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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举人原本想彰显下自己的阔绰,哪里想竟有人半路截胡。当下横眉立眼道:“我已经要下一块,怎的没个先来后到?”
那来者是豪横惯的,只路过时看人群聚集,也凑过来瞧一瞧热闹,不想这糕饼看着精致,思及主子向来喜欢丹青,这几日又是脾胃匮乏,便想买些乡间小食给主子调剂下胃口。
没想到竟有人不识趣,当下被激起了兴儿,也不看郑举人,只甩一片金叶子扔在桌子上,倨傲地道:“价高者得!”
这等豪爽,四周哗然——拿金叶子买糕饼的派头可不多见,却不知他的主子是哪个败家的举子。郑举人虽然阔绰,也不过是乡间的富户,到底做不出甩金叶子的举动,可在众同乡前失了面子,叫正值热血的年轻人如何忍得?
当下他只硬着脖子为难崔忠道:“我已经先开口要买,你怎的不卖?若是不能公允,今日便掀了你的摊子!”
崔忠人如其名,处事最为忠厚,当下对着那豪奴陪笑道:“既然那位客官先开口,怎么的也要卖一块给他,客官您买下剩下的九块,我算您便宜些可好?”
那豪奴漆黑的面皮,肉丝横生,懒得废话,冲身后的几个壮奴一使眼色,竟然纷纷抽出了明晃晃的佩刀,其中一个手起刀落,咔嚓一下便削下了桌角。
这哪里是斯文人的做派?众人这才警觉这几个人的衣着不似中土人士,身上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煞气。
崔家夫妇一时惶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婉转的女声说道:“开门做生意,自然价高者得,至于这位先开口的客官,看看买别的糕饼可好?”
站在人群里的尚云天随着众人的目光一望,竟再移不开眼。只见一位若映水芙蓉般的小娘子戴着箬笠,俏生生立在了人群的后面。
原来今早琼娘赶早起身,自己亲自用那崔萍川送来的碎燕窝和枸杞等物泡发了井水,又自己调和做面,制了十块糯米白玉糕。
自己还是尚府夫人的时候,跟京城里的贵眷夫人们茹素吃斋,赶上太后她老人家来了兴致时,还主持过几场素斋筹款的义卖。成套的素斋做法渐渐熟能生巧,被太后夸赞着顺口。倒是没少洗手做羹汤,制些精致的素斋药膳讨她老人家的欢心。
现在想来,自己是随了刘氏的巧手。所以她自己蒸的白玉糕绝对不逊于宫中的供奉,是以这一两银子一块的价码还真不是漫天要价。要知前世她亲手做的糕饼在义卖最高时,可卖出一金的高价。
而崔传宝昨日吃了炖肉,心知全是这位看似柔弱的妹妹的功劳,少年嘴馋,巴望着今日继续开牙祭。所以对于琼娘要高价的叮嘱言听计从,背熟了后便捧着大托盘送糕饼去了。
可待哥哥走后,琼娘心里却生了忐忑,前世她有才女名声加持,玉手调香千金难求。可现在她不过是小乡商户,一块糕饼要一两银子……细细琢磨起来反而欠缺了底气。于是便戴了斗笠出门,远远地站人群后看着情形。
先前郑举人买了一块白玉糕时,她心里一松,心知只卖出一块便是稳赚不赔了。谁知眨眼的功夫突然冒出一群豪奴出手阔绰引来争执。
有人竞价原本是好事,可是琼娘眼尖,一下子看到了那领头的豪奴身上挂着的腰牌,在浮雕的瑞兽白泽之中一个篆体的“楚”字。
在琼娘的前世里,这种图腾还被绣在了军旗上,这原是祥瑞的白泽兽旗所到之处便是烽烟四起,屠戮不断,可不正是琅王楚邪的名号嘛!
