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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去朝来,天光微亮。经这一夜雾气升腾,白茫茫的云雾在山丘半腰凝结成海,经久不散。一缕霞光由青转赤,逐渐晕染整个东方。不出一会儿,一轮大日自霞光生处蒸腾而起,万丈光芒照射在这云上宝刹,仿若神仙居所,好一个逍遥境地。
一夜过去,华阳经休息后已经转醒,不知是这地方幽静还是别的原因,一觉醒来便觉神思饱满,疲累一扫而空,仿佛有无穷劲力。起身看,竟是在寺庙某处香客休歇的客房安稳睡了一夜,想来定是罗老伯扶着过来了。
再回忆起昨晚的种种遭遇,华阳不敢在昏暗的室内久待,赶紧溜出去,心想纵你是妖魔鬼怪,在这光天化日里头,倒要看看你还可敢现形!
这一出门,当真是乾坤郎朗,庙宇宝刹无不琉砖玉瓦,在日光照射下煜煜生辉。高墙上彩绘的神将色泽鲜亮,仿若活了过来。池里青翠莲叶上滚动着皓洁的晨露,朵朵金莲也已绚烂绽放。如此神仙境界,与昨夜那般瘆人景象,真是千差万别,可又如何会生出昨夜那般骇人场景?想不通!
再想起手背上的异样,果然,那一点莫名其妙出现的青痣,依然还在,不痛不痒。奇了怪哉!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华阳只好作罢,起身去寻昨夜偶遇的罗老汉。在经过那高不知几许的密檐宝塔时,突兀看到一只金丝皮发的毛猴,正背着自己面向宝塔,端坐宝塔旁边的大石上。哟呵,这可不就是罗老汉的师尊么!走,去逗它一逗!
华阳捡起一节树枝,蹑着脚走到那毛猴背后,小心翼翼用树枝戳了戳猴子的皮发,咦!竟没丝毫反应!于是便大起胆来又轻戳了两下,仍是未有丝毫反应。待缓步挪到猴子近前,只见那猴子居然学人模样,盘腿交错打坐,手臂自然曲陈,两只毛绒的猴爪上下虚扣,紧贴着放在下腹丹田,双目微闭,一动不动。
华阳盯着猴子这一姿态,竟是蒙了。不由得感叹:“这!这!这!这还是个猴儿?”
突兀间,这金丝皮发的毛猴以怒目相睁开眼睛,目中仿佛有光华闪烁,这一人一猴双目对视,书生目力竟被对方眼中神光拉扯,进入不知名境地,一时间华阳只觉日月升降变幻、星斗转移不定,四季轮转不休,当真是目眩神迷,恍惚间又纵身飞跃,于瞬息里便跨越万水千山、龙宫天阙,一应风景飞驰而过几近模糊!擒巨龙、降妖兽、战天兵、伏鬼卒,持神兵着金甲好不威风!隐隐间又仿佛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念着令人头痛欲裂的咒语,嘛咪嘛咪实在厌烦,又顷刻,随着一声仿若时空破碎的惊天巨响,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消散了,无尽的漆黑从时空的深处裹挟而来,挣不出逃不掉,将自己掩埋进黑暗的深渊,一年又十年、百年又千年,好累!好困!。
“呕!”,书生好不容易从猴子那摄人心魄的眼中神光中挣脱出来,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一头栽倒。
不知过了几许时光,书生终于从昏沉中悠悠醒来。缓缓坐起,看那毛猴已经躺倒在大石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攥着不只哪里采来的野果,正啃着皮儿朝自己上下打量。
看自己醒来,毛猴伸出手里啃过皮的果子,朝自己递了递,仿佛在说:喏,你吃不?
却见华阳连滚带爬,赶紧跑开,向着庙刹多的地方去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当真是见鬼了!
