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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门檐上挂了两只气死风,烛泪堆积,已近熄灭。
吱呀一声,客栈门开,慢腾腾走出一个青衣小厮,手提一根细竹竿,嘴里嘟嘟囔囔。
小厮用竹竿挑下气死风,续上红烛,抬头瞥见无涯正一路走来,旋即堆笑拱手道:“客官,投店还是用膳?”
“小哥,我只来寻人。”无涯摸了几钱碎银递了过去。
寻人?天未亮就来消遣大爷我?小厮眼一瞪,刚想开口,却见那一块碎银亮晃晃实是喜人,慌忙接了去,暗中掂了掂,谄言道:“小人昨夜房中喜蛛吐丝,没想一出门真就遇上了贵人。客官请问来,非是小人自夸,这孙记客栈中,没一个小人不识的。”
“呵呵,小哥,数年前从白云观回来的孙道人现在何处?”
孙道人?孙二太爷!晦气,看来这银子还收不得,小厮一阵肉痛,一双眼躲躲闪闪看着无涯:“客官既是来寻二太爷的,哪用得着这些……”
“无妨,还请劳烦带路。”无涯颇有些不耐。
“客官快请,二太爷不喜噪杂,另居他处,不过,行程不远,拐过这个街角便是……”见无涯如此识趣,小厮也麻利起来,反倒显得比无涯还急。
院落极小,却极雅致,花花草草收掇的也精神。
无涯几语打发小厮后,轻轻走了进去。
油灯昏黄,透过窗棂可见屋内陈式也算富足。一个须发斑白的老道盘膝炕上,分明正是孙师兄。
无涯叩响窗棂,唤道:“孙师兄、孙师兄!”
孙道人揉揉腰背,朝无涯处看了一眼,苦笑自语道:“这人一老,腰腿不行不说,也眼花耳背起来,刚才竟听到我无涯师弟唤我,唉,原来只是风吹窗摇。瞧我这记性,便是连关窗也忘了!”
抖抖索索下了坑,孙道人拾起炕沿的拐棍,佝偻着身子,颤巍巍挪到窗前,才一抬手,耳边又听得一声孙师兄。
“无涯师弟?果真是你来了!”孙道人一把扔了拐棍,推开窗,抓住无涯双手,喜的浑身哆嗦。
“孙师兄,是我。”一别数年而已,没曾想孙师兄竟垂垂老矣,无涯也伤感不已。
“小师弟,你可等来那位前辈么?这几年,你又去了哪里?前些年听闻白云观遭难,我曾担心殃及与你,想回去看看吧,无奈腿脚坏了,小辈又忙于营生,这才作罢……,咦,小师弟,你头发怎也白了?”
“孙师兄,且容我喘口气,再为师兄道明。”眼前老道虽唠叨,却句句关切,无涯脸上带笑,心中一片暖意。
“啊呀,真真乐昏头了,来来来……”孙道人呵呵笑着,为无涯打开屋门。
无涯一进门,孙道人就拉着他的手不放,像是一松手,眼前之人便会消失一般。
无涯把这几年遭遇捡好的说了,特意隐去那些伤心事不提,满头白发也说成是修炼冒进所至。
“好!好!真是让人解气,想必白云观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恶贼们,肠子也悔青了!”孙道人听的连声叫好,松开无涯手,站起身,退了几步,笑眯眯望着无涯:“纵然师兄最大胆,也想不到师弟你有这等造化,啧啧,一个忘念峰门人已是柳书易之流拍马难及,更不必说忘念峰北宗执掌!呵呵,此等身份,世间几人?师兄能见到小师弟如此,哪怕即刻死去也含笑瞑目喽。”
说罢,指指无涯白发,又颇为心疼道:“小师弟,任他道法奇妙,也需循序渐进……”
“师兄指点的是。”
“瞧我,嘿嘿,实是人老言多,不知轻重了。莫说指点了,嘿嘿,以你如今之修为、身份,我怎敢托大称你师弟?”孙道人猛想起无涯已非当年白云观那个杂役道童,一时有些慌乱,只好尴尬笑笑,一面向无涯作揖。
“师兄怎可如此?”无涯赶紧止住,言语恳切道:“师兄与我相识时,无涯不过孤苦伶仃的孩童,那时师兄真心待我,何曾指望我日后相报?当年一点一滴,我铭记于心,一刻也未曾忘却。师兄,莫说我如今只空有其名,即便他日,我聂无涯得道成仙,在师兄面前,我仍只是你的小师弟,也不敢对师兄不尊。”
“无涯……,唉,人老就是无用,怎的老是迎风流泪?”孙道人撩起衣角擦擦眼,转身取来一盒糕点:“师弟,你星夜从忘念峰来,一路风尘,且用些糕点。只是,师兄好奇,无涯,你执掌一宗,诸事缠身怎有空到师兄这儿?”
