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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诺买了最近一班时间的飞机,甚至顾不上可能误机了,以自己取得驾照以来最大马力踩着油门,连夜赶去机场,只为回到香珠市,赶去父母的身边,赶去见自己的母亲周曙光的最后一面。
她慌慌张张地走过安检,坐进头等舱时,望着窗外夜色下的飞机跑道灯,她还不能清醒地认识到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爸爸突然就来电话说,妈妈在医院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太突然了,没有丝毫的预兆,她根本就是陷入了一个噩梦,就和过去一样,她做过无数个噩梦,甚少拥有过无梦的安稳睡眠,只是在过去的噩梦里,厄运总是降临在她的头上,而不是她的妈妈,那个强势刻薄的周曙光。
在历经三个半小时的飞行之后,她还要跳上出租车追着月亮跑四十五分钟才终于抵达了医院大门口,很奇妙的,在任何城市里,即使已经是凌晨两点,医院的门口也不乏人来人往,偶尔路过的健康人,都会恍然一惊,世上原来有这么多的病人。
在门口迟疑了有十分钟,周礼诺就那么呆呆站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禁多看她两眼,这个一动不动的美人儿,脸色白得像纸,或许是被谁遗落在此的塑料假人。
她不敢迈进这扇门,只怕一进去就发现这不是一场噩梦,她恨她的母亲,但从未恨到指望她去死的地步,她对她的恨意,仅止于大吼大叫,她想冲她、冲她叫,将心底的恨意化成条理清晰的词句,去攻击她、责怪她,然后见到她懂了,理解了,甚至于向她低头道歉了,那么她的恨,也就化解了。
周曙光怎么可以生病?她怎么可以死?
她没了的话,她这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怨恨,该向谁宣泄?该向谁去申诉?
她还希望有生之年能与她和解,她还幻想着她说一句“对不起,诺诺,是妈妈错了。”然后她就可以抱着她痛哭流涕,两人从此缝补了所有母女之间的间隙,成为一对普普通通的平凡亲密的母女。
就好像血脉相连的人在生死之间真的有心电感应,任美国无缘无故地走了出来,见到周礼诺时绽放了惊喜的笑脸,只是他这笑容像一张已经磨损得不能再要的砂纸般干燥而残破,“诺诺!”他瘦了太多,像个被破布缠起来的锈铁架子般走过来,远远挥了挥手,“你妈说按理你也该到了,我说还早着呢,她坚持说你该到了,可能脑子糊涂了吧,偏叫我下来看一眼,我这一看,还以为我眼花了呢,你真到了!挺快的。”
任美国讲话间一直在舔嘴唇,他浑身都像被甩干机脱过一层水,嘴唇上一层层的死皮,整个人干巴巴的,颧骨高耸,脸颊深陷,看起来很久没有好好吃饭喝水,换了个人似的,和过去的“形状”都不一样了。
爸爸都变成这样了,妈妈该变成什么样子?会是一缕烟吗?周礼诺强忍着从骨子里涌上来的颤抖,她不能垮!这时候,爸爸需要她坚强,她能出钱能出力,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她能扛着两个老人度过难关。
她冷静地梳理好情绪,开口问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太突然了。”
“一开始她就不重视,你知道你妈,舍不得钱,不愿意做体检,平时有些小病小痛都自己挨过去,说肚子痛,说了得有小半年了,就是不愿意上医院,她心里也有些讳疾忌医,再后来出血了,头晕了,才想着来看一下。”任美国或许已经向亲朋好友描述过许多次了,所以这话说得平铺直叙,没有什么感情,只余留反复咀嚼后的苦涩,“结果是子宫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期了,我们马上做了切除手术,但是……效果不大。”
“之后怎么办?医生说了吗?别担心钱的问题,我们要最好的治疗方案,也别再耽误了,马上办转院手续去北京,最好的医疗资源当然在首都。”周礼诺忍不住埋怨一句,“爸爸……你应该尽早联系我的。”
任美国边领着周礼诺往里走,边悔不当初地拍着脑门说,“你妈不让,她意识不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还叫我别耽误你挣钱,她当时看得轻巧,说哪里病了就切了得了,觉得切掉了就能好了。”
来到重症病房门外,周礼诺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墙,才勉强支撑着自己的意识,叫她能好好地用双腿走进去,这是医院里条件最好的单人病房,任美国说了,之前周礼诺给的四十万块买房钱本来已经给出去当订金了,周曙光病倒之后,便转手把指标给卖了,全部拿来住院看病,毕竟不能委屈周曙光跟别人挤四人房,她那脾气闹起来,指不定加速病情,不过退房这事儿,周曙光还不知道,她还时不时提起来,以后房子要装修成什么风格。
说到这里,任美国已经干涸的双眼又红了,他别过脸去叹口气,“也不知道你妈还能不能熬到住进新房子。”
“当然能,我们不买期房了。”周礼诺摸了摸爸爸的后背说,“买现房,等她出院了,马上住进去,现在我的钱够给她买个江景房的。”
周曙光以枕头垫着后背坐在床上,正在看电视,旁边有一张陪护床,上面堆着没整理的被子,她看起来就是比过去消瘦了许多,眼神还是那样凛冽的,不太像个病人,也可能是因为头上那顶光泽油亮的假发给她添了几分精气神。
