我十天半月才得回一趟家,回家反而不常做饭。他长到二十多岁,统共就没吃过几回我做的饭菜。”
“所以,若能借此机会让令郎尝到父亲做的膳食,于他也是一种安慰吧。”蒖蒖道,“何况,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李食首将爱子之心化为厨艺,精心烹制早点,令所有寒门出身的官吏皆受益,也是莫大功德。”
李大鸿回去思量一番,又与御厨及御膳所相关主管商议,得到了许多子侄辈皆朝士或读书人的主管认可,觉得此举虽然加多了些工作,但确实可令广大朝士受益,是一件大好事。
于是御厨与尚食局联合向皇帝进言,提出这个建议。皇帝亦觉可行,命有司讨论。三司认为此举花费在可接受范围内,为朝士们解决了一部分后顾之忧,可令官吏们更专注于国事,而这种不时施与他们的点滴恩泽,亦会潜移默化地增加他们对朝廷的归属感,可以实行。台谏官员也是赞同者多,并无多少反对意见,却不料,最固执的反对者却是皇帝的师傅、参知政事沈瀚。
沈瀚在朝堂上对着皇帝振臂扬声,忿忿道:“四更东方未明,玉漏犹滴,宰执及众臣已纷纷手持灯笼而来,聚于宫门外成火城盛况,蔚为壮观。煌煌火城,双阙连甍,彰显天家威仪,百姓望之,莫不拜服。而宫门开启前,宰执于待漏院中,或静思进贤人、斥奸佞、安天下之大计,或与同僚互通国事,以待早朝奏闻天子,人在待漏,心系勤政,这也是朝廷沿袭前朝旧制,在皇城门外设待漏院,以供百官晨集,等待朝拜的初衷。可见这待漏院亦与陛下视事之所相似,是一极庄严肃穆的所在。若在此摆设糕饼羹汤任人进食,人声喧哗,渣滓遍地,群臣顿失庄重,而待漏院也不再清静,实在有失体统!”
皇帝环顾群臣:“就沈参政所言,众卿可有高见?”
群臣大多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无语。须臾,纪景澜出列,朝皇帝躬身道:“沈参政之言,颇有道理。不过,臣以为,祖宗设立待漏院之初衷,除了沈参政说到的那些,亦有体恤众臣早起,故赐此地供他们暂避寒气、稍事休息之意。此举甚能彰显天子之仁,臣每念及此,皆感激涕零。如今,陛下有意赐食物与待漏朝士,是延续祖宗爱臣之心,让众臣既无寒暑之虞,兼有果腹之乐,实乃一大美事。因此,臣认为,此事可行。朝士皆读书人,在待漏院进食,想来不会如外界酒楼一般喧哗。至于食物残渣,只要派些洒扫之人随时打扫,院中亦能保持清洁。”
皇帝以手捋须,浅笑颔首,显然十分认可纪景澜的说法。
沈瀚见状愈发不满,怒瞪纪景澜,道:“残渣可随时清扫,那食物散发的气味呢?若人人都像纪学士这样爱吃葱韭,让待漏院整日飘浮着荤腥之气,等待朝拜之所宛如庖厨,有何庄严可言?”
朝堂中随即泛起一阵微澜般压抑过的窃笑声。纪景澜尴尬得满面通红,睁目与沈瀚对视,结舌道:“你,你……岂有此理!”
“好了,此事今日就议到这里。”皇帝适时为纪景澜解围,宣布,“既然众卿大多赞成,朕就命御厨及尚食局筹备此事,先在待漏院施行几天。若朝士觉得甚好,可延续下去;若如沈参政所言,弊端明显,也可及时罢之。”
这朝堂上的争执传入尚食局,女官们的关注点未免有些跑偏,大多都在笑纪景澜爱吃葱韭这点,只有裴尚食一如既往地唾弃着沈瀚:“这老匹夫,忘记了自己年轻时左手捏着一个马路边买的酥饼,右手控着一匹又老又瘦的马,边嚼着酥饼边赶着去上朝的情景了?”
这话听得众女都笑了起来。蒖蒖亦跟着笑,忽然想起,裴尚食平时谨言慎行,绝不会轻易评价朝廷命官,唯独对沈参政毫不客气,每次批评起来言辞都很犀利,倒有点与其熟识的感觉。
“尚食娘子与沈参政年轻时就认识了?”想起裴尚食与沈瀚年龄相近,蒖蒖忍不住开口问。
“谁认识他!”裴尚食嗤之以鼻,“不过是他话多,经常求先帝赐对,我常侍先帝左右,久而久之,他在我面前混了个脸熟而已。”
蒖蒖再问:“沈参政骑马上朝的模样尚食是如何看见的?”
裴尚食道:“先帝常命我出宫去买些吃食,有时我待皇城门一开就出去,偶尔会遇见他……每次看见都恨不得洗洗眼睛。你说那酥饼,他吃就吃吧,吃完还不时会留几点渣在唇髭上,让人真想甩给他一把篦子让他自己篦干净!”
