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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俊岭久久地注视着清冷而静谧的窗外,薄云在夜空流动,清辉的下弦月仿佛一个低头前行的旅人,弓部的轮廓清晰可见,弦部却一片迷朦。
月半已过,盈满的玉轮匆匆地度过了大放光明的短暂时刻,迅速地亏损了。洞主韩军伟又何偿不是那下弦月呢。他两个洞里的矿石品位越来越低,矿脉也越来越细,甚至出现断续间隔现象。
民工接二连三出现死亡,二狗子跑到红鱼岭的另一边,替加工提炼黄金的丈人卖力去了。韩军伟的一儿一女上学开销很大,雪菲在韩家扮演的佣人角色,而许俊岭在韩家地位的迅速攀升,会不会跟百忍叔、老石的死有关呢。喝酒中间,许俊岭看得出他有话要说,可最终没有说出。金子使他暴富,可并没有带给他更多的快乐。
相反,他活得很累、很累,总有一种孤独陪伴着。对许俊岭工作的变动,大概是心灵某种空缺的填充,或者是对他的某种补偿,可显然不是后者。
嘻,去他妈的,干着看吧。许俊岭又干起了挑水送饭的差事。民工们心存不满,说他是韩军伟的狗腿子,是工贼。管他怎么说,许俊岭自己心中有数。
一天从后山挑满两瓮水,给民工送两趟饭,然后支应韩家的琐碎差事,就成了他的全部工作。一天下午,给民工送饭回来,雪菲火辣辣地看着他说“俊岭,黑夜门留下。”
不及他开口,她又气咻咻地说“老不死又到城里相好的跟前去了。哼,哄我哩,我也给你戴顶绿帽子。”“偷情刺激,抓住可吃不消。”许俊岭放下饭桶担子和馍篮子,转身往脸盆里洗手。
雪菲提过热水瓶往里掺了热水说“我前天进城,买了男宝面霜和护手蛇油,你这会拿呢,还是黑夜捎来”“随便。”许俊岭仿佛给妻子说话似的“把毛巾给我。”
雪菲自从跟他有了房事后,多次流露出要私奔的想法,都被他婉转的回绝了。他觉得这样就很好,其实是不想放掉这个赚钱的营生。再说啦,他不会跟一个腰缠万贯的暴发户老婆去私奔。她给他钱,是因为他要了她的身子。
她跟他好,是因为他给了她快乐和享受。雪菲从上房里取了条新手帕递许俊岭时,电话铃响了。
她嘴里囔嚷嘟嘟地又去接电话了。洗罢手脸,他出了灶房正要上二楼去,雪菲喊住他说“俊岭,老韩叫你去趟山下,给棺材店的钱老板传话,说是再订两付棺材。”
“眼看着过年呀,咋又要订棺材哩,好像韩老板能算到啥时死人哩呢。”许俊岭点了支烟,抽着问雪菲“哎,你老公是不是阎王爷跟前的催命判官我总觉得他阴气很重。既然能管民工们的生死,倒不如让他们过了年!”
