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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后世韩国黑山群岛最西南处的荷衣岛东湾,停泊着一艘巨大的沙船。
大岛恍如陆地,一座山脉将岛屿的西北部完全环绕,从半山腰流出几条细细的河流,直向东南送入大海之中。
沿岸都是黑油油的土地,看不到半点人类开垦过的痕迹,只是偶尔有无数海鸟飞起,才显示这岛上有生命的存在。
沙滩上陈列着四十六具尸体,活下来的水手头顶都系着白色的布带,他们从山丘上将小树砍断,送到船木匠手中,削出一个个不规则的长方形木板。
赵震舔着毛笔尖,在木板上端端正正写下方忠孝三个字,旁边的陈立三依然怀抱着方掌柜的尸体,嘴中喃喃地说着老友的往事,双眼之中一片恍惚。
“方忠孝,辽东铁岭人士,万历九年生至崇祯崇祯四年死。铁岭城破、全家罹难,后于广宁随毛帅下海,战于宽甸、镇江……至其死,大小历三十余战,可堪为大明之烈士。”
那些存于口中的故事,变成铿锵有力的文字,方掌柜的一生如电影般在面前回溯。
陈立三看了以后,一把将木板夺入手中,抱着老友的尸身在那里放声哭嚎。
自从摆脱了尚家舰队之后,陈立三的神智一直不太清醒。
他拒绝了黄胡子要将遇难水手的尸体抛入大海的建议,坚持要让方掌柜入土为安。
赵震也只能放弃了航行到朝鲜的打算,在这个荷衣岛进行停靠。
到了岛上,陈立三更是一句话没说,全凭黄胡子和赵震在主持局面。
写完方掌柜的墓志铭,赵震又唤过那名死了兄弟的水手,“你兄弟性命,何方人士,生卒何年。”
那水手讷讷地回道:“杨三虎,万历四十三年盖州卫人。”
“是否从过军,可曾杀过鞑子,生平可曾做什么感人之事?”赵震头也不抬继续问道。
那水手有些惊慌:“先生这些就够了,小子哥哥就是个贫汉,当不得这些的。”
旁边的黄胡子也跟着劝道:“先生,船上水手都是平头百姓,用不着整这些虚的。”
明代穷人卑贱,死后能有请乡里读书人写个带名字的墓碑,已经是奢侈之举,哪里会有人给他们写什么墓志铭。
“这怎么能是虚的呢,咱们这一船的伙计全是辽东流民,祖宗陵墓尽皆被毁。他们若在这里默默无闻的死掉,那这一家就算是彻底绝了。
而且这里有多少人都是从过军、杀过鞑子的,若是他们将来有家人来此祭拜,谁不希望子孙看见自己一生功业,对着墓碑竖个大拇指,称一句:我祖上就是位为国尽忠的好汉子!
那些没有后人的兄弟,在下面就是见了阎王爷,也可以指着这木牌,让它们不敢把自己投生进畜生道里。
就是黄胡子,若是有一天遭了不测,你想不要向这样一座墓碑!”
