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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镇江五六十里远有座寺院,名为东霞寺。寺院传为唐时所建,鼎盛时香客络绎。近些年常遭山匪袭扰致使许多寺僧丢了性命,寺里的和尚能跑的便全跑了个干净,空留几间没了香火的墙瓦木舍蒙上许多蛛网灰尘。无人打理之下,风霜雨雪一年一年朽了不少梁木,眼瞅着再过两年就要彻底垮塌。
寺里倒还有最后一个守寺人,是个癞头和尚。早两年还有住持与他共同坚守寺里,以证秉佛诚心,后来米缸粮绝,住持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道理,说了句“法不在金宫玉阙,亦不在深山残院”,便披了纳衣离寺去了。看着老住持的背影,癞头和尚忍不住大声问了句“法在哪里”,那山道上老住持离去时朗声笑道:“在万般相里,于修中取,在行中求”。后来一日,这癞头和尚去山里采野果时听到砍柴客歇息时闲聊,说有个大和尚手持法杖上了匪山,毙了十数条贼匪性命,后来气力不支终究还是被贼匪贯穿头颅,丢在了乱尸涧。
癞头和尚法名振泽,趁山雨大作行人稀少时向着匪山摸索过去,在一片乱尸堆叠的谷涧里终于寻到师父遗骨,寻到时老和尚早已面目全非,只因身上的纳衣眼熟才被他辨认出来。他背着师父的遗体在大作风雨中向着来时的路行去,风雨途中,他遇到了个笼在朦胧泽光里滴雨不沾的女子。
“你为何冒死也要来寻这烂尸?”
女子挡住他的去路,风雨不浸神姿奇异。
癞头和尚只瞥了一眼便继续背着尸身前行,与女子擦肩而过。山路经雨水冲刷泥泞湿滑,早已耗了他许多气力,在与女子交错而过时,只低声艰难喘着些话语。
“我背上的在你眼里是个烂尸,可在我眼里是奉法尊,是度世相,是入真门。呵!佛有三宝,谁说死了就不是个宝了。”
女子歪头看着这个风雨中浑身湿透的癞头和尚,丑是丑了些倒着实有趣。她一招手便汇了满天风雨于一处,裹着山上断木残枝和浑浊污泥形成一道山洪,朝着癞头和尚汹涌冲刷过来。她目睹着癞头和尚拼尽全力在泥水里挣扎,又目睹他不得不丢下老和尚的尸身奋力自保性命,任由山洪将那尸身冲走,涌入滚滚河道无影无踪。
“你的法就此丢了呢!”
女子有些隐隐的期待,她很想知道这癞头和尚生气时又会是哪般丑陋模样。
山洪来的快,去的也快。癞头和尚的反应却极出女子的意料,他朝着滚滚涌流的河道跪身拜了三拜,面上无悲也无痛,起身后便一脚一印地回去了。只是女子耳力长远,纵是风雨掩扰也能听到癞头和尚离去时的自言言语。
“人无常形,法却常在,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于修中取,于行中求。”
这日深夜,残败寺院的大门经人敲响,敲了一会儿才有个癞头和尚来应门,这和尚见是熟人引领便大胆放了进来,不一会儿整个寺院庙阁但凡有个能遮蔽的地方,全挤上了呲牙哀痛的伤员。
清晨雾霭未散,癞头和尚便起身清扫院子里骤降了一夜的落雪。天一亮便又放晴,房檐垂吊的排排晶莹冰挂不时滴落冰凉水珠。
房檐底下蹲着个军伍官兵,熟门熟路地寻了木柴给弟兄们生火取暖,虽伤痕累累却难掩他眼里欢喜。这官兵便是昨夜引领数百勇武军卒前往仙矶山应援剿匪的头领,也是夜深时寺门口的敲门人,在从军前还曾是这癞头和尚的同门师兄。
在他看来这一窝山匪尽数剿灭,不但平了民愤也算报了师仇,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振泽师弟,别扫了别扫了,快来烤烤。”
大寒天气,这官兵敞开衣襟往身上涂抹伤药,道道伤疤血肿被他炫耀般朝着癞头和尚尽情展示,惹来火丛跟前围观的军伍弟兄们一阵捧笑。
癞头和尚朝他憨然一笑,待扫尽了院里积雪才停放了扫帚走到跟前,重添了两根干柴。
“师兄当初离走时我还有些埋怨,如今想来着实不该,只是如今山匪尽剿,师兄可想过重回释门?”
