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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的大爆炸,给整个上海带来了伤悲的氛围。爆炸过后两三个小时,天色开始暗淡下来,在西藏路与跑马厅路的街角,整齐地摆放着好几十口薄棺,这里只是大爆炸遇难者遗体集中认领的地点之一。棺木里收殓着大爆炸遇难者的遗体,每一具遗体都是血淋淋的,有的残破不全、血肉模糊,棺盖并未合上,等待着遇难者亲人前来认领。一些亲属已经确认了亲人遇难,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有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现场一片诀别的哀号,恸哭震天!天色渐渐地暗淡与这无尽的哀号,交织成战争最真实的面孔,它是那样狰狞与伤悲!
人们在悲伤的同时,无比痛恨这该死的战争!无比痛恨这该死的日本人!
在棺木停放区域的一角,一口棺木前立着一位约模二十来岁的淡妆布衣女子。这名女子身材瘦小单薄,美丽的脸颊挂满了泪水,她注视着面前棺木里的遇难者。一位中年妇女在她身旁细声地安慰她已经好久。终于,这名年轻女子开口说话了:“娘娘,我怎么这么命苦!”说完又是一阵抽泣,接着又道:“昨天匆忙之中逃了过来,衣物和生活用品什么的都没有带出来,还有这两月的工资也未结清,他想着这仗不知道会打多长时间,物价又在疯涨,住在娘娘家,不能太过拖累娘娘您们,所以他看到这交通还未断绝,便在下午过去办理这些事儿,临出门还交待我,国军在打空仗了,呆在家里安全,千万别出去。没成想到他经过大世界,却遇到了轰炸,没有想到这一别却成为永远!没有想到这蜜月还没有过完,就遇到这该死的战争!”
那女子说着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吸引了周围那些前来认领遗体民众的注意。她又擦拭了一下泪水,看到周围几个人都注意到她的说话,并没有回避这些,接着咬着牙大声说道:“好!我们的一切都没有了,房子没了,爱人没了,家没了,这些都是日本人的侵略造成的,我要报仇!我要杀日本人!等着我,报完仇我们再来团聚!”
说罢,只见她把一支纤细的银质发饰放在了棺内,果断地转身离去。
她的话语引起了大家的共鸣,现场的人都对日本人的入侵恨恨不已。
在这个遗体认领现场,正准备离开的张一浦被那青年女子的话语所吸引,他看到了那女子与丈夫的诀别一举一动。看着她转身离去的坚定步伐,张一浦也转身跟了上去。
南京路上,杨安、赵剑眉、林小荷三人走过这几百米的街区,惊惧压抑得人难以呼吸,感觉心脏似乎被人紧紧地攥着,觉得血液流动迟滞,关节僵硬,行走受阻,犹如在淤泥中行走一般。这三人都有一样的感慨: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炼狱,血腥至极,今天真是劫后余生!
从巨大的爆炸声音传来,到看到这一片血腥狼藉的街区,杨安三人深深地感到战争的无情、残酷与恐怖!
在这一刻,杨安也对师傅讲述的战争往事有了一些体会。想到和师傅在一起的生活,杨安暗暗庆幸因为有了师傅的训练,掌握了基本的自我防护方法,否则今天怕是会和那些人一样,难逃被炸的厄运。或是因为注意力无形之中有了转移,杨安的脚步也更加灵便,航空炸弹爆炸的残酷与血腥所带来对生命的巨大压抑也在这无形之中消散,似乎形成了一种安全可靠的气场,也渐渐地影响到了剑眉姐和小荷,她们也慢慢地感觉行走得轻松起来。
在南京路上行走了不到半刻钟,小海子已经没有力气啼哭了,在杨安的怀里抽泣,小荷的腿也基本恢复正常状态。杨安感觉手臂力乏,将小海子放到背后背着,也许是哭累了,小海子很快睡着了。这时,三人都平静了很多,一路行走,默默无语,心中都在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炸弹击中。
抑或是因为在杨安的提醒下提前卧倒,避免了惶惶站立暴露更多的身体,减少了受弹面,从而避免了伤亡,抑或是因为受到刚才杨安气场的影响,这让小荷、剑眉姐感觉跟着杨安有了潜在的安全感。快步行走在街上,二人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自觉地分别走在了杨安的两侧,小荷还不由地牵着杨安右腰下的衬衣,寻找安全感。行走在路上,小荷再次觉着杨安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林氏诊所距离先施这段繁华的街区略远,福伯出去不久,林小诚就心生忐忑,从小楼里出来,直到出了小院的大门。
