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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一个时辰的山路,在刘枫的神速下只耗去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来到山脚下,距离山阳镇仅一里之遥,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有所发现。前路上横着五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应该是一家人。
“看尸体的朝向,应该是镇子里逃出来的百姓,被追击的山贼从背后射杀”,穆文不忍再看别过了头去。
刘枫走到一具中年男尸前,蹲下身子摸索一阵,从尸体背上拔出一支箭,就着月光仔细查看。
放下箭支,刘枫重重叹气:“我们都想错了,不是山贼。”
“当真?!”穆文一听不是山贼,心中不由一松。
“比山贼还要糟糕十倍!”,刘枫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是鞑子来了!”
穆文大吃一惊:“鞑子?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看”刘枫递上箭支,指着箭头上的倒钩说:“鞑靼人惯用的狼牙箭,刻了工匠的名字,不是汉字。”
穆文僵硬地笑了笑,“会不会是山贼劫过鞑子的军械,所以得到……”
“不会!”刘枫无情地打断,逼迫他面对残酷的现实,“你看这些尸体,不多不少各中三箭,排列相对整齐,应该是同时中箭,说明是多人齐射。这是其一。”
刘枫箕张虎口,就着箭支上的血迹一比,“瞧,入肉三寸,没有洞穿,射距应在110步到140步之间。”他微微眯起眼睛,“胡人惯用的骨灵骑弓,最大射程150步,吻合。这是其二”。
可能是尸体的刺激,不知不觉间,刘枫找回了前世的感觉,仿佛梦回从警之时,正在凶杀现场检尸剖案。
“最关键的线索……”他向边上努努嘴,“你看尸体周围,没有任何射偏的箭支,除了马背上长大的鞑靼人,又有谁能如此凶残,更可以随意的拥有那么多的神射手?”
随着分析逐渐深入,穆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毕竟也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一点就透。
果然比山贼糟糕十倍!
虽说现在是大狄的天下,可实际上鞑靼人对国家的控制力远不如前朝,汉人百姓与鞑靼统治者的对立几乎是摆在明面儿上的,胡人纵兵为匪劫杀汉民那是司空见惯之事,更何况还未真正纳入有效统治的岭南道了。
山贼要钱,鞑子可是要命呐!两人不敢再作停留,立刻动身全速赶路。
山阳镇是始兴县辖下七个镇子中规模最小的一个,根本没有围墙,只有一圈防野兽的又矮又薄的木栅栏。
面对比野兽更加凶狠残暴的胡人骑兵,这圈栅栏就像女人的情趣内衣,只是一件一撕就破的装饰品。
如果说宁静的刘家屯是隐于深山的世外桃源,那此时的山阳镇就像是佛经中的阿鼻地狱一般。
除了熊熊燃起的大火发出的阵阵噼啪声,四周听不到任何的动静,仿佛这里已经是一处死域。
数十具身着民团服色的刺猬,横七竖八点缀着沿街铺地的死尸,象征着3000人口的小镇曾经微弱地反抗过。
入眼之处,火光明暗闪烁,尸影摇曳扑朔,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尸体被砍得一塌糊涂,倒地的姿势也是千奇百怪,有的甚至被马蹄踏得血肉模糊。可即使如此,两人依然能轻易分辨出遇难者的性别,穿着衣服的是男尸,半裸或全裸的则是女尸。
在这一刻,布衣和华服没有任何区别,面对铁蹄和弯刀,他们都是无助的绵羊,被无情而有序的一一宰杀。
血聚成河,腥风扑鼻,穆文伸手扶墙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刘枫只是感觉略有不适。多年挣扎在死亡边缘,尸体是见惯了的,虽然没有像眼前这样的大场面,可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依然远超常人。
两人一路跨尸而过,踏血直行,渐渐接近了此行的目标。
“可能……来晚了”尽管离张翠儿的家还有一个拐角,可刘枫认为给穆文一个心理准备是有必要的。
穆文面色惨白,双拳紧握,眼中血丝密布,牙齿咬得吱吱响。显然,刘枫的话,他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咦?”转过拐角,张家赫然眼前。屋子好端端的,尚未点燃,可两人非但没有惊喜,反而倒吸一口凉气——院门洞开,门口栓着一匹战马。
难道就迟了这一步?