这琅王乃是异姓王,是当今圣上的大表姐云泽夫人所生。父亲则是江东的抚远大将军楚归农的独子。
因为楚大将军当年平等南蛮之乱,万岁感念劳苦功高,亲封了楚将军为江东异姓王。楚将军去世后,便由他的独子楚邪继承了王爷爵位。
可与老将军的宽厚守礼不同,这位少年王爷自小便是荒诞离奇的行径举不胜举,偏偏承袭了老将军的一身武艺,加之用兵神准,几次用兵皆大获全胜得了圣上嘉奖,最后人心不足,开始图谋造反。
彼时琼娘已经嫁人,那一年琅王兵马突然奔袭京城,一口气到了仅离城下五百里的绕峡关。
一时间,闹得京城里人人自危。就连尚云天也赶着命人挖通了隐秘地窖,备上了干粮果品,只待京城守不住了,让妻儿躲进去避一避灾祸。
哪想到那兵马快到京城下时,那皇帝亲自前往琅王的大营,也不知说动了什么,那琅王竟然宣布退兵。最后皇帝仅以擅离职守的罪责降罚了胆大包天的琅王,将他软禁在了皇山上的念法寺内,只对外宣称是带发修行,赎偿之前战场上的杀戮罪过……
至于这位琅王最后的下场,入了深井的琼娘自然不得而知了,但大约也是敲着木鱼,数着头顶的根根白发到老吧?
但是眼下豪奴的主子气数正盛,手下的爪牙气焰嚣张,当街杀一俩个人,还真不算什么事儿!
琼娘生怕自己那忠厚过了头的爹爹再多言一句,引得那大刀手起刀落。当下她立刻出声阻拦。只是她出声之后,刘氏的心却提起来了——这要命的关卡,女儿出来捣乱作甚?
琼娘顾不得太多,只走上前去,亲自将那十块糕饼夹出,取了盛装的食盒,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白玉糕盛装了进去,极为恭敬地递给了为首的那个人。
那人见琼娘还算识趣,冷哼一声便领着人扬长而去了。
这时琼娘才对着郑举人道:“怠慢公子了,奴家拙笔幸入公子法眼,明日再做一盘,让家兄免费给公子送去若何?”
郑举人滔天的怒火早就在看清了琼娘容貌时尽消云散了。现在又得知这糕饼画作原来是出自琼娘之手,更是觉得昨日吃的糕饼到现在都唇齿生香,带着面前这小姑娘的桂花香。
唐突为难佳人绝非真英雄。就算那糕饼是琼娘亲手打包给了那蛮横豪奴的,他也责怪不起来。当下连声道开门做生意岂有不收钱的道理,只是要浪费姑娘耗费心力,多制些糕饼,他好打包带到京城,给准备拜谒的恩师品尝云云。
琼娘见这场乱局化解,也不欲在人前多留。只跟爹娘打过招呼后,便准备随了哥哥返家。
可是转身抬头之际,却与人群中的尚云天目光相接。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再看见她曾经的夫君。
他眉眼比记忆里来得更清俊,浸染官场历练来的沉稳还未来得及爬上眼角眉梢,目光中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明澈。
但初见时的心悸,已经那灌入耳鼻的刺骨的井水消退得分毫不剩。琼娘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也在惊艳地看着她。虽不知这位姑娘为何直直望着他,但是心内却满是惶恐的惊喜。
俄许间,在他满含羞涩腼腆的微笑里,她冷漠地转头离去。
前世他移情别恋,维护崔萍儿的样子让人如鲠在喉,但种种爱恨在今世压根没有发生过,她又何苦来如怨妇一般沉浸往事不可自拔。愿君一如前世仕途顺遂,但她这辈子却不想再与他扯上分毫的干系。
不过,她的确没有想到尚云天会出现在这。上辈子,他提及过曾入京试考的往事。不过因为他在考前暂住在芙蓉水镇,被车马撞倒,腿部骨折,错落了考期。后来母亲变卖了家乡的祖产,在京郊落脚,期间与琼娘在寺庙邂逅,得知他乃哥哥柳将琚西席先生之子后心存好感,几次哥哥邀请他入府闲叙时,二人得以深交,最后情定终生,婚后琼娘陪着他专心苦读,待得四年后才一朝金榜题名。
现在想来,他前世就是在此地出了意外,离被撞断腿的时日与不远了吧?