“去你的。”雪菲笑嘻嘻地走到他身边说“想知道呀黑夜给你说。”说着,在他腰里狠狠拧了一把。去钱老板棺材店的路上,许俊岭的眼前不时晃动着堂叔百忍佝肩偻背不断咳嗽,以及老石张嘴睁眼僵着的情景。
驮矿的毛驴,脖子下的铜铃叮铛、叮铛地回响在黄昏里,赶驴人悠闲却并不缓慢地跟在驴队的后面,思谋着一趟下来所赚的钱数。上次二狗子许愿,说是捂平了百忍叔的事,回来派我运矿。嘿,等我回来,他已跑到丈人家炼金去了。
红鱼岭深居大山坳里,挖金的、运矿的、炼金的,却沸腾了一条条山沟,喧嚷了山脚的河道,就连棺材店也跟超市一样地热闹。
“听说呀,挖三年矿,工钱不知道挣多少。但每人三万抚恤金,外加一副棺材是肯定的。”“为啥挖三年矿,就没命了得了要命的病啦,叫啥,尘肺病。”许俊岭刚踏进钱老板的棺材店,就见烟熏火燎地围着几个烤火人,旁边还放着个铜酒壶和一字儿六个铜酒杯。
其中一个脸无血色,瘦骨嶙峋,喉结突出,约莫三十岁出头的汉子,提起酒壶像孩子撒尿似的转个弧线,冒着热气的酒就滴满了杯子。
“喝。”另一位五十上下的男人,穿一件棕色皮夹壳,留一个杂色小平头,端着酒连喝两杯后一咂嘴道“这狗日的烧酒就是暖胃里。刚才天舍说的恁病就根本治不好。”
“现在科学发达到啥程度了,还有治不好的病哩。笑话嘛,谁不知道你这些当老板的舍不得花钱呀。一个人命价多少钱三万嘛,合同上写的。可要治好恁尘肺病,就须得十万、八万的。”
脸无血色的汉子嘬嘬喝了两杯,又满上四杯说“该你几个喝了。钱老板发了财,这酒是拿瓮装哩。”“你这张臭嘴啊,真是。”和蔼的棺材店钱老板开了口“今天有些冷,你几个放开喝,酒算我的。”
“钱老板,”许俊岭蹴在火旁伸手烤着火说“我韩老板从城里传话,说是预订两副棺材。”“嗨,韩军伟这老滑头又要送谁上西天呀。”小平头有些五十步笑百步地说。
“喝两盅,暖暖身子骨。”钱老板端了酒递过来,许俊岭接住喝了说“我要上山了,话可带到啦。两副。”许俊岭早就怀疑民工们为金钱所诱惑,忽视了自身健康,只是不知道有了病的人,怎么大都死在意外的塌方上。
迎面一股冷风刮来,吹得他打个喷嚏,然后就是一阵咳嗽。一口痰还没咯出来,身后火旁有人向他喊“小伙子,留些神,小心韩军伟把你打发了。”
另一个也接住说“弄不好,恁小伙子是给自己订棺材哩。”又有人说“可不,秦岭山里头的二娃,只知道挣钱哩,却不知道自己打洞那天起,就注定要当棺材瓤哩。”
火堆旁的议论,听得许俊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回头看那摆满院子的白棺材、黑棺材,忽见西北角上一股旋风,卷着纸絮树叶像阅兵似的顺着一排棺材往东旋去。旋风快到尽头时,被钱老板石棉瓦搭成车间的东边壑口上一股强风“呼”地卷过院墙,消失在山坡的树林里。
许俊岭数了数一字儿排开的黑棺材,不多不少七个,再数数第二排、第三排,还有后面未刷漆的两排白棺材,每排七个,仿佛一个死人方阵。
一年前只到红鱼岭,最先看到的就是这棺材店,当时没有多想。这黑漆漆的棺材,是每一个进来挖金子的人的下场呢。“嗨,死鬼。你咋在这嗒哩”解放牌汽车像喘了口气停在棺材店外,上面跳下送百忍叔的黄金彪。
“黄哥,又有买卖啦”许俊岭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一些“赚了不少吧”“独门生意,赚是赚大了,就是每天跟鬼打交道哩,时间长了怕晦气。”黄金彪递过一支烟问“老弟,干不干要干,年底我把车和这营生一并转给你。
这活儿虽晦气,可大有赚头哩。你年轻气盛,红运当头,是鬼见你都怕三分哩。老哥翻过四十岁梁子了。刚算了一卦,先生说我印堂发暗,阴气太重,这营生只能干到年底。”“年底啥时候”许俊岭紧追一句。
“腊月二十三。”开车许俊岭会,在城中上学时曾跟一个同学,在他爸开办的驾驶培训学校不但学会开车,而且还拿到了驾驶证哩。
“你的车咋卖哩这红鱼岭有多少人干这营生”许俊岭连珠带炮似的问“平均几天送一回车百公里烧多少油”“上车说,这外头冷俅俅的。”
黄金彪开了双排座的驾驶室,许俊岭跟着坐进去。谈完了运尸的行情,他要求试车,就在阴冷的暮色里顺着简易公路跑了几个来回。
黄金彪反复叮咛没人抢生意,说许俊岭是商洛山里的人,民工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同乡。正说着,一个穿皮大衣的女子挡住车喊“黄大哥,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