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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庄严的大殿之中,宇折眉如珠走玉盘的声音清脆镇定,字字浑圆。
“折眉于八月下旬,从沧郡出发,向帝都而行。沿途过了盐城郡,再过千州,九月初时,抵宁州郡。快到昆阳城之前,叶晨忽然发烧。折眉听大夫说他是水土不服,需得休息一两日再行赶路。
“但折眉此次提早出门,全是为去那昆阳的冬来会。因听说冬来会只有短短几日,折眉走到那里时,已经开始了。若再为叶晨耽搁两日,加上路上所需时日,那待折眉行抵昆阳时,那会便该结束了。
“欲待要去,叶晨却正病着;欲待不去,所行却正为此会。折眉正左右为难之际,叶晨便劝我,说他的病不要紧,休息两天就好,不用我陪在他身边。但叶晨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折眉又怎放心将他一人留下,独自前去玩乐?
“这时却有一人向折眉打包票,说他会好好照顾叶晨,让折眉不需担心,自管放心去便是。
“这人是叶府的一个老家人,四年前折眉收留叶晨时,他是叶晨身边唯一没有走的下人。折眉念他忠诚,便也将他一并留下。此次来帝都,他亦一道同行。
“折眉知其素来忠心耿耿,一向对叶晨照顾得很好。加之叶晨的病的确并不严重。折眉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分留下一半的侍卫照看叶晨,自己则按原定行程,继续往昆阳赶路。”
徐杰安听到此处,问道:“郡主可还记得日子?”
宇折眉点点头,道:“折眉记得。叶晨生病那日恰巧是九月初一,次日折眉离开那里,又次日,抵达昆阳。”
她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折眉在昆阳留了两日,两日后侍从带着叶晨赶到昆阳与我会合。当折眉向他们询问叶晨两日来起居饮食如何时,有名侍从对折眉说了一件事。
“他说,折眉走后的次日,也就是赶到昆阳那一日,叶晨身边的那老仆忽然不见了。直到第二日才回来。问他去了何处,他只说出去闲逛,因道路不熟,当日天黑之前没能找到归路,是以次日方回。
“但他们落脚的那处地方只是一处极小的镇子,从头走至尾,用不了半个时辰。而镇上就那么一家客栈,如果那老仆真的迷路,他当晚又是住在哪里?况且,以他对叶晨的忠心,按常理说,断不会在叶晨生病之时放任不管,随意出去走动。
“当时折眉也曾将那人叫来盘问,但问来问去,他一口咬定原先的说辞。折眉也无计可施,兼之叶晨的病反反复复,一路上走走停停。折眉忧心此事,渐渐便将那日之事忘了。方才听徐公公与夏大人之言,提到一个日子,这才回想起来。”
“那么,郡主抵达昆阳之日,正该是——”
“没错。”宇折眉语气沉稳,吐字清晰:“方才折眉将时日推算了一下,那一日,正是九月初三。”
此言一出,殿中有一霎那,陷入寂然之中。
宇折眉目光直视前方丹陛阶,将阶沿上那张牙舞爪的戏珠金龙从龙角到鳞甲,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被那金黄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也不愿移开目光。
不愿,也不敢。
拢在袖中的双手交握。左手握住右手,右手握住左手,带来勉强能够支撑自己的力道同时,也将双手捏得生疼。
但这样的疼,比不上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
目光往旁一寸,正是谢流尘。
一寸之隔,她能感觉到他讶异而愤怒的目光,刺得她遍体生寒,从身体的最深处开始战栗。
这样的目光之下,让她有锥心刺骨之寒。因着那目光的主人是谢流尘,而又更添三分凛冽,犹如凌迟。
但她根本没有想过避开。她在那目光里,反而于痛苦中升起一种快意。
是,我背叛了你,我出卖了你,你该恨我的!你一定要恨我!!
你的恨,是报复我的最好的方法。因为,我对你——
只听徐杰安又问道:“郡主说那日在昆阳,不知有何为证?”
她听到自己带着几分羞涩答道:“折眉贪玩,颇在冬来会上买了不少玩艺儿;并且……并且还曾因一时不忿与一女子争执,此事……还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徐杰安道:“哦?可是那女子冲撞了郡主?”
“……”宇折眉低下头,面有惭色,晕染双颊,于高贵明艳之中,忽然又添几分小儿女情态,更加夺目。
“折眉……折眉……是因那女子自夸美貌,却实是平平。是以,是以……便与她比了一回。”
她话虽然说得含糊,但旁人都听懂了。
但凡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自负容貌,何况是宇折眉这样的美人?听到有人胆敢在她面前自吹自擂,却又名不副实,自然会忍不住出言反讥,给对方一个教训。
连楼定石也带了几分笑意,道:“既有此事,想必定然有人记得郡主。”
听他这么一说,不少人随即露出会心的微笑。
方才宇折眉说此事还曾引得路人围观,既然主角是这样一个令人见之终身难忘的美人,那么,即使现在离九月已过去一个多月,也肯定还是有人记得宇折眉的。
若此事是真的,那么便足证宇折眉那日确是在昆阳,并未说谎。
殿内的气氛因这件事而松懈不少。宇折眉似乎是觉得此事颇为不雅,更兼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又添几分羞愧,一直低头不语,粉面含羞。百官见了,却只觉她现在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比先前的高贵更加引人注目。一时有不少人俱都看呆了。
楼定石环视殿中,以目示徐杰安,他会意地轻咳一声,唤回众人注意力,道:“郡主虽如此说,此事却还需再细细查证。”
徐杰安正说到这里,下方忽然有人出列,道:“皇上,臣有要事禀报。”
“说。”
只听他大声道:“前日驸马因事未曾回府,昨日公主府中来人,说要收拾驸马此行所带衣物。微臣便着人带他去料理此事。不料,那仆从搬动衣箱时失足跌倒,却从箱中滚出了此物。”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锦盒:“请皇上过目。”
楼定石看着内侍接下锦盒,吩咐道:“就地打开。”
那内侍依言而行。锦盒刚一揭开,刹时流光如焰如水,流泻开来。众人一时被刺得睁不开眼。待眼睛适应光芒之后,眯眼看去,只见盒中宝珠盈盈,光华灿生。只看了一眼,便心神荡漾,几欲伸手去拿。百官皆不约而同地别目不敢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在这金碧辉煌的宝殿之中,那一盒宝珠却分毫不减其芒,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即使对珍宝毫无鉴赏力的人,也知道这盒宝珠价值不斐,珍贵难得。
看到这盒宝珠,楼定石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先前他一直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即使在见到宇折眉这样的女子时,也不过将说话的声音略略放缓几分。
只听他沉声道:“看看盒底!”