怨不得那柳萍川昨日特意赶来,除了看一看她堕入寒门的笑话外,也是打着提前与尚云天相会的盘算呢。
想起昨日柳萍川贴身丫鬟说漏嘴去探访尚公子的关节,琼娘不禁勾了勾嘴角。
既然自己今世未嫁给尚云天,那么柳萍川爱怎么勾搭就怎么勾搭吧。没了她琼娘在中间阻挠,愿他们百年好合,多子多孙!
琼娘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往下多想,不然再想到自己那今世无缘的一双儿女,眼泪便要决堤而出了。
传宝正心喜于今日赚了金叶子,不知娘亲能买什么好吃的打牙祭。转头就看见妹妹红了眼圈,连忙问怎么了。
琼娘努力眨了眨眼,只道风大迷眼,传宝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不过看出妹妹不高兴,他打定主意待得第二天时,管娘要钱,讨妹妹的欢心。
而崔家因着一片金叶子的收入,陡然富足得冒了油。
加之今日摊子上差点动了刀子,夫妻二人早早收了摊子。刘氏想到五日后就是乞巧节,特意去了布行,给琼娘扯了藕荷色的绸布。这么精细的料子,刘氏可不敢自己做,又施了一钱银子委托了隔壁的老手裁缝做一身襦裙,待到乞巧节那日,让女儿穿上一身整齐的,跟左右邻里的小姑娘们乞巧放花灯。
等到第二天,崔氏夫妻去摆摊后,传宝便陪着妹妹去了裁缝店量尺寸。
量好尺寸后,二人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顺着巷道一家家的小店闲逛。马上要到乞巧节了,水镇里有小姑娘们入夜放花灯的习俗。早晨时,刘氏给了传宝半贯钱,叫他带妹妹选买个好看的花灯回来。
因为过节,各家小店都会进些花灯来卖。
琼娘想起自己十五岁时的乞巧节时在宫中度过的,说是过节,其实就是进宫陪皇帝最爱的小女儿雍阳公主过节当个应景识趣的玩伴。
那时是自己初次入宫,虽然看似从容镇定,其实心内也是没有底,在皇家人面前的一言一行都是要深思熟虑的,下跪鞠礼不提,光是陪坐,都得腰杆挺直,回家后全身都酸疼,哪里会玩得畅快?
而放花灯这一环节,她们这些陪玩的,也不过是看着公主一个人高兴罢了。
这么一想,琼娘倒是用了心,货比三家,挑了有脸盆般大小的绢布做面的粉红花灯。
花灯的花瓣上要题写福词,一般是选了店家事先请人写好的纸条贴上。不过琼娘嫌那词都太俗气,自己管店家借了笔墨,提笔写下了一行小诗。
传宝并不识字,只觉得妹妹的字好看极了,加之写诗行云流水的模样,若是个男孩一定可以考□□名!心内不由得莫名升起些自豪之感。
待得买好,俩人便慢慢往回走去。芙蓉镇不大,除了曲折通幽的小巷子,只有一条通长的大路直通向官道。
待得俩人走在大路上时,不多一会便听到马嘶嘚嘚的声响,崔传宝转头看去,正看见一辆甚是华贵的马车直直冲了过来,而一个书生似乎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马车撞到。
他向来是直性子的热心肠,未及过脑子,身子便已经前移直冲过去,将那书生撞到了一旁,可是他却来不及躲闪,被马车一下子撞倒了。
琼娘惊得大叫着“哥哥!”可是那车轮已经从崔传宝的腿上碾压过去了,疼得传宝惨叫着一翻白眼。
不过那失了控的马经过这一遭,总算是被勒住缰绳,犹如脱力了一般喘着粗气吐着白沫倒在了地上。
琼娘连忙奔过去扶哥哥,而那被救的书生也缓过神来帮忙搀扶。
二人蹲在一处,四目相对一看,不由得都是一愣。
琼娘暗道,这难道是天生的孽缘?为何哥哥救下的会是尚云天?
而尚云天却是心内一喜,只当自己与这位小娘子甚是有缘分,竟然这般又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