“师兄,我即要入关修炼,因此便先来探望师兄。”
“入关好啊,出关后修为定更为精进。”孙道人点点头,又问道:“不知师弟此次入关几何时日?,”
“恐怕将近百年。”
“三年五载,师兄还等得起,百年?原来今日一见即是永别。唉、唉!”孙道人神色凄然,声声叹息。
“师兄莫要伤悲,我出关后,便会再来看你。”
“无涯师弟,我行就将木,如何等得了百年,呵呵,休要哄师兄开心……”孙道人摇头惨笑。
“师兄,我今夜来此,便是为了百年后,你我师兄弟能再相见!师兄,你看……”无涯取出紫玉瓶,倒出一粒益寿丹,那丹药略比绿豆大些,红中透亮,一出紫玉瓶,便一下夺了油灯的光晕。
“小师弟,莫笑师兄见识少,这是何物?”孙道人瞧得眼儿发愣。
“此物名为益寿丹,一年一服,每服一粒,可续命一年。只是此丹尚有不足,服过百粒后,便再无神效。”无涯淡淡一笑,把紫玉瓶放在孙道人手中:“瓶中有益寿丹一百一十粒,师兄服之,何愁等不到无涯出关归来?”
“小师弟,你要把这益寿丹送我?使不得,使不得!”孙道人连连摆手:“昔年在白云观时,听闻寻常一颗筑基丹就要白银千两。筑基丹虽好怎比得上这续命神丹?何人听说过命可用金银换的?小师弟,这益寿丹你得来定然不易。莫说百粒,就是一粒,师兄我也消受不起!”
“师兄切莫推辞,我习了忘念峰无上妙法,哪还用得上这区区益寿丹?”师兄啊,这益寿丹得来实在辛酸,无涯心中戚然,嘴上却故作轻松,又话锋一转道:“再说修道重在修心,若是我牵挂师兄,入定之时,必无法静心,心不静,杂念生;杂念生,魔障起,如何还能参悟?师兄若不肯收下,这入定不入也罢。”
话到后来,隐约有以往在白云观时,无涯依偎孙道人膝下,小儿无赖的意味。孙道人默默看着,彷如又回到了当年,也不忍再推却,一手攥了紫玉瓶,另一手偷偷拭那流泪的眼睛。
无涯定定看了孙道人一眼,长揖道:“师兄,无涯这就告辞了。待无涯出关后,定要另寻他方,让师兄寿元长驻!”
孙道人未待开口,便见眼前赤焰滔滔,无涯脚跨一只神威凛凛的异兽,如神仙一般,渐渐踏空而起。
“小师弟,保重啊,待百年后你归来,师兄我当要焚香摆席,与你再话当年!”孙道人追出门外,仰天高呼,直到再也见不着无涯的一丝踪影,才垂下头,望着手中的紫玉瓶,老泪横流:“小师弟,多谢了、多谢了……”
长空云亦淡,晨风本醒人,然无涯却似饮了醇酒一般,说不出的飘然舒畅,数十年来,一直受他人之惠,自觉无以为报,愧疚日积月累压抑心头也实在难熬,如今略去了些,竟这般痛快!
若是能荡平胸中仇怨,又该是何等景象?无涯一念至此,恨不得即刻就赶到灵墟。
火灵儿也知无涯心意,口鼻生烟,四爪刨云,连声昂嗬怒吼,如火霞流光,直向茫茫东海。
鲲鹏水击三千里,怎奈力竭化灵墟。
无涯立于海天之上,俯瞰灵墟,暗赞前人之言甚妙,此句穷尽东海之大,也画出灵墟之貌。
水天相连处,灵墟岛似鲲鹏奋翅,横贯千里,岛上林木葱葱,鸟语嘤嘤,自成一派天然气象。
无涯按空空道人的指点,没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鱼湖洞所在,怪的是,一石一木与空空道人描画的一般无异,可鱼湖洞却不知所踪。
无涯驻足停留,稍一迟疑,便有云雾袭来,须臾竟不见五指,就连火灵儿身上的赤焰也失了颜色,成了蒙蒙红晕。
这是何故?空空师尊决计不会和自己开这种玩笑,他未曾说过有这等怪事,难道古仙逍遥子前辈已离了此地,也随手把这鱼湖洞搬走了?
