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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楚军向着荥阳行进,他们的身后是近万人的魏军,不过这些魏军没有什么武器,分散在整条两道上,从事的也是民夫的工作。之前在刘邦面前替父老求饶的魏公子豹,这次也拿出了吃奶的力气督促将士,严令务必要满足楚军的所需。
“要不是他们打着红旗,我都看不出来他们和秦军有什么分别?”一路行来,到处都能看到把人往死里打的魏国军官,刘邦对项羽说道,他们两人一个乘车、一个骑马,齐头并进边讨论军务。就在二人不远处的路边,又有几个魏国人正在军官的监督下狠命地抽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士兵,打得那个人连哀号都发不出来了。
“我们是替他们收复三川,他们难道不该出死力吗?”项羽哧笑了一声:“到时候可是我们楚人出命去和秦人打仗。不过魏豹这次很用心,有了点大王的样子。”
这时一个探马骑着快马,冲到刘邦、项羽的车驾前。
“李由一直在向王离告急。”项羽对刘邦说道,随着楚军逼近荥阳,已经截获了好几个秦军的使者,这几个人身上都有李由的告急信,想来荥阳派出的使者肯定不止这几个,楚军截住的肯定没有漏过去的多。
“其中还有一个是他的门客,”刘邦评价道:“李由这么急,肯定是王离一直没有给他回信。”
“看来王离是不会来管他了。”项羽说道。
“那么他就会去给章邯解围吗?”刘邦问道,他们两人已经向定陶派去了报信使者。在向荥阳进军前,刘邦和项羽并不太清楚王离的位置和数量,但现在已经察觉到了这支秦军。本来刘邦认为王离肯定会来给李由解围,并认为这样也不错,能够保证项梁更从容地歼灭章邯,可没想到楚军再三戒备,却连王离的影子都没瞧见。
“看起来是了,”项羽点点头,说完又是咧嘴一笑:“和章邯一样愚不可及。”
现在楚军已经打到了三川,王离要是从朝歌南下去定陶,那等李由完蛋了,王离的粮道就一样被断了。
“只要我叔父坚守营盘,那王离就和章邯一样是瓮中之鳖。”项羽信心十足地说道:“他要是见机得快,扔下章邯跑回朝歌去,说不定还能逃回秦国。”
“嗯。”刘邦点点头,他虽然没有见过项梁打仗,不过他对项梁还是非常有信心的,项羽是项梁教导出来的子弟,项羽都这样勇悍了,那他的叔父自然更是了不起。现在楚军兵力恐怕比两支秦军加起来还多,还以逸待劳占有地利,刘邦自问就是自己指挥都不会输——他自问不如项羽,而项羽看定不如项梁,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拿下李由。”项羽接着说道:“沛公,你挑敖仓还是挑荥阳?”
荥阳是三川乃至关中的门户,而敖仓是秦军苦心经营多年的大粮库,两者地位都极为重要,都属于无论如何不能失守的重镇。
不等刘邦说话,项羽又笑了一声:“沛公,你觉得是敖仓好打,还是荥阳好打?”
刘邦沉思良久,觉得两者都是李由万万不能放弃的:“如果我是李由,我会更重视敖仓,当然,我会分兵两路,同时坚守荥阳和敖仓,但是敖仓会更重要一些——如果没有了敖仓的粮食,章邯不用说,王离也回不来了。而且没有敖仓的粮食,武信君就需要自己筹集粮草,而如果被我们拿到敖仓,等武信君消灭章邯、王离后,就可以直接挥师入关。”
“那我们就直接挥师入关。”项羽抚掌笑道。
刘邦一脸的不可思议:“少将军认为李由会重荥阳而轻敖仓吗?”
“我认为他会出城与我们一决死战,而不会坚守。”项羽说道。
刘邦的脸色显得更惊讶了:“少将军何以得知?”
“如果沛公是赵高那阉人,现在会怎么办?”项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当然是严令李由坚守!”刘邦不假思索地说道:“征发所有能动用的兵力来支援荥阳。”
项羽愣了一会儿,摇头道:“要是沛公真是秦国的郎中令,那这荥阳就有些难打了。”
说完后项羽表情一肃,朗声说道:“可我一直揣摩秦廷的心思,现在那赵高显然是把弄死李斯当成首要之事了,如果我是他,那现在我担心的就是夜长梦多,生怕皇帝回心转意把李斯放出来——可如果立刻弄死李斯,那李由帅军投降我们怎么办?”