穆文怒吼一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手持猎刀狂奔冲去。
在他冲进院子的一瞬间,又猛地倒飞而出,猎刀脱手甩飞,铛啷落地,滴溜溜地转。
原来正赶上一名鞑子兵出门,两边撞个满怀,皆是头破血流,几乎同时倒下。大包小包的财物撒落一地。
穆文弹地而起,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丝毫不顾满头的鲜血,连猎刀也不捡,赤手空拳向鞑子猛扑过去。
一撞一摔间,鞑子兵眼前金星直冒,东南西北都辨不清,还没缓过劲儿来,只见黑影扑来,尚未看个真切,乱拳已如雷霆般道道劈落。
嘴里狼嚎连连,手下虎拳乱砸,穆文状若疯魔。鞑子兵哀号连连,呼爹喊娘,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穆文狂性大发,刘枫却依然保持清醒和冷静。
他掏出手弩上了弦,无声绕过纠缠的两人。路过时,他伸脚将猎刀踢到远处——穆文在肉搏中已占尽优势,没了猎刀鞑子兵就翻不了盘。
手弩托手平举,刘枫警惕地闪进院门。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锅碗瓢盆、箱笼罐盒、零零散散地扔了一地,花圃里的牵牛花丛踩得稀烂。
不妙!如此凌乱,不是时间久就是人数多!可不管是哪种可能,屋子里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刘枫进屋时见到了尸体,年轻男子,脑袋已被砍掉,不知滚到了哪里,右手被齐肘卸下,孤零零地落在门边的血泊里,掌中紧紧攥着柴刀……
那是张小山,张翠儿的哥哥,穆文口中的“软蛋”,同时也是刘枫身上那件短衣的原主人。
尽管是个“软蛋”,为了家人,他还是勇敢地站出来,坚定地守在门口,只是弱小使一切都成了徒劳和枉然。
仅往屋里迈了三步,张大娘仰倒床边的尸体豁然眼前,相对张小山的身首异处,张大娘是心口中刀,倒也算留了个囫囵尸首。
果然是来晚了。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刘枫惟有一声叹息。
等等!只有两具尸体!一念及此,刘枫急切地将屋里屋外看了个遍,确实没有张翠儿的踪影。
糟了!刘枫想起了什么,连忙奔出屋去,穆文犹自骑在鞑子兵身上饱以老拳,刘枫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留下活口!翠儿没死,被鞑子抓走了!”
穆文正要再次扑上,闻言又惊又喜,顿时回了魂,“没死?好!好!太好了!”
“好个屁!”刘枫骂着拽起鞑子兵,一看已被揍得不成人形,脸上黑的红的浑作一团,五官全都挤在一起,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怕是不成了。
刘枫大急,这个要是死了,上哪再去找落单的活口?连忙伸手狠狠按他人中,那鞑子兵顿时一激灵,总算没咽下最后一口气。
举起手弩,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答我的问题,给你个痛快!”时间不等人,刘枫直截了当地开出了条件,“若敢说半个不字,他定会让你生死两难!”说着一指边上满脸鲜血、痴痴呆呆,形同厉鬼血魔的穆文。
其时大狄建国十年有余,绝大部分的鞑靼人或多或少都懂一些汉语。听了这话,鞑子兵艰难地点了点头。诱惑和威胁都准确击中他心灵上的薄弱处,方才的经历太过恐怖,便是死也不要再落入那恶鬼手中。
“你们有多少人?”
“一百整”
“屋子里的姑娘,她在哪?”
“带走了……”鞑子兵的意识已经略有模糊。
“被谁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快说!”刘枫使劲儿摇他。
“被…被百户大人带走了,上面…有令,凡是容貌…出众的女子…都…都要献给…大督帅……”
“你们百户在哪儿?在哪儿?”
