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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极为难熬。武岳阳将那十二式怪招练了数遍,只练得腹中咕噜噜乱叫,收势不敢再练。塔中众人知道隔墙有耳,就不怎么说话了,各自静静地想着心事。
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事,如剧场里的无声影片,在武岳阳眼前闪过。
几个月前武岳阳还是一名普通的学生,在国立四川大学读电机工程。小鬼子的枪炮声日益迫近,学校终于停了课。武岳阳休学回家,当日被二爷爷灰袍老人掳上荒山,在山洞中被老人强逼练那十二式怪招,过了近一个月,刚下山来又误入何四的车队,被谢老二一伙山匪劫上天台山,在水牢里关了几日,最终做了山匪欲与团结会求和的送信人。回索家岭见至亲遇害,追击团结会重回天台山,血拼过后被堵到井下,机缘巧合发现了张献忠的宝藏。好不容易逃出暗道,却又追丢了特务头子马三,先被袍哥扣押在茶楼地牢,又辗转囚禁在这黑塔石室内。
短短几个月间,武岳阳从原本无忧无虑的团长少爷、国立大学知识青年到浪迹江湖、四处躲避官府追捕的通缉犯,他的身份和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巨变每每使他觉得如置身噩梦当中,苦于一直等不到梦醒的时候。
发了好一会儿呆,武岳阳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他在回索家岭送信的路上,曾被麻耗子拦住索问通行的暗语,武岳阳没有答出,麻耗子当即动手,他甩出两把飞刀,一把刺中武岳阳胸口的馒头,另一把刺中马臀。
武岳阳想起麻耗子问他的暗语来。
“黑鞋黑袜黄皮带。”武岳阳突然道,“下一句是什么?”
“啥子下一句?”艄公老孙有些发懵。
“麻子……麻六!麻耗子!”武岳阳叫道。
麻耗子直直坐起,“黑鞋黑袜黄皮带,灰衣灰腿白衬衫。咳咳!”
姚青在麻耗子下面一层,听得真切,当时她也被麻耗子拦路盘问过,听到武岳阳询问,虽不理解武岳阳怎么突然想起追问起这个问题,可也难捺心中好奇,走到门口,留意着两人的谈话。
“黑鞋黑袜黄皮带,灰衣灰腿白衬衫”。这副暗语如此贴切,形象地概括出马三一伙儿特务的衣着特征。武岳阳听麻耗子念这两句,眼里不自主地跳出当日麻耗子持刀拦路的画面。
“咳咳……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麻耗子道。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一直没猜到后半句。”武岳阳轻叹一声,又问道,“那么,‘你穿红来我穿红,大家服色一般同’。这个又该怎么对?上面的两位前辈可知道么?”
“嚯嚯嚯嚯……”魏芝祥一阵怪笑。
徐凤春也笑了几声,淡淡道:“这切口他们倒是沿用至今,早该换换了。再有人问你,记得回他‘你穿黑来我穿黑,咱们都是一个色’。”
武岳阳“哦”地答应一声,心中暗道:“粗浅有余,却不如麻耗子他们特务的切口对仗了。”又寻思道,“这两位前辈被关在这塔山十二年之久,怎么会知道袍哥的切口?有谁会透露给二人?”
武岳阳不好直接问,跟魏、徐二人打了个招呼,和衣躺下,为夜间行事而储蓄体力。
过了晌午,又熬到天黑,终于挨到蒙面女子撤离。
“嚯嚯,她走了。”魏芝祥道。
骚猴儿憋得快要发疯,不时地爬起疯狂踢打铁门,乱喊乱叫,闹累了就躺下埋头大睡,睡醒了就再胡乱发泄一气,如此反复。这会儿他听到蒙面女子已经离开,忙不迭地爬起来,“麻子麻子,钢针可是在你那?放小爷出去,快快快!”
麻耗子白日里端着铜锁摆弄了好几个时辰,早熟悉了这把铜锁的构造,当下也不看,一手攥住铜锁,一手将拗弯的钢针从锁眼探进去,摸着黑,扭了几下,铜锁应声而开。
麻耗子出石室去,下到黑塔底层,先将底层的铜锁撬了。又一层层向上,顺次放姚青、老孙、武岳阳出来,开这几把铜锁虽然没他所在的第三层那么容易,可是有骚猴儿换手,两人轮流上阵,倒也没费多少工夫就将五扇铁门悉数打开。五人来到黑塔六层,目光一齐投向铁门上那锈死的铜锁。
想撬开锈锁只能用蛮力,麻耗子抓起一块岩石砸了几下,当当当地震天响,砸得火星四溅,也没将铜锁砸开。武岳阳担心敲击声引来山下的袍哥,赶紧拦住他,“别砸了,这样不是办法。”
“不救人了?”麻耗子道。
“这么使蛮力气硬砸,不等砸开铜锁,先惊扰了袍哥。”武岳阳谨慎地探头向山下张望。
石室内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你们即便开了外面的锁,这里面的锁也能打开么?”徐凤春晃了晃双臂上的手镣,“这副手镣和脚铐不除,我们两把老骨头就是两个废人,出去后也跑不远。你们的心意我领啦,赶紧走吧,迟则生变。”
“是啊,别婆婆妈妈的了,咱们先逃出去吧!他两个好歹每日还有饭吃,咱们不走反而连累了两位前辈饿肚子。”骚猴儿苦口婆心劝道。
姚青冷冷地盯着武岳阳,等他拿主意。
武岳阳沉吟片刻,“你们想走随时都可,我绝不阻拦,这话我再说一次。他二位是我的四师叔和大师伯,无论如何,我是要救他们出去的。”武岳阳坚定道,他又扭头看着麻耗子,“今夜我要下山去,设法找几件合用的工具,我求你帮帮我。”
麻耗子咳嗽两声,问道:“你想要什么工具?”