她蹙眉摆首,连声叹气,仿佛又看见了沈瀚让她难以忍受的吃相。这神情和她活灵活现的语气令闻者无不大笑,裴尚食却忽然惊觉,对众女喝道:“笑什么?你们的事都做完了么?还在这里偷懒!”旋即转顾蒖蒖,“近日要给待漏院备的早点单子,你列好了么?那老匹夫虽然胡言乱语不少,但提到的食物气味一事我们倒是应该重视。给待漏院提供的食物,不能选有浓重气味的。另外,同时备漱口的水和一点丁香,供朝士们选用。”
蒖蒖参考裴尚食和御膳所的意见,拟定了待漏院早点食单,主食以馒头、包子及各种饼为主,馅料不入气味浓烈的佐料。常做的有煎花馒头、笋肉馒头、糖肉馒头,水晶包子、鹅鸭包子、虾肉及鱼肉包子,以及薄脆饼、糖榧饼、油酥饼、甘露饼、玉延饼、芙蓉饼等等。
裴尚食特别提到,昔日汴京太学厨房做的“太学馒头”誉满京师,是以笋、蕨、肉为馅,用花椒及盐调味,食者皆赞不绝口,连神宗皇帝都曾说:“以此养士,可无愧矣。”从此士人无不以常食太学馒头自夸。蒖蒖遂细问太学馒头配方,让御厨做了以供待漏院,果然大受朝士们欢迎,每次食物刚送到,太学馒头就被一抢而空。
蒖蒖随之想起昔日乡饮之争,看来典故和好意头的确也是这些读书人选择食物的重要原因。她随即在林泓给她的手札中选取了一个名为“广寒糕”的方子,教御厨去做:用干桂花洒甘草水,和米舂成粉,蒸成米糕。待稍干,切成近似笏板大小的长条状。
这糕点名字有广寒高甲、蟾宫折桂的寓意,且色与形似玉笏,因此迅速获得了朝士们的喜爱,往往一人取一笏,再分而食之。
朝士们在待漏院进食半月,反响甚佳,除了沈瀚仍感不满,其余大臣的意见不过是针对食物的品种与口感,对此事本身已全无异议。
一日,皇帝命蒖蒖等候在待漏院三品以上官员所处的堂中,继续征询他们关于早点的意见。蒖蒖前一晚就出了皇城,一直在待漏院静候,四更后,先进来的竟是沈瀚。他盯着向他行礼的蒖蒖看了看,认出她是曾大闹女儿婚礼的尚食局内人之一,待蒖蒖询问他意见时,便没好气地说:“我的意见就是这待漏院中不该出现食物!你年纪轻轻的,跟着裴尚食就不知道学好,竟怂恿官家做这种罔顾天家威仪的事!”说得冒火,他气冲冲地抽出腰间所搢的玉笏,拍在桌上,“老夫已遍查经典,找出了许多劝谏官家罢去待漏院饮食的典故,就等上朝奏知官家。”
蒖蒖见那玉笏上有星星点点的字迹,想必是他记录的典故要点。面对他一腔怒火,亦不好多说什么,便只含笑欠身,再施一礼,然后退至一隅,继续等待。
稍后陆续进来几位一二品官员,他们对蒖蒖倒是颇为客气,若有意见也都与她说了,然后各取摆在堂中的糕点进食。只有礼部侍郎曾玠没有取食物,而是愁云满面地独自坐着,不时叹息。有同僚问他缘故,他说:“昨日我一位老友离开了临安,回乡长居。我前去送别,不免感伤。”
想着想着,他以指叩着桌面,开始浅吟低唱一阕词:“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
他唱得很动情,音韵也好听,堂中人或凝神静听,或随声附和,都露出欣赏之状,不想唱至中途,沈瀚忽然拍案而起,斥道:“待漏院百官云集,曾侍郎为何公然在此唱这靡靡之音?”
曾玠一愣,道:“这是神宗朝孙洙孙内翰的词,文风典丽,语意清婉,非一般花间词可比拟,怎么能说是靡靡之音?”
沈瀚道:“待漏院原是祖宗设来让大臣朝拜之前思考治国方略之地,侍郎在此吟咏旧情,未免欠妥,有负圣恩。”
其余几位大臣均觉他小题大作,言笑着试图劝解,却被沈瀚一一正色斥回,曾玠遂起身一拂袖:“不知所谓!”便离开此地,去了隔壁房中。另外几位见曾玠已走,顿觉留在这里面对沈瀚比较尴尬,也先后离去,堂中最后只剩沈瀚与蒖蒖。
沈瀚把头别向一侧,摆明不想与蒖蒖说话。蒖蒖遂借口有别的公务要做,亦退了出去。
沈瀚独坐许久,腹中突然咕咕作响,他才想起晨起时记挂着进谏之事,无心饮食,没有在家中进早膳,如今却已饥肠辘辘。
他从未吃过待漏院饮食,现下也不欲破戒,于是闭目,正襟危坐,想静待这番饥饿感过去,无奈摆在堂中的各类糕点的香甜气息一波波朝他袭来,与他的嗅觉誓死纠缠,引得腹中那股气毫不消竭,继续上下游走,发出求食的声响。
终于,他徐徐睁开眼睛,先确定四下无人,然后目光飘向那些食物。刚一触及桌上的食物,他便如被烫一般迅速收回目光,阖眼静坐。然而,稍待片刻,在饥饿感的催促下,他忍不住又将眼睁开一道缝隙,移眸朝那方向窥去。
沉吟良久,他的手朝离他最近的广寒糕探去,取出一块,徐徐收回来,细细端详。
这糕形状还挺别致,像笏板,却不知是何滋味……手不由自主地掰下一块广寒糕,又不由自主地将那一块送入了口中……他开始犹犹豫豫地咀嚼。
口感柔和细腻,米香中透着一缕桂花香,还不错……他在心里点评着,手中动作不停歇,又掰下一块。
蒖蒖其实并未走远,一直侍立于门外,亦暗中观察着沈瀚举动。见此情景,蒖蒖不免觉得好笑,存心想让他吃一惊,遂故意咳嗽一声。
沈瀚听见,顿时被吓得一哆嗦,猛地将广寒糕抛在桌上,然而见那糕上明显缺了一截,十分担心被蒖蒖看到,又立即拾起来,一把塞进了自己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