“方才…集合…号响,…在…在镇上最…最大的…那处宅……”鞑子兵头一歪,咽气了。
“最大的宅院?”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吴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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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夜黑如墨。
山阳镇吴员外的宅院前聚集了一片火把,照亮了近百名鞑靼骑兵,其中十人扛着光秃秃的树干充作攻城锤,一下接着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撞击着实木大门,发出了一记又一记动人心魄的“咚咚”声。
四五十名骑兵,已下了坐骑,手持弯刀圆盾围聚在院门前,静静等待着杀戮的时刻。
剩下的三十骑有所不同,他们个个身着铁环链甲,背弓悬壶,神情倨傲。远开三十步拱卫一名头顶铁兜盔,身着铁片胸甲,腰悬硕大弯刀的雄壮武官。
此人也是极为年轻,眼看着不满二十岁,眉目间还带着一丝稚嫩,但他的身躯却是粗壮到令人发指,裸露的臂膀上,肌肉块块涨起,像小山包似的。从周围部下敬畏的眼神中可以发现,那是发自内心的尊崇与拥戴。
“哼,小小一处民宅,居然如此难破?”阿赤儿已是等得不耐烦了。
身边的队副急忙劝解道:“大人莫要焦急,属下已问得真切,这可是镇里最大的富户,里面积攒的金银钱财抵得上全镇子的四成,起码值这个数儿!”说着便伸出一只巴掌。
阿赤儿一撇嘴,“哼!五百贯也算大户?”
“大人,是五千贯!”队副努力将五指叉得更开了些。
“哦?五千贯?那就是五百万钱,怪不得墙高门厚,里面有料啊!”百户大人的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去,告诉儿郎们,就说大督帅的贡品够了,让他们加把劲,待破开了大门,里面的女人谁抢到了谁先上!”
“是!”队副抚胸应命,驰马上前,大声宣布百户大人的动员令,换来阵阵狼嚎,砸门声愈发密集起来。
便在这时,带着哭腔的哀嚎声,自墙内杀猪般地扯将起来。
“外面的军爷们!莫要再砸啦,都是自己人呐!下官名叫吴进源,是大督帅亲命的员外郎,这大剑锋十里八乡的图册,正是下官亲手献给大督帅的啊,他老人家亲口答应保我的富贵啊!莫要再砸啦,自己人呐!……”
狄兵们停下手来,纷纷回望百户大人。
阿赤儿冷哼一声,从马鞍兜囊里抽出一张模样怪异的银色骑弓。慢吞吞地张弓搭箭,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竟然闭上了眼睛!
弓开如满月,引箭向苍穹。箭尖越指越高,越指越高,竟是垂直了一般,侧耳倾听片刻,弓弦瞬间松开,只听“嗖”的一声尖啸,箭支破风飞去,直上夜空。
在墙里墙外百余双眼睛的注视下,箭支慢慢地、慢慢地失去劲道,悬空瞬间直坠而下,堪堪落入了院墙内。
杀猪般的嚎叫瞬间哑然,紧跟着传出男男女女的惊慌之声。
“老爷!”
“快来人呐!”
“快!快先抬进去!”
“救人呐!”。
院墙外则是一片欢腾——“大人神勇!”
“去!换上更大的树干,给我接着砸!”
“嗷!!”
阿赤儿得意一笑,这便是他的成名绝技之一,他自己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天地落”!
骑弓插回兜囊,他心中冷笑不已:叔父答应保你富贵,可没说要保你的性命!哼哼,员外郎?什么玩意儿?捐了银钱的都是员外郎,还不是一条汉狗而已,竟敢拿叔父压我,找死!
百步开外的一处废墟,半塌的阁楼里,刘枫和穆文一动不动地趴着,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集合号响已久,只聚到了95人。刘枫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连续数了三遍,确认刚好95人。看来鞑子也不是完全没有损失。
刘枫无声摆手,两人极慢极慢地退了回来,脸色都不好看。刘枫是面沉如水,穆文却已是面无人色,那神乎其技的一箭,几乎击垮了他的自信。
“天下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箭技?这可如何是好?”穆文如此想着。
刘枫的心思却是:“绝不能给他开弓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