无涯一时大惊失色,心中空落落,百般滋味难以言说。旋又想起,空空世尊提及一曲沧桑可见古仙,忙稳稳心神,取出竹箫,强打起精神,吹奏起来。
箫声刚起,那云雾便淡了一些,待到曲终,眼前又复清朗,一石一木未变,只是多了一道溪流,一叶扁舟随波而来,一个老道半卧舟头,古冠散发,面容清瘦,一手持觞,一手垂于水面。更有五彩鱼儿,追逐扁舟,或浮或沉,或聚或散,如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那老道见了无涯,笑道:“忘忧一曲,老道已百年未闻,本以为是三绝小友来此,正奇怪,三绝小友的萧技怎不进反退?呵呵,原来是你这个娃娃!”
这定是逍遥子前辈,师尊与他结识时,尚未遭变,故而此曲仍为忘忧,无涯刚想跪拜,却瞥见逍遥子一招手,自己腰间的玉箫便慢慢飘起,向逍遥子飞去。
“娃娃,你既有寒冰玉箫信物,又能吹奏忘忧,当是我三绝小友的弟子。”逍遥子步下扁舟,端详无涯,看看火灵儿,又将那玉箫送还:“你修为全无,若不是神兽护送,想必你师尊也舍不得你孤身一人前来灵墟。呵呵,不知你到此何为?”
“老前辈,弟子聂无涯受师尊指点来此,弟子来意,家师已写在这份书信里,请老前辈过目。”无涯拜了几拜,取出信,双手托着,高举头顶。
逍遥子接过书信,又笑道:“娃娃正是有趣,前辈便是前辈,哪有老少之别,莫非还有少前辈不成?起来吧,坐一边,待我看过书信。”
无涯听逍遥子言谈风趣,不觉胆子也大了些,不过,坐下可万万不敢,仍侍立一旁,只是偷偷打量了几眼。这一望之下,倒暗吃一惊,远看面容清晰,近了看,却朦朦胧胧,说不出的怪异。
片刻后,逍遥子合上书信,叹道:“当年我爱他才华,更兼心性也与我暗合,遂不忍看他终究与我一般,便多言了几句,不曾想时机不当,让宵小寻了空子,竟使三绝小友遭此惨变。”
说罢,抬眼看着无涯:“你这娃娃也可怜,不过与妖修彼此爱慕,干他人何事?竟要毁你道脉!想以往,人修人的道,妖修妖的道,互不相干,便是结为好友、合体双修的也不在少数,哪会像如今一般水火不容?真不知这世间到底为何了。”
原来人妖之间,有过这样的岁月!无涯暗自向往,可心里却越发糊涂,凡事有因,演化如此,当非偶然,不由把询问目光投向逍遥子。
“娃娃,老道也不知究竟。”逍遥子摇摇头,嘴角一抹苦笑:“老道虽说活了三万八千多年,实则倒有三万七千年被囚在这鱼湖洞中,一步不得出。”
“前辈,谁人囚你?”
“非是他人,而是天意。若是我离开此地半步,顷刻灰飞烟灭!但若无此天意,三万七千年前,我便形神俱灭喽……”
这是为何?无涯越听越迷糊。
“呵呵,娃娃莫要心急,听我一一道来……”逍遥子一拂道袖,溪流扁舟皆不见,眼前赫然一个山洞,上书鱼湖洞三个古字,苔痕斑驳,古意盎然。
“老道我不喜他人袭扰,故而用云雾奇障摆了此阵,遮人耳目罢了,些微末技,不值一提。”逍遥子见无涯愣愣发呆,莞尔而笑,挽了无涯手,步入洞中。
说是洞,其实就是个八卦状的石室,高数丈,深数十丈,洞壁光滑,上有七彩冷光游动,时而交集,时而云散,变幻多端,令人神迷。
石室中央有一低洼处,不时有神光溢出,映射四壁,恍如梦境迷离。
“来、来、来,且坐下吧。”逍遥子话音未落,凭空而出一大一下两个蒲团。
无涯捡下首小些的蒲团,盘膝坐定,低眉屏息倾听。
“世人修道,唯求飞升,谁又知飞升之日,竟是死期?劫云虽至,奈何天门不开,劫雷滚滚不息,任尔修为最高,也难逃魂飞魄散!唉,至今老道想起那刻,仍不寒而栗……”虽已过去数万年,逍遥子忆起往事时,惊恐之色依然难掩。
飞升即是死期?!世人修道竟是自寻死路?!莫非是我听错了?无涯大惊,险些便从蒲团上跌落,也不顾失礼,抬眼直直望着逍遥子,可观他神色,分明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