“是啊,那样我们就可以直入关中了。”刘邦颌首道。
“不然,”项羽摇头道:“赵高不担心我们是不是会进兵关中,他担心的是,皇帝听闻李由投降震怒惶恐,结果怪罪到他头上,嫌他杀了李斯招惹来祸患;现在赵高一定很生气为啥李由还不投降,要是他先投降,那他杀李斯就名正言顺了。”
见刘邦目瞪口呆的样子,项羽笑了起来:“沛公真是忠厚长者,要是赵高是沛公这样的人,何止于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现在赵高一定会催促李由出战,他生怕李由坚守荥阳,挡住了我们的进攻,让皇帝又生出怜惜李家之情,所以若我是赵高,我现在一定要使者连发,以王命迫李由出战——而李由终究不肯送死,那他能选的方案就一条,看看我们是不是会分兵攻打荥阳、敖仓,然后他集中所有兵力和我们拼一场,要是侥幸拼赢了就再拼一场,如果能各个击破那他就救下了荥阳、敖仓还有他的家族。”
“这都是少将军猜的?”刘邦开始摇头,他觉得项羽说得虽然井井有条,但并无实在根据。
“本来我还没有把握,但现在王离的动静就是证据,”项羽大笑起来:“王离可是武城候,我只能猜秦廷的想法,而他是确实地知道,他既然不来救李由,那就说明赵高就是要害死李由,哪怕是让三川陪葬他也认为值得。”
听项羽笑了一阵,刘邦又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兵分两路,少将军帅车马兵和四成步卒去敖仓,我带剩下的去荥阳。”
项羽沉吟了一下,问道:“沛公赌李由会在荥阳一战吗?”
“是的,”刘邦点点头:“我认为他没信心拼两场,所以他只会在荥阳赌一场,如果他赌赢了,他不但守住了荥阳,还威胁敖仓的退路,能逼得少将军退兵。”
“可我要是不退呢?我拿到了敖仓的粮食,他难道要来强攻敖仓吗?”项羽反问道,看起来他似乎更倾向李由会在敖仓决战。
“但有可能会持重退兵,但如果我们占了荥阳,粮道畅通是断断没有理由退兵的。”刘邦说道:“而且国事为重,无论如何他作为三川守,都不能眼睁睁地呆在敖仓看着山东大军畅通无阻地经过他负责的三川攻入关中。”
“我倒是认为,李由会躲在敖仓,有机会就打,没机会就占据敖仓和我们还有秦廷讨价还价,若是实在救不了家族就干脆向我们投降。”项羽摇头道:“秦廷待他父子如此,哪里还会有什么忠诚?还有什么国事为重?”
“我赌他不会,”刘邦仍坚持己见:“我已经劝降过他几次,我觉得李由也知道家族没救了,但他依然不肯投降,第一就是他抛不下父子之情,所以他想的肯定不是自保而是要尽最后的努力去拯救家族;第二,就是他不是赵高那种人,他其实对秦国是有感情的,不忍背叛秦国。”
“赌了,”项羽一拍手:“我赌敖仓,我不信李由会完全不替自己想想。”
“少将军赌什么?”刘邦笑道。
“沛公有什么?”项羽笑着反问道。
刘邦把手一摊:“什么都没有,仅有的一点还是武信君赏赐给我的。”
“那沛公能输给我什么?”项羽追问道。
刘邦想了想:“那只能当着将士们向少将军道歉,说一声果然还是少将军明见万里。”
“休要激我,”项羽笑着摇摇头,举起手和刘邦击了一下掌:“便和沛公赌了,看看到底是我们谁看得准。”
……
咸阳。
皇宫前。
“李由还没投降么?”赵高冷着脸问从三川回来的人。
“三川守说要誓死守卫荥阳。”使者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郎中令的脸色。
赵高哼了一声,对使者说道:“不能让皇帝听到这句话。”
“是。”使者立刻答道,长出了一口气。
“就说李由跋扈,蔑视王命。”赵高加重语气说道。
“是。”使者再次大声应道。
赵高已经几次对二世说,李由坐视章邯苦战不救,甚至还为章邯战败而欢呼雀跃,和他那个该死的叛国贼老爹一样。只是皇帝也知道李由手握兵权,现在三川又面临楚国的攻势,下不了临阵换帅的决心。
一计不成,赵高又施一计,说服皇帝下旨给李由,让他速速出兵攻打刘邦、项羽,震慑造反的魏国人,保证章邯的粮道。
本来以为这样李由就是不反,也得出去拼命,没想到李由居然既不反,也不肯出战,还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名把皇帝的圣旨给顶回来了。
使者由赵高的两个心腹太监领着,进皇宫去向二世报告去了,赵高知道皇帝现在正在喝酒,正是极不喜欢被打扰的时候,听到李由抗命肯定会勃然大怒——不过即使如此,皇帝恐怕还是下不了换帅的决心——皇帝本质上是个很懦弱的人,除非像李斯这样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否则皇帝就不太敢把人拿下的。