要,怎么能说不要!这些水手经年相处在一起,相互之间即便没有血亲,也多有几个过命的兄弟。
对于这些早有拿命换钱觉悟的水手,有家眷的当然看中死后香火,没家眷的谁不想来世投个好胎。
赵震这番话说得声若洪钟,几乎传进了左近的每个水手耳中。
黄胡子再不多话,一把推开那水手道:“先生,俺们队中也有许多好汉子死了,你可否先给他写……”
船上能拼杀的汉子许多,但是会写字的人却只有赵震一个。
不到一刻钟,得了消息的水手,就将赵震围了个水泄不通。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船上带下来的墨汁不知兑过多少回水,赵震才堪堪将这些墓碑写完。
此后的葬礼也顺理成章地在赵震指挥下进行,除了守船的几位碇手,所有水手都被聚集到了墓地。
每当一个水手被放入挖好的坑中,赵震便中气十足地念一遍墓志铭。他极富有磁性地朗诵着死者的过往,勾得人群中响起阵阵呜咽之声。
一锹锹黄土洒下,将一个个年轻的面孔覆盖,等到地面上垒起一个小小的土丘,站在身旁的五名鸟铳手便对天放枪。
硝烟从鸣响的鸟铳中喷薄而出,又被海风吹到空中,像极了坟中的魂灵飞上了天。
水手们没见过这种葬礼仪式,但是他好像有种魔力,即使下葬的不是他们的熟人,自己竟然也会流出两行眼泪。
他们这一代的辽东流民,都是从后金的屠刀下九死余生,逃难途中每天都有人饿死病死,运气不好就死路边,任野狗啃食。
即使他们后来遇到了陈东家,衣食有了着落,在路上死了也不过用草席一卷,挖坑埋了。
若是死在船上,便直接丢在海里,有家室的还能落上点抚恤银子,没家事的只能做那孤魂野鬼。
而现在有了这赵先生,还能有墓碑,还能有这葬礼。他们忽然觉着如果自己死了,也能有这么一场葬礼该多好。
赵震在坟前插好墓碑,回身对着人群喊道:“各位鞠躬,送杨三虎兄弟上路!”
呼啦啦,幸存的五十几名水手伙计一齐弯腰鞠躬,这一躬他们在不是冲各位大人老爷,而是给与自己一同血战的兄弟,这一躬他们鞠得格外的久。
又过了一个时辰,所有的水手都已下葬,赵震喊过吴大彪子。
刚才鞠了四十几次躬的吴大彪子,见到赵震的第一反应竟然就是鞠躬,“先生找俺何事。”
赵震塞给吴大彪子一块木板道:“这块木板是多出来的,等晚上你把姐妹姓名说来,我也给你写一块。她们的尸骸虽然找不到了,但是在这里先立个空坟,来日放进些衣服进去,总是让她们在这世间留下些念想。”
吴大彪子闻言一愣,竟然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死死把那块木板抱进怀里,肩膀上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一下爆开,流出汩汩鲜血。
“走,跟我治伤去,再这么流一会,你就去该见你妹子了。”赵震拽着吴大彪子的胳膊就往海边走去。
荷衣岛本身就是天然的盐场,在赵震的招呼下,一个个煮盐水的铁锅在沙滩上被竖起。
从王三喜家取回的急救包,里面装着各种处理外伤的简单工具,赵震帮吴大彪子处理完伤口之后,又回身帮其他水手们治伤。
船上没有郎中,只有些不知什么做的止血药,但是刀劈枪刺下来的伤口,哪那么容易处理。此时看见有人懂医术,转眼就有不少水手来找赵震医治。
“给我把他按结实了。”随着赵震的喊声,两名水手死死按住一个伤员,让赵震得以剪掉他伤口处的烂肉。
那伙计渐渐疼得昏了过去,可是转眼间又生生被疼醒了,睁开眼看,正是那个化身屠夫的教书先生,正往他的伤口浇着淡盐水。
方掌柜的坟墓旁,陈立三依然跪在那里,自己的苏绣长袍已经化作灰烬,作为他给老友上路的唯一礼物。
强烈的阳光之下,他看见一个方巾阑衫的身影不断在沙滩上蹲下站起,每走一处,跟在他身边的人就越来越多。
陈立三的脸色慢慢沉下,眼身的温度也渐渐冰冷,他撑着身子就想站起,可是眼前却没来由一黑。
张口想要招呼黄胡子,却见满身是血的汉子也是昏沉沉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
“黄护卫,去找赵先生包扎一下吧,这岛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你不必守着我。”陈立三冷冷说道。
黄胡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海边走去,只留下一个老者守着那无数新坟。
“老方啊,掌生死之事以竖其威,割疮吮脓收士卒之心,你看着那人像不像当年的毛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