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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病榻月余, 钟靡初志消意沉, 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
伤痛能医, 心病难治。
蓬莱岛入冬, 大雪覆盖,门窗拉开,正对着庭院雪景。
钟靡初坐在床褥上,苍白瘦削,显得衣衫宽松, 一缕墨发垂肩, 缓缓滑到身前。
东离和柳归真在正门外看得, 暗暗叹息。
柳归真道:“如此下去不行, 只有你能劝劝她。”
东离眉眼低垂:“归真, 我劝她的何尝少了。”
“她是掌门,不能一直消沉下去。”
东离疲乏的很,望了一眼柳归真。柳归真握住她的肩膀, 轻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柳归真在屋外唤了一声:“掌门。”隔了半晌, 两人走进屋内。
在外唤门, 钟靡初不会应,他们只有自己进去。
两人走到床褥前。钟靡初还向外看着雪景。
东离道:“靡初,龙族已经寻得守一师叔祖的踪迹了……”
柳归真过来时, 脚下踩到一物,挪开一看,竟是掌门令牌,一惊, 退开半步,半跪在地:“掌门恕罪。”
钟靡初轻声道:“东离,我将掌门令牌传于你,自今日起,你便是玄妙门掌门。”
东离怔住,回过神来,一点怒意涌上来,说道:“靡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掌门无权任命下一任掌门?”
“我指的非是此事。你知道掌门选的你,你……”
柳归真将手放在东离肩上,东离回神,方觉语气过重,平缓下来:“我知道你需要时间平复,不要紧,我和归真帮你联系门中的人。你什么时候恢复过来,什么时候来接管。”
钟靡初回过头来,眸色变浅,不似化龙时有那般浓烈的金色,她声音轻微,好似说话吃力:“东离,我不想做掌门,不适合做掌门。”
东离气道:“那你想做什么!一辈子消沉度日,还是寻死自尽,丢下这许多事,许多人不管,陪着师父掌门他们一道去了。就算到了黄泉,你又有何面目见掌门,见师父!”
“靡初,你算算,你有多久没出过这间屋子了?”
“我想做什么?”钟靡初凄然一笑,轻声道:“我怎知我想做什么。”
钟靡初垂头看着自己双手,掌心没有龙鳞,被毒血腐蚀,结了暗红色的痂:“从小到大,有师尊告诉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有老师为我规划,剑道,术法,修炼,成仙。”
“我不知这是不是我想做的,但这总是对的,宗门的人一生都是如此,修炼成仙,不会有错。或许我也有些想,顺从师长总是对的,若有成就,能得见他们欣慰夸赞,我总想着若有朝一日终于达到他们的期望,玄尊,娘,她或许能对我不一样。”
“而今他们不在了,我做这些事,又为了什么?”
东离道:“为你自己。”
钟靡初道:“但这些不是我想做的事。”
钟靡初视线渐渐朦胧,泪水汇聚眼眶,手掌上的疤痕变得模糊:“顾浮游说我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如今就算离了笼子,也不会飞。
东离将那令牌捡起来,不解道:“靡初,这么多年,你从未说过这种话。”
钟靡初道:“因为顾浮游,她在山下,将我召唤了出去。”
东离觉得她已经有些恍惚,说道:“靡初,你需要休息。”
“东离,我清醒的很。从那时我恍惚明白,得道成仙,并非我所求。与她在一起,我觉得我能找到我要做什么,我就快知道我想做什么,只差一点,可是左家毁了它!”
“他们毁了所有。”
钟靡初胸膛起伏,积在眼眶边缘的眼泪终是滴落下来,清浅的眸色被金红二色混杂,成为了夕阳余晖般的颜色,却无那等暖意,只有暮色将近的冷厉。
东离道:“人生在世,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除却理想,亦有责任二字。靡初,虽然你不知你想做什么,但你总知道你该做什么。你现在该做的,是振作起来,即便你不做掌门,身为弟子,玄妙门的冤屈仇恨,你也要报。”
“你自己好好想想。”东离向柳归真示意,两人起身:“我们不打扰你休息了。靡初,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两人走了出去。过了许久,钟靡初站起身。
渡雷时,劫雷伤了右腿,尚未复原,她赤着脚,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门边,扶住门框,到走廊上,碎玉乱琼,满目皑皑。
你如今自由了,再无人束缚着你。
她倚着廊柱慢慢滑跪在地,无奈笑道:“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自这日过后,东离很有一段时日不曾过来看望她。
钟靡初心想,当是自己叫她失望了。
侍候她的是坤灵,龙王因她是人族,人族较龙族细心,又因她与钟靡初有过交集,便将她调了过来。
钟靡初问道:“这几日东离在做什么?”
她主动开口询问,是极少的事。
坤灵惊讶过后,答道:“东离姑娘与柳公子正打算回玄妙门一趟。陛下要为殿下父母立冢,云染玄尊仙逝,肉躯消散,陛下的意思是取些玄尊的衣物来,做个衣冠冢,与无疆殿下合葬。”
钟靡初脸色陡变:“他要合葬?!”帝无疆毕竟是她的父亲,她告诉了帝浚他尸身所在之地。帝浚会去将他迎回来是必然的,帝浚也会猜到是谁害死了帝无疆。
钟靡初想不到的是帝浚知道了,却还要将他们合葬在一起。
钟靡初豁然起身,拖着伤腿往外走去。
“殿下?!”