一路穿过数个回廊,来到一处冒着青烟的宅房,想来应该是庙里的厨房了吧。书生早已饥肠辘辘,一念及此肚中便越发饥荒了。
走至近前,果然看到那罗老汉与宝衣和尚都在。
“小先生,斋饭已经备好,不要客气,能吃多少吃多少”,罗老汉远远朝自己打着招呼,手中却一刻不停,他撸卷起宽大的袖子,正一斧一斧地劈砍干枯的木材,批好的木材被他整齐地码在了墙壁的一角,想来都是他这一早的功劳。
宝衣和尚也褪去了正装袈裟,高卷起青灰色的袍袖,坐在一边还未劈砍的木桩上,牙齿咬着刚剥离出来的麻丝一头,两手使劲一搓,不一会变搓出长长的一条绳儿来!看到这书生过来,忙咧嘴笑着,来回撇头示意书生去厨房里间儿里自取餐食。
这清晨山上的空气到底是冷凉许多,呼吸之间都冒着微许白气。阳光渐暖,两个和尚正热火地干着属于老林农夫的活计。
华阳也不扭捏,朝二人拱手致谢,一声“叨扰了”,便寻到厨房。这厨房不大也不算小,除了烧火的灶台,墙边还堆了一堆劈砍好的细柴,在柴堆的一侧刚好够摆一个正方台几,台几上已经用竹皮编的箩筐罩好。掀开箩筐,几个热腾的白面馒头,一钵稀粥,碟子里几条切好的咸菜,一应吃食尽在此了。
华阳苦笑着撇眼看那罗老汉,倒非假话,真是个“能吃多少吃多少”。那罗老汉恰巧也抬眼过来,仿佛心照不宣般憨憨一笑,搓搓手继续劈砍斧下的木柴。
虽没罗老汉说得那么大气,但嚼在嘴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甜,当真可口。经这一顿早饭,对这罗老汉倒是增了不少好感。
华阳端起粥碗,沿着碗沿一阵吸溜。他透过厨房的门窗,看晨光下的二人干着农活,时不时听见他们各说各话,各表各理,又间或看见二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起了争吵,扎起膀子几欲动手,随之又重新拾捡起手中的活计开始好好说理。一顿早饭,使得自己几次起来准备劝架,复又坐下,真是不得安宁。
华阳边吃边竖着耳朵听二人言语,原来这处宝刹名为云岩禅寺,唱经和尚是这里的住持,法名“道一”。
借这天光放亮,华阳边吃边悄悄打量这道一和尚,只见这大和尚脑门儿光光亮亮,头皮顶处几个斑白戒疤,面上多见褶皱,皮肉略显消瘦,两耳垂坠,估么着和那罗老汉年纪不相上下,大概有花甲岁数,然而眼神深邃,精气完足,干起粗活极其熟稔,和罗老汉一般健朗。
隐约里,听见二人口中互相念叨着对方的不是。
“师兄大抵是病了!如今这般病急乱投医,径直不走,专钻狗洞,如何能寻得大道?”道一和尚言语犀利,质问中带着三分讥讽。
“你才病了呢,你全家都病了!老祖我身板儿硬朗,脑子清醒,眼神儿好使,你如今夜间小解回来都得重换一双鞋吧!”罗老汉也不示弱,“老祖我倒是想知道,师尊传下的这经、律、论及大小功课,师弟可都参得全了?”
“师尊传下长短经卷五百余部,除去那些未译梵经,其余经卷无不熟稔于心,日夜诵咏不敢懈怠,倒是想知师兄如今还记着几多师尊教诲?”道一和尚搓完一条麻绳,吐了吐嘴里的渣滓,“我呸”!
“师弟如此勤恳,可曾瞧见极乐世界的大门?”罗老汉问道。
“极乐渺渺,望尘莫及,不曾”。
“那可曾修得大解脱、得大智慧?”罗老汉追问。
“能窥其光,稍纵即逝,不得大有,不曾”。
“那又可曾普渡凡人俗子脱离苦海红尘?”罗老汉继续逼问。
“如今天子崇道,百姓受天灾惨祸大多饥馑流离,无力奉佛,师弟有渡人之心,却难见欲渡之客,亦是不曾!”道一和尚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罗老汉,“好叫师兄得知,师弟虽愚钝,但一心奉法,渡不得人间疾苦,却渡得了这荒山些许野鬼,渡得了这乱世里几缕亡魂!总好过师兄在外装神弄鬼,招摇撞骗!”
罗老汉瞧着对方唾沫四溅,心中更是得意:“能耐呀,昨晚听师弟诵念涅槃,老祖我听得耳根直痒痒,倒是有几分意思的。”
华阳一听这二人谈及昨晚怪事,连忙竖起耳朵要听个明白。
“都道善有善因,恶有恶果,这野鬼亡魂千万万,有多少是枉死,又有多少含着冤?”罗老汉说罢,叹息道:“不该如此呀!”
“师弟不懂我,老祖我也不怪师弟,此来一是取走一件手把件儿,二是师尊在清醒时,预言东南方向有个有缘人需要见上一见”,罗老汉将劈好的柴禾堆好,搓搓手道;“这些忙完,老祖我还得继续奔走。”
道一听此,赶紧起身询问:“师尊可曾提及有缘人姓甚名谁?”
罗老汉正欲答话,就在此时,却见那麻衣书生也放下了儒生的礼仪规矩,跳脚过来,一脸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你!那个猴儿...眼睛会放光的猴儿...真是你们师父?”
难怪华阳如此失态,仅这不到一日工夫,目睹怪事连连,好不容易遇到两个正经人,却呼个毛猴儿做师父!是自己听错了,还是那老汉不正常?是妖是怪,这光天化日,豁出去问个清楚!
老汉听此,与那僧人道一相视一愣,随即笑眯眯地看向眼前的麻衣书生:“这有缘人,远在天边,近可就在眼前呐!”
华阳听这老汉胡言乱语不知所指,正待追问,突觉手背一阵痛楚,灼烧般难受,抬起手来,那手背上一点青痣正泛着幽光,目眩神晕随之而来,才一会便又觉天旋地转。眼一黑,便欲软到在地!
罗老汉与道一和尚见状,瞬间同时抬手作虚托状,但觉两股柔和风劲凭空而起,自下而上从书生两肋处托扶,将书生缓放在地。
恍惚间,华阳仿佛看到有一毛脸儿的猴子走到自己近前,呲牙围着自己转了一圈,行到脑袋处,用不知从哪里寻来那有点眼熟的木枝,朝着自己的脑袋“梆!梆!梆!”来了三下。
这下,麻衣书生算是彻底昏死过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