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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发地大,白线般从屋檐的青瓦垂下,门前石阶上水花此起彼伏。
连绵的雨声夹杂着压抑着的抽泣呜咽。
易楚俯在罗汉榻上已不知哭了多久,似乎自辛大人离开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
他答应以后不会再私下找她,本来是应该轻松的事,可她感觉却空茫茫地失落,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终于哭声渐歇,易楚慢慢抬头,顺手抓起身旁柔软的织物,拭去脸上的泪。
点燃火折子换过灯芯,屋子亮起一圈昏黄的灯晕。
易楚这才发现适才拭泪的竟然是刚绣好的喜帕,金线绣成的莲花晕染上斑驳的红色。
喜帕沾了泪,无论怎样都是不吉利的。
易楚心一横,用剪刀将喜帕剪了个粉碎。
暗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转瞬淹没在风雨中。
雨不停不休地下了两日,第三天,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普照下来。院子里洒落满地枯叶,叶片上残留的雨滴,折射着金黄的光线,发散出璀璨的霞光。
秋风混杂着泥土湿润的馥郁气息,令人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雨过天晴,沉闷两天的晓望街一早就喧闹起来。
商贩赶着满载煤炭柴火的牛车、骡车,壮实的汉子挑着盛了白菜萝卜的箩筐,包着粗布头巾的农妇拎着捆了翅翼双脚的鸡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晓望街顿时充满了轧轧的车轮声,咯咯的鸡鸭声还有熟人间热切的应酬问好声。
济世堂也罕见地比平日早开了一刻钟。
经过两天的伤感,易楚已平静下来,带着惯常明媚的笑容穿梭在菜市场。
深秋初冬最适宜进补,易楚在饮食上从不吝啬,买了一只小公鸡,二两干蘑菇,又切了半斤豆腐,买了两把秋菠菜。
小公鸡才两斤半,虽然小力气却挺大,挣断了双翅上的茅草绳,挣扎着想要飞。易楚险些抓不住,还好顾瑶经过,帮她拎回了家。
顾瑶还真是会做人,自打顾琛在医馆帮忙,她就时不时送点自家后院种的豆角茄子来,家里蒸了包子,煮了水饺,也常常吩咐顾琛送一碗到易家,前两天还给易郎中做了双千层底布鞋
东西不多,到底是番心意,易郎中不好推辞,诊病时就让顾琛在旁边伺候。
顾琛很有眼色,端茶水递帕子之余,默默按着易郎中的诊断记下病患的症状。
荣盛仍负责按方抓药、收诊金,空余时守着药炉制备些常用的丸药,兢兢业业。
易郎中对眼下的状况还算满意,顾琛机灵以后或许能继承自己的衣钵,荣盛老实,没有歪心思,至少当女婿不会欺负自家闺女。
万晋国的规矩是定了亲的男女不能见面,晓望街住的大多是商户,对规矩并不严苛,也不能容忍男女朝夕相处。
为避嫌,易楚自打过了婚书,白天就不去医馆,只在傍晚或夜里去陪着易郎中。
这天,易楚绣被面绣久了胳膊累得发酸,便拿了本《草木集》歪在罗汉榻上看,无意中翻到杜仲那页,忍不住便想起那夜的那个人。
结实的手臂环在她腰间,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耳际,“杜甫的杜,仲尼的仲。”
她将玉镯梳篦还他,他不收,他说,“即便你不戴也留着,好歹是我费心思选的……或许十几年后你给女儿置办嫁妆,看到了能记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知足。”
想到此,不觉又是眼眶发涩,满腹的酸楚无处诉说。
也不知现今他身在何处,后背的伤好了没有?
易楚合上书,起身挽袖研了磨,提笔想写点什么,思来想去只写下“杜仲”两字。
不禁鄙视自己,待嫁的夫君就在前头医馆,平白思量不相干的男人做什么?