她瞥一眼周礼诺,牙尖齿利地嫌弃起来,“怎么空手来了?探病不都是得买个果篮的吗?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不懂事儿。”
换了平时,周礼诺能为她这阴阳怪气跟她斗两句,这会儿,她巴不得她多骂她两句,竟觉得有个横竖看她不顺眼的妈妈其实也挺可爱的,“是我给忘了,现在叫外卖送过来吧,你想吃什么?”她掏出手机。
“吃什么?我能吃什么?什么都不给我吃。”周曙光瞪一眼任美国说,“我想喝口酸奶都不让,我看啊,在病死之前,我先饿死了。”
任美国走过来检查一眼周曙光的吊水,然后就坐在一边,搓着手冲她傻笑。
“笑,就知道笑,恭喜你啊,中年男人三大喜,第一喜就是死老婆。”周曙光冲他翻个白眼说,“可惜没有升官发财,下辈子也不敢指望你。”
她这么说话,任美国也不生气,就是双眼含泪地笑。
平时都挺讨厌她的人,见了面就要吵架甚至动手的人,如今对她都是笑脸相迎了,这转变叫周曙光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这辈子最恨就是招人同情,在她看来,他们的忍让,流露的全是行善的优越感,似乎每个人都在发出警告,她的生命能量正在滴滴点点地流逝。
“别笑了!瘆得慌!”周曙光抓起身边的保温杯砸向任美国。
杯子打在任美国身边,落了地,他捡起来,低着头抹了抹眼睛说,“我去洗一洗。”便抓着杯子走了出去。
“妈妈,这都什么时候了……”周礼诺走到周曙光的床前坐下,想赔个笑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是语气温柔地说,“你就别闹脾气了,爸爸心里对你的感情有多深,你难道会不知道?”
“什么叫什么时候了?不就是我快死了么?你直说呗。”周曙光赌气地瞪着一双眼睛,双手抱在胸前说,“你们就是想我临时前态度好点儿,给你们留个好念想么,凭什么啊?我凭什么临时都要替你们着想?我这辈子是招谁惹谁了我这么倒霉?我也没作恶啊!”她越说情绪越是激动,双手摊开拼命地挥舞起来,好像在空气中有一个需要与之作战的敌人似的,“我这破肚子,生了个不争气的你也就算了,还想搞死我,凭什么啊?我这一出生就是错,找了任美国是错,得了那样的父母是错,我的人生就是错上加错!”她的上半身奋力支楞起来,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周礼诺的额头,就像小时候责骂她那样子,恨得牙痒痒地骂道,“你就是我最大的错,如果不是生了你,我这子宫也不会生了癌,我现在就不用躺在这里等死!”
虽然周礼诺从来没有期待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现象出现在周曙光的身上,但是影视作品里看多了无数对仇人在临终前握手言和的结局,突然面对如此赤裸裸的现实,她还是有些不适应地愣住了,哪有多少人会真的因为人生的变故而变化呢?周曙光就是再转世投胎十八回,她也还是周曙光。
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欣慰,或是恐惧与不安,以及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周礼诺突然嚎啕出声,把周曙光吓了一跳,即便是她孩子时代,也不曾如此在妈妈面前这样放声大哭过,在周曙光的记忆里,周礼诺哭得最凶的时候,还是个睡在她怀里的婴儿。
当时她抱着她,得意于她的鼻子长得像麦芽尖尖,眼睛亮得像火光星星,她轻轻将这个小婴儿裹紧在怀里说:“你的名字,叫周礼诺,礼尚往来,一诺千金,妈妈希望你长大了,懂得知恩图报,长大了成为一个独立自强,自尊自爱的大美女,不像我,不要像我,知道么?你要掌握自己的人生。”
“哭什么啊,别哭了,号丧呢?我这还没死呢!”周曙光胡乱抓起床头的抽纸,扔在周礼诺的身上说,“你留着点儿力气,等我的葬礼上再哭。”
“妈妈,到这时候了,你能不能夸夸我?我也不奢求你说你爱我,活这一辈子,我就想你表扬我一句,半句,从小到大,不管我取得什么样的成绩,拿回什么样的奖状,你都不夸我,你总是看不上我,我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好……”周礼诺抓起纸巾在自己的脸上乱擦,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失去了历经沙场的风度,像是被体内的那个小学女生再度占领了身躯,伸出手去抓着周曙光的病号服,不依不饶地哀求,“我真的很努力,你夸夸我吧,你可是我妈妈,我是你亲生的女儿,或许我是不够听话,但我从来也没放松过哪怕一刻,我从来也没有放纵过自己,一直小心地前进,一步也没有后退过,现在的我不需要任何人也能过得很好,我挣了很多钱,也能把身边的人照顾得很好,难道我真的不配成为你的骄傲吗?”
周曙光吓傻了,她眨了眨眼,最终转过头去,别扭地说:“其实……还行吧。”
周礼诺于是停止了抽泣,呆呆地看着她,虽然周曙光没有回过脸来,但她的手掌覆盖在了周礼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于是周礼诺整个精神都垮了下来,张开双手抱紧了周曙光继续放声大哭,喊了这辈子最多次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