那官兵收了面上嬉笑,变得正经起来。
“师弟可知道我如今是何名姓?”
癞头和尚挠了挠头上癣疤,疑惑道:“师兄法名振海,这我还是记得的呀。”
“对也不对!师弟,你我上山时都是穷人家遗弃的不记事娃娃,并无名姓,只是受师父和众位师兄恩阳,才得性命有了法名。”
“只是如今我这下山,得了个姓!”
“姓?什么姓?”癞头和尚疑惑。
那官兵志得意满般,也不言说,只指了指院子里堆陈的武器,那正中立着一杆军旗,旗子上赫然绣着个大字,正是个“戚”字。
“戚?”
“不错,如今我得了姓有了全名,戚振海。怎么样?威不威风?”说话间那官兵又开心笑了起来,等笑声歇了才沉声道:“也正应了我这名字,这山匪虽然剿灭,却还有海匪更加猖獗。我自得了这个名姓,这枯林寺院便是与我无缘了。”
癞头和尚起身朝着眼前的师兄躬身行了一礼。
……
寺院一处禅房有个青衣道人端坐,正是那昆仑来的忘机道人。
他身侧的软草上安躺着一个褴褛乞丐模样的男子,如今不知何故依然昏迷不醒。青衣道人将诊脉的双指收入袖中,凝眉不解。
“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
王云见这道人诊完脉走到道人跟前将他扶起,连着虬林也赶紧凑头过来!
“怪!怪!怪!”青衣道人双手笼在袖里,似有想不通的疑惑。
“怪?什么怪?”神麟从打坐调息中睁眼看来。
“我欲以一缕灵气游丝穿走他的经络脏腑,好检明他的身体受损和昏迷因由!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缕灵气游丝只入得皮肤寸许,若是寻经找脉实在艰难,不得门入。”
神麟起身走到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闭目在地的褴褛男子,径自伸手点指在躺地男子的额心。谁知刚一触及那人眉心,又立即缩手回去,疼得他一阵呲牙。
“这是个什么怪物?怎么比我还怪。”
青衣道人苦笑道:“他全身经络脏腑被一股奇怪的浑厚真气裹携,外人无法窥探,你以何力予之便被反以何力。”
神麟凝眉看向身侧的王云,疑惑问道:“王老兄,这小哥不是你带过来的吗?他究竟是何来历?”
王云也是一头雾水,汗颜道:“他名为吴华阳,也没说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认真说起来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只是相见投缘,机缘巧合之下才不得已入了我的谋局,若说起他的真正来历我也是全然不知呀。若不,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神麟听此忽就无奈笑了起来:“王老兄不知,所谓医道不分家,如忘机兄这般世外求真问仙之人都难解病因,寻常大夫更是束手无策。”
众人凑在一处,也商议不出个什么有效可行的救治办法,各自沉思不语。
正当这时,有官兵整理好衣裳走到门前朝着王云拱手抱了一拳,看向众人道:“王大人,各位大人,此行剿匪顺遂,残余山匪已尽数连夜收押到当地县衙,我们这就告辞了!”
