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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万小镇在静河的近旁,森林和草原的交界处。这是一个普通的小镇,静河上下、凡都周围有几十个这样的镇子。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小镇的人们就会认为这个地方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尽管这是一种臆断,但得承认这是一种可爱的臆断。这里的人一年都不会停下劳作,春天,静河的汛期到来之时,耕种的时间也随之到来。橡木的砍伐和晾晒也是在这个时候。冬天来之前,一部分人将顺静河而下到凡都去,一方面是到大的城市去过冬,另一方面则是必要的生意和往来。整个冬天,索万会忙着制作腌腊的肉食,做一整年积攒下来的修修补补的手工活,以及期待一个丰裕的来年。
木匠、捕鱼和织布也是必须的,在那个年代,能买到的东西都很贵,要过得丰富一点,就得自己做很多事情。索万人把这些事情都做得很好,把房子、家具和工具修的坚固,穿厚实的衣服,这样他们就能够熬过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的紧迫日子。索万人最做不到的事情是制盐,因为离海、盐湖和盐井都很远,他们只能从获得了塔族许可的商人那里买盐。盐的价格近年来越发高,这也是一件不小的麻烦事。
索万的土地是很慷慨的,插下铁棒都会很快发出新芽。不过索万的大多数人却过得很穷。有很多原因,但是大部分还是因为索万人要做太多没有回报的事情。
索万的大多数耕地种的是小麦,但是镇子里的穷人吃的一般是燕麦和大麦做的面包和糊糊,因为这样能多吃一些。镇子上的驴和马都不是那种高大强壮的品种,因为它们是在平静的生活中培育出来的。在农耕时节,索万的自由农民除了要耕自己的地,还要为凡都的老爷们出工,一周多则四天,少则两天。
因为林子里的橡木和索万人造船的手艺都是静河两边顶好的,所以索万的男人每年有半年的时间要额外服造船的劳役。不过在那个时候这样的劳作往往能够使人感到快乐,因为就像前面说到的,他们的手艺乃是顶好的,顶好的手艺人做手艺活的时候本身就能感到快乐。
在从前,本地人或者从凡都来的人做老爷的时候,这位老爷往往是住在镇子里的,因为这个镇子上的人也是可爱的人。自从塔族人当了老爷,他们往往就只派税务官到镇子里来,这就大大增加了索万人肩上的负担,因为税务官既要交出给老爷的那份,也要留好给自己的那份。
镇子上从前有一个专门的绅士职位,由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他必须看着镇子里的每一个孩子长大,获得他们发自潜意识的信任,能在自己的家里调解各种大大小小的矛盾与冲突。他往往要识字,能为小孩子的出生和老人的死亡写上证明。不过塔族老爷并不尊重这一项传统,他们不承认他写出来的东西,一旦有什么官司闹到塔族人的马鞭队那里去,他们在老绅士面前许下的诺言、签下的约就一概作废了。
这样一个可爱的小镇还得有一位镇务官,或者叫镇长。他往往是本地人,熟悉每年在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也得熟悉镇子里的每一户人家。一个优秀的镇务官要知道很多具体的知识,他得弄清楚镇子里哪一户人家要是领不到一些面包就过不去冬天,也得知道及时阻止静河上的渔家用网眼太小太密的渔网去捕捞,所有这些他都得知道才行。也就是说他既得知道自己需要知道些什么,又得的确具备这些属于索万镇的知识。
赶上粮食收成太少,或者在市面上没有足够的盐和蔬菜,或者造船的进度太慢会招致怒火和责难,又或者镇子的公所终于年久失修塌掉了尖顶,诸如此类的大事,所有人都等着镇务官拿主意呢。
所以我们就不难判断出,这位镇务官最好是一个圆滑又有主意,腿脚灵便又精力充沛的人,他得同时有经验和主见,既能懂得天气又能懂得人心,才能做好这个小小的长官。索万镇有一位年纪不大的镇务官,他是接了他早死的叔叔的班来做这个长官的。这位镇务官叫阿列克谢,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