内侍依言看去,那盒底却是一个金漆纹记,似是篆印的模样,该是四个字。他虽不识字,这几个字几乎****得见,却是识得的。当即脸色大变,偷瞥楼定石一眼,又听他命令道:“念出来!”遂战战兢兢道:“回禀皇上,盒底上有‘大内御藏’四字。”
顿时,百官哗然。
楼定石面沉如井,向徐杰安吩咐道:“去看看!”
徐杰安依言走下丹陛阶,接过内侍手中的锦盒,仔细辨认后躬身道:“陛下,确实是内府造藏。”顿了一顿,又道:“老仆还记得,这十颗火南珠,是先皇赏赐孟老将军的。”即是孟优坛早已过身的祖父。
闻言,楼定石扫过从刚才起就一直低头跪着,面无表情的谢流尘,一字一句道:“驸马可否说说,先皇御赐孟府,亲命不得赏与外人的火南珠,为何会到了你的行囊之中?”
谢流尘却似乎像是没听到一般,径自垂头,不言不语,甚至连神色也分毫不动。
楼定石接过徐杰安呈上的锦盒,突地向前一丢,正正摔在谢流尘面前。锦盒大开,火南珠滚了一地。
“驸马,你有何话可说?”
满殿生华,宛如梦幻。谢流尘听到楼定石语气不善强按怒气的质问,却只是看着那犹自翻滚不休,最后撞到金柱才缓缓停下的宝珠,几乎痴了一般,仍是一言不发。
楼定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渐渐眯起了眼睛。这个表情,连不熟悉他的人也知道,他是动怒了。
天子震怒之下,无人敢攫其锋。这时,殿下却有一人说道:“皇上,单凭这一盒珠子,又能代表什么呢?驸马出身世家,赏玩珍宝美玉不知凡几,又怎会为一盒火南珠所迷呢?”
徐杰安道:“王大人,若是别的也罢了,这十颗火南珠乃先皇心爱之物。当年孟老将军寿诞之时,先皇赐下此珠。并亲嘱孟老将军,此珠既赐与孟家,便不得再行转赠。”
说话之人正是王钟阁。听了徐杰安的话,他道:“公公所言甚是,先皇所嘱,乃是孟老将军,且并未正式下旨颁诏。后人难免一时有所疏漏。且微臣听人言道,那孟小王爷品性——不羁,想来一时忘了此物是先皇所赐,明令不得转赠他人,也是有的。”
听到他这么说,楼定石面上缓和了一些,却仍余怒未消,沉声道:“王尚书言之有理。但此事还牵涉到驸马,理当调查清楚。众卿看,驸马之事,由谁来主办清查的好?”
众人顿时一凛,心知今日最重要的事情终于来了。
由谁办,怎么办,单这人选就几乎已决定了谢流尘最后的结果。
若是亲皇一派,自然是将这位驸马爷往死里整,所有似是而非的证据最后都会变得铁证如山,说不定还会新添不少。最后不判他个死罪,至少也要是流放。
若是五族一党,那条条线索追查下去,最终定然是全盘推翻,更指说是小人构陷,驸马何其无辜,含冤下狱。结果自然是谢流尘无罪开释。
至于所谓的中立清流,一旦被任命办理这种表面是案件,实际却是皇家权臣之争的事情,纵使此人初始坚持所谓公理正义,意欲禀公办理。但迟早,也要投靠某一方,按那方意愿行事。
这不是懦弱,只是一种规矩,既然身处朝堂之中,自然得按朝堂的规矩行事。想要清高自许独善其身,那又何必往官场这浑水中走?
不过,也只有极少数的官员想到这一层。大多数人仍是觉得,前日皇上发作谢流尘时虽显得仓促草率,今日当廷对质却又出乎意料,似是真有蹊跷在其中。再摊上皇帝多年圣眷有加的孟优坛孟小王爷不争气这事儿,两两相加,皇上只怕是下决心要教训一下不懂事的俩晚辈了。
那么,现在该往哪边站呢?是该顺应怒气未平的天子之意,还是该投向五族一方?
一些自诩清流的官员,已在心中打起了鼓。
而已有派系的官员,虽然知道该为谁效力,一时间却还未想好己方有谁可堪此大任。既能揣测上峰之意将事情办妥,又有手腕给予敌对派系狠狠的打击。
楼定石的目光从下方官员们脸上一一扫过。看着他们或诚惶诚恐,或强作平定的表情,缓缓道:“既然众卿家一时想不到有谁合适,那么朕举荐一人。”
接着,他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名字:“此案便交与吏部尚书王钟阁。着王尚书暂率祥刑寺,即日主办此案,尔等可有异议?”(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