远处苏州河以北传来密集的枪炮爆炸声音若隐若现,这声音牵动着林小诚的心。外滩方向飞机的轰鸣和重磅航弹爆炸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日军军舰防空炮火在天空中密织的火光与弹幕,这些都让林小诚忧心忡忡。小院门口,他不停地向两边担忧地远望,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寻找家人。
忽然,一辆人力车停在了身边,车夫一放下车把手,转身就扶着满身是血的福伯从车上下来,林小诚揪心地抢步上去帮忙。二人将福伯扶进了诊室,将他放在了诊室的床上,福伯忍痛对车夫道谢并坚持多付了一块银元。林小诚端过医疗器械盘,麻利地用剪刀剪开福伯右胸下的长袍,只见他的腰腹部有一道十几公分的伤口,如唇般地向外翻着,鲜血从里面缓缓地流出,汇成细流流到床上。林小诚迅速清洗伤口,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坛子,用竹片挑出黑色的药膏涂在纱布上,暂时先堵住了伤口。看着福伯右胸部插着的弹片,林小诚揪心得很。他用手轻触弹片上下的肌肤,弹片卡在肋骨中间,伤情似乎很重,不知道有没有伤着肝和肺。这时,他有点犹豫。
福伯咳嗽了一下,黑血从嘴里出来,费力地说道:“少爷,别费心了,我……恐怕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福伯,没事的,这里有祖传的补血膏、生肌膏,相信我,你一定没事的。”
福伯的右手抓住了小诚的手,身体剧烈地起伏,说道:“少爷,听我说,要不然……没时间了。”
林小诚停下手,忧心地看着福伯。
“少爷,早年我在沧州习武,和师妹结婚,世道太乱,流浪到江苏,她生病去了。后来,我……,我心神乱了,也重病,是你爷爷救了我,我也因此成了林家人……,林家从来没有把我当下人,你们叫我福伯,我自然把你们当作自己儿女……。在林家,一直是家的感觉,过了这么多年的安生日子,够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你一定要代我跟老太爷、老太太和你爸妈说谢谢。”福伯断断续续地说着,口鼻里时不时地流出血来。
“你们要赶快回老家。把我烧了……,骨灰带回去,我是林家人……好冷,呃……”,福伯又是一口血出来,林小诚心酸流泪,吴妈捂着嘴已是满脸泪水。
福伯是一个乱世漂泊武者,他的漂泊止步于一个医者的仁心与救助。在这种人生经历下,时值壮年的他感受到了林家那中医世家父慈子孝、爷孙融乐的亲和氛围,仿佛一片漂泊的浮萍终于找到了扎根的地方,他的心灵在经历漂泊辛酸与丧偶悲痛后找到了家的归宿。林家人待下人和善,宛若一家。福伯自降年龄与辈分和林修同辈,经历着中医世家的艰辛与荣衰,享受着中医世家的安生与悲欢。他没有子嗣,林小诚、林小荷、杨安自然被视如心中的儿女。生命到了尽头,林家自然是他心灵的牵挂。他想诉说心灵最后的牵挂,言语发夫心灵,怎不让人动容。
“少爷,我还担心杨安,他是老爷的心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了小院,杨安三人看到一路洒下的血迹,心里不安起来。小荷焦急地大声地喊道“大哥!大哥!大哥!”没有回应。三人循着血迹很快来到诊室门口,看到满身是血的福伯,看到血已经流到地下,已染红脸盆大小的地板。
“福伯”,三个人急切叫道。
福伯笑着,咳出了一口鲜血。抬起满是鲜血的右手招呼杨安:“安儿,小荷……快来!”
杨安、小荷二人快步从床的左侧靠上前来。
“安儿,小荷,别哭……,福伯在林家活到六七十岁,够了……林家是中医世家,到老爷这代已是四代单传,人丁不多。安儿,那年你爸为救老爷而死,老爷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儿子……”福伯连续咳出了血。
“福伯”,大家揪心地叫着。
“安儿,你小子好像一直都不会笑……,老爷一直担心你爸死在面前刺激了你,心里一直亏欠很大,还想着将小荷许给你。”
杨安、小荷满眼泪水,福伯的身形已是模糊。杨安不安地叫道:“福伯。”
福伯眼睛一亮,费力地说道:“臭小子长大了,以后要快乐地生活,对小荷要好!对林家要好!”,福伯伸出左手指向小荷,小荷懂事地伸出左手,福伯拉着小荷的手靠向杨安的手,一并抓起来,笑道:“别哭,小子……给老子笑一笑。”杨安含泪强笑一下。
福伯看着杨安的强笑,他的手松了下来,安祥地走了。
杨安愧疚至极,晶莹的泪水中映出福伯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