“上次赐死蒙恬,还是李斯的主意,也是他利用丞相的威势,逼着皇帝下了旨意,可现在总不能叫李斯来说服皇帝下旨拿下他儿子吧?”赵高自言自语道,当初李斯生怕蒙恬是自己相位的有力竞争者,帮皇帝矫诏杀了扶苏公子不说,还一不做、二不休地冤杀了忠心耿耿的大将蒙恬,自以为可以永霸相位了。
说到这里,赵高猛地一愣,接着他的眼睛就亮起来了:“对啊,还是可以找李斯啊。”
赵高马上唤来一个心腹,让他马上去诏狱见李斯,就告诉他李由现在抗命不出,威胁朝廷说不放他全族就不会出战:“也不用说什么楚军都打到三川了,就说魏地有人叛乱,而李由要挟朝廷、抗命、不发一兵一卒,让李斯给他儿子写信,信里就是让他儿子听命出战。”
“如果李斯不肯写信,就把他小儿子提到他面前再问他写不写,说一声不就切一根手指,切光一个就再提一个,不信他不写——当初他找证人给公子们都定了叛国罪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赵高交代完毕,使者领命而去。
然后赵高又唤来另外一个使者:“去提一个李斯的门客,找一个老人,但是父母儿女俱在的,让他去给李由送信,要是他不按我们的话说,就车裂他全家——这也是当初李斯陷害蒙恬时我跟他学来的,灵得很。”
……
三川郡,荥阳。
最近李由一直密切地关注着楚军的动向,最近的情报说,刘邦、项羽已经分兵,项羽带着半数的楚军,其中包括几乎全部的车马兵,径直向敖仓开去,而刘邦则带着剩下的一半,向荥阳缓缓开来,似乎由他负责粮道和后路。
“少君,这正是出击的机会吗?”一个门客大声说道。
现在李由在召集秦军军官开会前,会先和自己的门客商议一番,做出决定后再去军事会议上通报——因为李斯的罪名,三川秦军的军心发生严重动摇,现在秦军军官在开会的时候总是默不作声,显然是生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朝廷派来的使者误认为是李由的亲信。
因此,在军事会议上得不到什么帮助的李由,只好先和门客们开个小会,至少这些人和李家的荣辱绑在一起,还能听到些真心话。
这个门客叫出声后,马上引起了一大片议论声。这些日子来朝廷一个使者接着一个,不停地催促李由出战,给他的门客也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少君不是已经说过,我们只有两千,而刘邦、项羽有五千,我们没有胜算。”另外一个门客叫道。
“可现在他们分兵了啊。”也有支持出战的,他们固然是跟随在李由身边的门客,可他们的家人有的还在咸阳,这些有家室的门客和李由一样存着万一之想,幻想若是浴血奋战一场,能用功勋打动皇帝。
“那也比我们人多,而且刘邦、项羽后援不绝,我们的援兵又在哪里?”一个门客厉声叫道,他还是单身,没有什么顾忌,之前一直主张干脆向楚军投降,大不了就带头领着楚军杀进咸阳,为老丞相报仇。
这时李由抬起手,见状吵闹不休的门客一起停下话语,齐齐地望向少家主。
“我们不出战,和上次一样,还是坚守。”李由说道。
李由做出了决定,大部分门客都默不作声,就是那些反对出战的门客听到这个决定后,同样没有人大声叫好,反而脸上都有惨然之色,他们都知道现在无论什么样的决定都不是好决定。
就在李由打算去召集秦军军官开会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卫兵来报告,说是咸阳又派来了使者。
这次的使者还带来了一个李家的门客,门客见到李由就放声大哭,双手捧着一封信呈上:“少君,这是老爷的信。”
在场的都是李家门客,李由也没有什么顾忌,结果信件当众打开,才看了一眼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封信是李斯用手指上的指血写就的,血书上让李由无论如何都要服从圣旨,万万不可要挟朝廷,以全忠全孝。
李由流着泪把这封信读给门客们听,读完后就低下头,痛哭不已。
“少君!”刚才那个反对出战,也曾经力持降议的门客见状,忍不住大声疾呼起来:“这封信有诈啊。”
说完这个人就狠狠瞪了一眼来送信的门客。
但李由举起手,再次阻止了门客之间的争论。
“我岂有不知?我岂有不知?”