王云走到官兵身前同样抱了个拳,欣慰道:“振海,这番多亏了你们!我朝军伍若皆如你般儿郎,他敌何胆来犯。”
二人言罢,这戚振海便带着自家兄弟离了寺院,出得门时他深深看了眼东霞寺门,便和众兄弟一道唱着铿然军歌,就此离去重归军伍。
简茶粗饭吃了一日,那忘机道人的师弟已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见到自家师兄安然立在跟前,重又泪眼潸然。
又过一日,见这躺在地上的小哥还未清醒,神麟只好携着忘机师兄弟二人与王云辞别,说是要引领两位昆仑来客去见自家先生。临走时,留了个牌子嘱咐王云转交给昏迷在地的男子,说以后有机会可以让他来京里转转。临走时,三人身后跟了个自绑自缚的黑衣人,仔细辨认才发现竟是那匪山的二当家。
再过了一日,那虬林也与王云辞了行,说得回去复命。这虬林本是锦衣卫出身,此番特意为究捕这匪山大当家而来。原来这匪王是英宗时的内相大太监,五十多年前土木堡一役陷无数英勇身亡,他自觉无颜面对满朝文武官员,便以乍死之计携了一班心腹上山称王。只是到头来那匪王被宝剑劈碎尸骨无存,虬林也只好作罢。
山林寂静,老寺天寒。几日过后,便只有王云和那寺里的癞头和尚还在守着。
“王大人不必焦忧,我观这小先生神光饱满气韵悠长,不像是因病昏厥,更似熟睡未醒。这世间奇人不少,若这小先生身怀能异,只等他睡够了便也自然醒转了。”
王云看向这个添着柴火的癞头和尚,几日来见他也不怎言语,本以为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不曾想此时倒主动说起了话。
“哦?你还见过什么奇人?”王云来了兴致,顺着话头聊了起来。
振泽和尚咧嘴笑了笑倒似想到了什么,只是他也说不准,便也不好乱打诳语。
“若说奇,这在世之人从无中来,经一段妄有便又回到了无中去,可不人人天生神奇。”
……
二人聊得兴起,禅房软草铺上的男子眼皮连连滚动,倒是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境地。
这躺倒在地昏迷不醒的男子正是华阳,在仙矶山以一点三昧火精趋走了龙女,时过三日却一直未曾醒转。别人只以为他被那龙女所伤,这般猜测倒是差了。若论因由,全因华阳亲眼目睹那绰约女子腾然变化成一条飞天巨龙,以冲天之姿疾速遁离,龙身之姿近在眼前被他看了个真真切切。
那一瞬,惊骇与纷杂思绪乱在心里,似有许多奇怪的回忆杂陈交错,才使得思竭神衰就此昏厥不醒。
昏厥之中他反而再次进入了那些奇怪的梦境,只是当一个梦境破碎后,却又离奇进入了另外一个梦境,每个梦境又各不相同,他只能置身在一个个不同梦境中作那梦中客。
这第一梦,他置身在一片泽国,洪水淹没山川土地与海相接,山林毁塌,水漂人畜。
初一入此梦,他只觉周身四方不着一点力,闭气憋闷竟陷身在一汪深水里,水中幽昏难测其深,纵使他如何扒水上浮都距水面遥遥。
胸中气息老尽,正当他以为就此一命呜呼时,灵光一现忽忆起张老道所传的五行潜遁变化之术。这门玄术能调五行之气,能通五行之易,实为丹田经脉中混元气的分衍显化,为世间万物藏气流转的隐相。身于深水正值坎位,正是危机与生机并存时刻。
一念既起,五脏宫中自癸亥水宫立即生出一滴真水落入甲寅木宫,正所谓阴极而阳生,否极而泰来,华阳体内气机变化竟牵引体外异象,无数枯枝水草在水底生发扎根向上延伸生长,一路将华阳身体向着水面缓缓托举,水底草木又生出无数细小气泡凝汇成巨大气团,将他全身包拢其中。
当他再睁眼时已能通畅呼吸,日光透过水体折射下来,如在深水之中开辟了一方小小水宫,神秘而宁静。草木不断生长却托举缓慢,趁离着水面还有些距离,他端坐草木蓬头赶紧打坐调息。
与那仙矶山相比时境离奇变迁,华阳便觉察出如今身在梦境,只是不知这梦里又会见到何人遇到何事。
过了片刻,一团巨大的气泡破开水面,在几十道讶异至极的目光中,华阳如个浮出水面的老鳖缓缓向着岸边划水游动。
“这龙渊水深千尺,虽通大河却不入东海,竟也有个老鳖?”
众人停了手上撅石凿山的铁器仔细观察,待分辨出这水里是个活人时,岸上忽有人高声呼喊。
“快!那是个人,他还活着。快将他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