识字是构建一个新的灵魂的过程,天生的灵魂用口头的语言思考,识字的灵魂用书写的语言思考。这个新的灵魂负责在身体忙于维持生命时进行思考,并在我们需要直觉和灵感时显示出存在。我们之所以说阿列克谢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不是说他能写出古雅的词汇或者复杂的从句,而是说他的这个有意识去构建的灵魂很强健、很清明,能够帮助他做更具有智慧的事。这就是那些阅读和体验给他留下的财富。
阿列克谢是一位很真诚的年轻人,他的父亲和叔叔在索万都很受人尊敬。他在凡都做了十二年见习修士,读完了凡都的僧侣们能找来的所有书。然后他在罗克赛兰的诸国云游了好一段时间。
这样我们就能看出他的本事,因为连格尔曼这样强壮的家伙最后都被抓了做奴隶去,而阿列克谢却在这几年间真实地克服了一个旅人能遇到的几乎所有困难。他非但没有丢掉胳膊或者腿,还赢得了几位大的贵族的喜爱。他用了快十年时间走遍了静河的上下游,足迹遍布罗克赛兰故土星星点点的城镇和广阔无边的原野。
阿列克谢在外面没有挣到什么钱,他把他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经历和体验中去了。当他回到故乡的小镇时,他已经是一位真正成熟的人了,但因为他总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新的地方,他的心中仍然有那种小孩子一般的勇敢和气势。
这一年他三十一岁。三年前,他带着一位忠诚的仆人回到索万接过他叔叔的班。阿列克谢从缺乏我们前面所提到的那种具体而必要的知识到成为一个老练的长官只用了一年。一位行政长官比普通人老得要快,但他也更快地成长。
但除此之外,我们说阿列克谢的内心常常怀着一种深沉的痛苦,这是一种明亮的星星面对深沉的黑夜所产生的痛苦。他用阅读和工作来排遣这种痛苦,但往往不怎么奏效。这种会真诚地因为他人的痛苦而感到困扰的人,在一三四八年的罗克赛兰和索万就必然要承受高贵而沉重的痛苦。这种痛苦在坚强的人心中会酝酿成为一种独属于人类的愤怒。
阿列克谢会把祈祷和独处的时间用来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他尊重神明,参加所有的宗教仪式,但对祂们解决现世的难题不抱什么指望。
今年的收成不好,更糟糕的是塔族今年索要的税赋又增加了。他们要更多的船,还抽走了镇子上最熟练的几个工匠跟随他们的军队往西去了。阿列克谢在这几年学到一个重要的事情,账本上的亏空最后会变成现实中的饥饿和死亡。他从书中读到过这些,但除了那些真正的天才外,人们真的学会一样东西往往需要两次,第一次从书上,第二次从生活中。
今年因为造船的事有几个塔族人要在镇子上过冬。他们是必须被好好招待的贵客。如果工期延误,他们就会因为公事发火。如果感到被怠慢了,他们就会因为私事发火。而这种愤怒是很有杀伤力的,索万小镇经不起纵火和践踏。阿列克谢感到焦躁,他需要把税务官、磨坊的主人和工匠的头领召集起来说些什么,但他需要自己先形成完整的想法。近来他的思维在重压之下有一些涣散,阿列克谢不知道这是否是衰老的症状。
在阿列克谢准备召集会议的那个中午,索万人在田地里,在磨坊里,在工坊里,在树林中毫不放松地服着他们的役。在不远之外,米哈伊尔和格尔曼走在整个队伍的前面,这支队伍松散地服从于求生的意志,在草原上做着艰难的旅行。距离索万镇还有三十公里。忽然之间,北风从行人的背后盖了过来,格尔曼抓住身旁的车栏才没有被吹倒在地。整个天空随即就像一片熔化的铅般向原野压了下去,由于之前天空特别的高和远,压下来的时候就更显得沉重。同一时刻,阿列克谢在镇公所的窗边也看到了这骇人的景象,一整块篷布摆动着越飞越高,冷风顿时从窗户的缝隙和内心的缝隙涌出淹没了他。
罗克赛兰人对铅灰色的天空很熟悉,它意味着暴雪即将到来。今年的信雪比往年早了二十多天,冬天要来了。阿列克谢仍然镇定,但他知道真正的麻烦要来了。
狂风中,整个世界都消失在一片昏黄里。即便是中午的太阳也完全无法穿透密实的云层。天地间的分界线整个溶解掉了。尽管载着炭的马车距离米哈伊尔和格尔曼仅有十余米远,但当他们摸索着找到对方和马车时,雪已经淹到他们的小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