李由伤心欲绝地说道:“可生为人子,岂能弃父求活?抗旨已是不忠,逆父更是不孝,不忠不孝之人,何以自立于天地间?”
“少君!”那个门客仍不死心,怒不可遏地高声呼喊起来。
“不用再说了!”李由再次摆手制止了这个门客的说辞,他抬起头,收起悲声,环顾着众门客:“今日我李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贼人虽然是我的两倍,但我仍要决一死战,你们若是要改投门户,这是最后的机会——现在求去者,我都同意。”
“少君何出此言!”那个几次大喊都被打断,力主投降楚军的门客奋力叫道:“少君待吾等恩重如山,吾等岂会临危背主?”
但满屋子的李家门客,在这个带头的表忠之后,竟是应者寥寥,就是附和的几个也是声音低沉,都听不清声音的主人是谁。
那个门客猛地回首看去,可李由面色不变,似乎有所预料,他的目光从众多门客的脸上掠过,最后停在了一个没有拼命躲避他目光的人的脸上。
那个门客双手放在地上,脸向着地面深深伏下,在地上叩首道:“鄙人才不堪大任,求去。”
“去吧。”李由点点头,声音平静地说道,接着他微微提高了一下声音:“还有谁?”
一个接着一个,门客纷纷在李由的扫视中俯身叩首。
“都去吧,诸位先生离开时,记得领走这个月的禄米。”
“少君保重。”求去的门客竟然有一多半,他们出门前向李由行了最后一礼,从此就不再是李家的门客。
这些人走后,李由看了看显得空荡荡的屋子,又把目光投回那个第一个竭诚效忠的门客,盯着他紧锁在一起的眉头,长叹道:“我倒行逆施,不听忠言,难怪众人弃我而去,你何必替我生气?这些日子里你一直劝我投降楚军,我不也没有采纳你的良言吗?为什么你还不走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这个门客里的主降派首领愤愤地说道。
“现在少君改变主意也还来得及。”另一个留下的门客说道。
李由摇摇头:“这事再也休提,要是我肯投降,刚才也就不用遣散门客了。”
“是。”第二个门客应道:“那我们该在何处迎战贼人?”
“在敖仓,”不等李由询问,主降派的首领就再次高声说道:“敖仓里面的粮食够军队十年所用,地势险要,若是有决战的机会我们就决战,若是没有我们就坚守敖仓。”
李由没有吭声,反而抬起眼,看向屋顶上方。
主降派的领袖声音都开始发抖了,他高呼道: “少君,时至今日,您还不肯听我的忠言吗?”
李由放低目光,看着那双紧盯着自己的双眼,这个门客悲愤的眼睛里,竟然也染上了泪光。
“我是个楚人,不错。可我在关中长大,我的朋友,从小的玩伴都是秦人,如果我坚守敖仓,或许楚人不会来管我——反正我已经放开了通向关中的大道,我还可以用敖仓的粮食向楚军为自己求一条活命,”李由脸色平静地说着:“可那我就是任由关中人被敌军屠戮——”
接下来的几个字,李由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我做不到的!我是大秦的三川守,我做不到纵敌入关!”
说完李由就高声说道:“传令,全军集中荥阳,放弃敖仓,看看我们有没有机会和刘邦在此决一死战,如果没有好机会我们就全军坚守荥阳。没有荥阳大道,项羽哪怕绕了过去也不过是下一个周文。”
说到这里,李由又陷入了沉思中。
“少君,”等了片刻,那个主降派领袖见李由还没有说话,就忍不住出声道:“还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了。”被门客声音唤醒的李由,又苦笑了一下:“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郎中令和少府他们,他们两个一直攻击我父子是楚人,可我真想知道,要是他们两个处在我李由的位置上,他们两个秦人能像我一样恪尽职守,继之以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