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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饮酒虽生豪情,醉酒却易误事。秋闱返乡的书生经这一醉酒,行差不知多少里,因缘际会之下由着罗姓老汉牵引,竟与那云岩禅寺结了一番善缘。若非阴差阳错之下涨了这般见识,谁敢想那妖魔竟然真的存于世间!
行在返乡的路上,书生暗觉还好还好,这世上纵然有那害人的鬼怪妖魔,却还有道一和尚这般的高人咧!更遑论那个能驭飞剑的小仙人,当真神仙风采。但是书生怎么都无法将小神仙和那个毛猴儿并作一起来想!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无机会再见到那罗老伯。
这一趟下来,书生只觉恍然如梦,若是回乡见到父亲,告予他这些,也不知道父亲会作何感想。
“萤儿...萤儿...萤儿?”
华阳看着右手背上的青痣,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小公子,萤儿在呢。”
哈,都是真的呀!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事情让小公子那么开心呀?说予萤儿听呀。”小萤妖见书生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
“萤儿你可知,你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妖精呐”,华阳不由回忆起往事,脸上的笑却渐渐沉了下去。
每每想起年少的那些时光,华阳总难欢笑得起来。那些年,每当和邻家的孩子们一起闲玩到了天晚,那些小伙伴的阿妈们,便像个发疯的婆子一般,隔着几条街巷就张声呼喊,小伙伴们但凡听到这种声响,立马吓得屁滚尿流,还不等作个再聚的约定,就灰溜溜跑掉了,独独留下自己一个,捯饬着再无甚意思的小玩意儿。
他倒不是难过于伙伴的逃离,而是常期翼着,也能有个像疯婆子一样的声音,喊着自己。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便常有一个邋里邋遢的汉子,一把抄起少年的腰身夹在胳膊底下,一戳一戳挠着少年的胳肢窝,直至把少年逗弄笑得忍不住快哭了起来,才堪堪手下留情放过少年一马。可有时也有例外,少年笑着笑着就真的埋在汉子怀里哭了个满怀,莫名其妙却声嘶力竭。
母亲在他年幼时便亡了,这在邋遢汉子一次次的言语斟酌和谨慎用词中,聪慧的少年就知道了。邋遢汉子说,你的娘亲上天去当那仙女儿去啦,舍不得回来哩!每次说完都开心得不得了,看向自己的眼睛,像真的一般。而只有在每年清明时的乡野坟茔之间,少年才能看到邋遢汉子并没有那么轻松。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酒不仅仅是可以给人喝的,也可以倒在地上。当他偷偷尝到酒的滋味,也是第一次知道,父亲每每饮酒如水,原来这酒却并不好喝。
每至夜深少年难以入眠的时候,便往往都是伴着邋遢汉子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神仙鬼怪故事入睡的,待到后来自己长大一些,父亲还专程携着他去寻访名山大川,去寻那传说里神仙飞升的地方。呵,除了摩崖石上刻着“飞升台”几个字,便只有个向外延伸突出的石头,供人观玩罢了。
华阳看着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熟悉,才逐渐从回忆里出来。
“萤儿你可知,再不出几里,我们就到家了。若是父亲看到你,不知道会怎么想咧!”,华阳想着回家见到父亲时,自己给这小妖儿做着介绍,喏!父亲,这是我新结识的妖精朋友......不妥不妥,万一吓着父亲,还是先不宜让他知道的好!
......
“哟,这回来的不是吴家郎嘛!此行一路可还顺利?”
“王阿婆,是我回来啦。一切都顺利的。”
“几日不见,吴家郎越发俊俏了,又写得好诗词文章,谁家的姑娘若是待嫁,赶紧说予他吧!哈哈哈。”
华阳未及进得家门,路边的这一纵闲聊着的阿婆阿婶,便和他招呼上了,待得他尴尬地走开,这群街坊便又重新多了个打发时间的话头儿。
小驴慢骑,终于还是一晃一晃,晃到了家门口。当驴子喷鼻响蹄的声音方一响起,一个邋遢老汉揪着胡子,就笑呵呵地迎了出来,呵呵,汉子老了,倒还是邋遢。
“哎哟,快来让老朽看看,这是哪家的举子官儿回来了呀!”
老汉边说边牵过驴子的引绳,拍着驴屁股,“好驴好驴,我们爷俩今晚加餐也不能亏了你,今晚给你加足料!哈哈哈”。
华阳满是无奈,“我说老爹,这举子能不能中还是两说,您这般抬举让儿子吃不消呀!”