正待搁笔,门外传来顾琛急切的声音,“阿楚姑娘,先生让你过前头去。”
易楚手一抖,墨落在纸上,滴了个硕大的黑点。
匆忙搁下笔,提着裙角三步两步走进医馆。
刚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脂粉香气,医馆里挤满了人,当间站着四五位女子,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插着金玉钗,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医馆的病患要么是贫寒人家要么是附近的平民商户,何曾见过这般装扮的女子,个个目不转睛地她们,几乎错不开眼。
女子们躲闪着,看上去很尴尬。
易郎中面前也坐着位穿戴不凡的少女,双手捏块锦帕紧紧地捂着鼻子,可仍有鲜血渗透帕子慢慢淌下来,混杂着泪水,涂了满脸。
易郎中倒是镇静,语气温和,“姑娘何处疼痛,可伸出手腕让在下诊脉?”
少女眼泪一个劲儿流,只是摇头。
旁边有个婆子低喝,“画屏,伸手让先生诊脉,哭能哭好了?没得丢人现眼。”
少女松开右手,只这一瞬,鼻子又有血喷出来,竟似止不住似的。
易郎中暗暗叫苦,眼角瞧见易楚进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阿楚,快将这姑娘扶到你屋里,先止住血再把脉。”
不等易楚动手,婆子已搀起画屏的胳膊问道:“姑娘房间在何处?”
易楚忙指了指后门,“东厢房便是。”
却另有一女子问道:“不知是郎中诊脉还是这位姑娘诊脉?”这人做妇人打扮,头上戴了顶帷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余小巧的下巴露在外面。
声音低柔很好听,估摸着年岁应该不大。
易郎中温文一笑,“这位姑娘并非大病,小女即可诊治,若不放心,待我看过方子再取药。”
少妇微微点头,在两位女子的搀扶下跟随着易楚进了东厢房。
易楚让画屏在罗汉榻上坐下,小跑着端了盆冷水,绞过帕子,覆在画屏的鼻梁骨上。又用手指按压两侧迎香穴鼻翅旁边的凹陷处,不过半盏茶工夫,血渐渐止住了。
几位女子同时舒了口气。
易楚柔声道:“以后若再出血,就照此处理,另外将大蒜捣成泥,敷在脚心也是好的。”
婆子暗暗点了点头。
易楚换过水重新绞了帕子对画屏道:“姑娘先擦把脸,净下手,稍后我替姑娘把脉。”
画屏松开手里的锦帕,易楚不出所料地看到锦帕上黑褐色的血块,这根本不是正常的鼻子出血,应该是倒经之症。
倒经就是女子行经时,血热气逆,经血不从冲脉下行反而上溢所致,口鼻肠乳都可出血。而血之所以热,气之所以逆,又与病患肝经郁热、肺肾阴虚相关。
待画屏收拾齐整,易楚左手托住她的掌心,右手熟练地搭在她的脉间,中指定关,食指定寸,无名指定尺,手法精准。
少妇讶异地盯着易楚的动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片刻,易楚已摸准脉象,又瞧了瞧画屏的舌苔,柔声道:“姑娘平常性情是否有些急躁,爱生闷气?或者喜用辣椒葱姜等辛辣之物?”
“我性子急,”画屏不好意思地说,“夫人跟嬷嬷也总是说我脾气太过暴躁。”
易楚笑道:“姑娘肝气郁结心火亢盛,郁热内积,癸水临来时,内热迫使经血上逆。不知姑娘以往行经,是否也有今天这种情形,还有姑娘的经期可规律,会不会提前?”
“女大夫说得半点不错,”画屏极为叹服,“我经期向来不准,要不然也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出门耽误夫人回府……以大夫之见,我这病症可有法子调理?”
易楚道:“调理的法子不难,我给姑娘写个方子,每月行经前吃上两副。不过吃药是下策,重要的是姑娘平日饮食需得多加注意,多食果蔬,少用辛辣,亦不可思虑过度。”一边说,一边来到长案前。
婆子甚是机敏,忙抻着袖子过去研墨,目光触及案上铺着的宣纸,脸色忽地变了。
少妇察觉到她的异状,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瞧见纸上的字,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少顷,冲婆子打了个手势。
婆子微微点头以示明白。
易楚正低头专心写方子,丝毫不曾察觉两人间的波动。
刚写完,婆子便殷勤地接过去,“锦红,素绢跟我一道去抓药。”呼啦啦,人走了三个,屋里顿时空了下来。
易楚失笑,只是去前头抓药,还用得着三个人?冷不防瞧见少妇已撩开帷帽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容。
少妇直视着易楚,沉声问:“姑娘见过杜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