钟靡初去到政殿,不见帝浚身影,问了看守的人,方知帝浚在龙族陵墓。
钟靡初赶到时,帝浚正让族中匠师篆刻碑文,那是介绍这位沉眠龙族王室生平。
帝浚见到她,笑道:“舍得出来晒晒太阳了?”语气轻快,显得很是高兴。
钟靡初冷着脸,见那匠师已将帝无疆的生平刻完,转头刻上云染名姓,尊号,修为,其下刻着帝无疆之妻。
钟靡初冲上前去,凝聚灵力,一掌将碑文拍碎。
帝浚瞪着眼,好半晌提上来一口气,胡子直颤,怒喝:“你个龙崽子,你做什么!”
钟靡初身上直发颤,亦是忍耐着怒意,她直迎帝浚怒容,说道:“她不是我父亲的妻子,也不愿做我父亲的妻子,不要将他们合葬在一起,脏了她轮回的路。”
帝浚道:“混账东西,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这个女人杀了无疆,若不是她死了,我得将她挫骨扬灰,现在好歹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让她入陵墓,是抬举她了!你敢拍碎你爹的碑文!”
“只要我在,不会让她入陵。”
“你,你。”帝浚气的转圈,好容易找到身旁属下上一条长鞭,抽下来,指着钟靡初道:“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平日里与我对着来,不改姓这些小事便罢了,今日敢碎你爹的碑文,明日是不是要弑亲。真当我就你这么一个后代,就纵容你,不敢抽你是不是。”
钟靡初跪下,不发一言。
帝浚气笑了:“嘿,不求饶,有骨气是不是,嗯,硬骨头!”
他将那鞭子往地上一扔,冷哼一声:“既然是硬骨头,不求人,有本事就一辈子别求你爷爷,你师门的仇,你自己报,不要服软,向我开口借人!”
碑文重新篆刻,帝浚终究是没将云染与帝无疆合葬。
东离和柳归真仍旧回了一趟玄妙门,季夕言如愿做上掌门之位,到底是未赶尽杀绝,幸存下的几位长老被囚禁在玄妙门天牢中。
极为奇妙,原先是剑拔弩张,经过你死我亡的一场厮杀。
东离与柳归真见到季夕言时,却并未气愤难当,不能自抑,师伯师侄间仍是平平和和。但三人心底清楚,时机一到,昔日是师长晚辈,届时仍旧是要清算旧账。
静笃山主峰毁了,其余山峰各有损坏,谷神峰靠后,独居钟靡初,竟是幸免于难。东离和柳归真取了些自己的东西,也带了一些钟靡初的东西回东海。
钟靡初将这些东西放在书房中,书房内布置的与谷神峰上的书房类似。
冬雪未消,香烟袅袅。
钟靡初垂眸,拨弄琴弦,琴声断续。所有的事已成定居,再难接受,逝去的人已然逝去。
可她的心思总是无法集中,如同红绳拆成无数细线,铺散了开去,心中惶惶,无法究其根源。
风摇枝桠,枝头积雪坠地,落在雪堆中,发出窸窣一声。
钟靡初放空着思绪,几乎是下意识,目光一亮,站起身来,往书房外走去,站在走廊上。
风吹进来,吹的她衣衫摆动。
她怔怔看着庭院,没有白墙,亦没有越墙的人。
她默默站了半晌,才缓缓回屋。
书桌上堆放书籍,下面放着一方锦盒,打开着,红缎内躺着那枚龙蛋。
钟靡初走到桌前,见到最上的书籍被风吹了开来。
她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心中一阵怅然若失,取了过来,拿在手中。
这是顾浮游誊写注解的那本《阵法新解》,她随手往后翻阅,捻住纸张的手忽的一顿。
她摸住页眉上的一行字——顾浮游到此一游。
这是她收到书时没有的,何时有的?
钟靡初感觉到心里的躁动,怦怦,有力的,慌乱的。
她将这行字用手一遍遍描摹,而后往后翻阅,不曾发现连呼吸都乱了。
——师姐是河蚌。
——从仙落平安归来,师姐还不曾发现我偷偷题上的字,哈,今日带师姐去了饮雪斋,可谓是离经叛道。但愿师姐醒来后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钟靡初不自禁笑出来,鼻子中却十分酸涩,她甚至能想象出顾浮游偷摸将这些话写上去时作怪的模样,又能想到顾浮游自知犯错,道歉时服软卖乖的模样。
这些话,就像是顾浮游站在她面前,对着她说。
——我从逍遥城离家出走啦,你怎的还未发现我写的话?我从未有过这样欢喜的一段时光,那么多地方可去,但是第一个想到的是谷神峰。
——我们逍遥城的摇篮曲一等一好听是不是。
——明日便要去虚极山,我喜欢与你待在一起,永永远远这般才好。
——不知你会不会将这书带着,你要什么时候才发现啊?可莫要等我成了老婆婆被你发现这些话,怪羞人的。
不知不觉,已是最后一页。
——浮游所愿,命在朝夕,名在千秋,奇门阵法,重登高楼。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看错时间了。明天如果超过了九点,是不会更的(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