“不管不管,老子今天非得给你小子弄几个像样儿的酒菜,你自做歇息,等老子回来!”
老汉方将驴子的绳索系好,便乐着呵儿风风火火向着门外去了。虽是半头黑发间着半头白发,倒也身体硬朗、腿脚利索。
待华阳将披挂着的简从行囊放好,重又回到这生活了二十余年的青砖庭院。小院儿哪里的砖面儿容易积水,哪里的角落容易长上青苔,又或墙壁上的哪块青砖上留有自己童年的雕刻印记,一砖一瓦无不历历在目。他记得清这里的每一处东西,但唯独记不清童幼时母亲的模样,这让他每每在睡梦中的身影迷失里,成为那个始终追逐在后的孩子。
院子里的一簇幼竹在自己离家赶考的月余时光,仿佛又长了几寸,不知藏在哪个枝叶缝隙里的蛐蛐儿,还在留恋已经过去的夏天,“唧唧”叫个不停。
天正欲晚,这吴家的邋遢老汉终于顺着长长的巷弄,乐呵呵地摸索回来,两手上各提着一个六屉食盒,这是他特意从附近有名的酒楼,着里面的厨子用心做的菜肴。老汉在儿子的搭手下,把这些菜肴摆了个满桌,又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小坛珍藏的酒酿,一应摆上。
“以前你还小,老子不太乐意让你尝酒,来满上,今儿咱爷俩好好喝一个”,吴老汉先是给自己倒了个满,又把另外一只酒盅同样倒满,一把推到对面,“来,走着”。
华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主动劝着和自己对饮的父亲,甚觉新鲜,端起酒杯正欲搭话,却看到老汉端起的酒杯朝自己方一碰上,便一口尽饮了。
“呵,老子跟儿子喝酒,就是舒爽,你是不知道,和那官府老爷员外郎坐在一起,也忒多规矩”,吴父尚未夹菜,便又先斟了个满杯,“喝多了也不是,喝少了更麻烦,不爽利的很!”
“你小子以后要是当了官儿,可别欺负我这样的小商小户不懂规矩,当官儿就好好当官儿,要做那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华阳这算是听出来了,老爹这小生意人指不定又是什么时候于生意场上受了官老爷的气了咧!自古这商人就要矮人一头,凭着老爹的英雄气概,想来在这弯绕沆瀣的铜板孔道儿里,很难看出个光亮来。
“老爹来,这杯敬您”,华阳将酒干掉,龇牙咧嘴地问:“我一直不明白,依着您老这板儿硬的性格,怎么就能将一个女子的丝线营生一直维持下去的?”
“还不是得养你小子”,吴老汉夹了一口压酒菜:“你是不知道,你娘当年的针线功夫有多好,啧啧,当初咱这巷子里头,就没人不夸你娘的手艺,她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甚至都有人说,你娘是那天上管着织云的七仙女儿哩!嘿嘿嘿!”
华阳倒不理他。哎,又来这一说,也就自己没见过娘亲模样,不然也轮不到老爹你在这信口吹嘘。不过一想到这是娘亲手艺,仿佛便理解了这个倔老汉的温柔,大抵还是因为那营生是娘亲喜欢的吧。
这吴家老汉早年还从过仕途,只是不如人意,又落魄为商,起初还是妻子的贤外助,帮助妻子打理彩丝棉线的生意,谁料当妻子不在了,自己堂堂汉子,却把这营生继续给肩起来了。
“不瞒你我的好大儿,你娘当年的手艺,可是连应天府那边儿管着织机纺品外易的官老爷都亲自来访过的!听说呀,经你娘的手出去的好丝,做成的绸缎,那些个波斯商人都抢着要呢!”
唔!真是吹了个没边!
“老爹,您见过妖怪吗?”
吴老汉突然停下了饮酒的动作,突兀间听到他这么问,一时有些慌措。
“小时候听您讲了那么多的志怪故事,有真的吗?”
“哈哈哈,那些都是哄你小时玩儿的,你都这般年纪,竟还能当真?”吴老汉呵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非是不语实是不知也,若不知还要妄语,那你们这些学儒的文生,还怎么以信服人治国。”
华阳吃瘪,倒不想违老爹的话头,毕竟考个功名是老爹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期许。但他又心想,以后非得找个时机,让您老见识见识真正的妖精!
谁知这吴老汉其实也是心惊,当年和他娘的那些往事,这小子应该不知道才对呀!想套老子的话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