“撬棍,铁锤,东洋钢锯。”武岳阳道。
麻耗子眨了眨一对儿死鱼眼,“这几样东西可不好找。”
武岳阳撩衣襟就要跪下。麻耗子赶紧拦住他,“我答应帮你。”
“那咱俩这就下山!”武岳阳欣喜道。
“不用,我一个人去。”麻耗子道。
“你一个人?”武岳阳皱眉问,“你是怕我拖累你。”
“是。”麻耗子又咳了几声,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武岳阳有些恼怒,说道:“两个人好歹可以相互照应,不强过你一个人么?”
骚猴儿气冲冲走到两人中间,叫道:“哎呀我的天老爷呀!到底走不走?你说你俩,一个楞头兵,一个书呆子,能不能掰扯明白了?”
麻耗子不理他,看着武岳阳说道:“要么你自己去,要么我自己去,咳咳……你来选。”
“不管怎么说,麻耗子的本事是高过自己的。”武岳阳咬了咬牙,暗劝自己不能意气用事,他强迫自己点头答应,“好,你速去速回。”
麻耗子将钢针拍在骚猴儿手里,下塔去,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嚯嚯!这娃娃下盘倒挺扎实。老四,你觉得呢?”黑塔七层传来魏芝祥的声音。
徐凤春会意一笑,“大师兄,你莫不是想收徒了?”
“嚯嚯嚯嚯……”魏芝祥笑而不答。
骚猴儿打个哆嗦,双手揣进袖子里,问姚青道:“大公子,麻子趁机溜了。咱陪他们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了,咱也走吧。”
艄公老孙帮腔道:“是呦是呦,此地不宜久留!袍哥人家决不拉稀摆带,咱们留下等死么?”
姚青看着武岳阳道:“反正已经浪费了这么长时间,不在乎多等一晚。咱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塔里候着,看麻子能不能回来。”
艄公老孙咂舌道:“这是何苦……”
姚青一眼瞪过去,老孙立即闭上嘴,不敢再说。
骚猴儿看着姚青脸色,不敢触她霉头,独自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蹲下,说句“麻子回来喊醒我”,蜷缩成一团就睡下了。
不表武岳阳一伙儿人守在塔上等着麻耗子尽快盗取工具回来,只说麻耗子下了山,借着银色月光向江畔潜行。
麻耗子原打算找条小船回到江北岸,去郝老六一伙儿袍哥歇脚的临涛茶楼,抓个袍哥严刑逼问,总要将那几件工具着落出来。可是麻耗子还未到江畔,远远见江边一片光亮。他悄悄凑近过去,从树后向江里张望,只见十来条大船首尾相连,排成了一串,泊在江边,每条船上都有手持火把的黑衣人值守。麻耗子好生奇怪,细细辨认,瞧出船上的黑衣人竟都是郝老六手下的袍哥。
“他们守在这江边干什么?”麻耗子暗道。他从树后走出,钻进芦苇丛,又向江边的停船靠近稍许。
船尾几个袍哥半坐半躺围成一圈,正喝着酒吹牛。
“哈哈,狗娃你是个没记性的,赌一次输一次,还敢偷你老汉的钱去耍,可不怕他打断了你的狗腿?”一个大鼻子中年人喝一口酒,笑道。
大鼻子中年人旁边的一个细脖子的青年道:“他是狗改不了吃屎,不只偷钱去赌,还偷钱去嫖嘞……”
“细脖子!哪个去嫖哪个去嫖了?”靠着船舷的瘦弱青年道,显然他就是前两人所说的“狗娃”了。
“细脖子”咧嘴道:“哎呦,哪个冤枉你啦?前儿个你老汉抄根木棒去‘戏春园’追你打,全县城都看见了,你还狡辩个啥?”
“狗娃”将嘴里叼着的洋烟烟屁丢到江里,“那是我喝了他的泡蛇黄汤,你莫信口胡说!”
“细脖子”又要争辩,船头走出一人,叫道:“吵啥子吵!东倒西歪可没长骨头么?站好站好!招子都放亮点!出了差错,都把你们抛江里喂王八!”
三人赶紧站起,齐齐应了一声。
船头那人又骂几声,回船舱去了。
“细脖子”撇撇嘴,低声道:“日你个龟儿子,这深更半夜的不让人睡,不知道这七星山上关了啥子人,三头六臂么?让咱们防鬼一样防着。”
“你懂啥?”大鼻子中年人道,“不是防山上的人下来,是防外面的人上去。”
“到底咋个回事?神神秘秘的!”狗娃向船头方向看了看,问道。
“是嘛,你知道就跟咱兄弟说说嘛。”
大鼻子中年人捏起酒囊,抿一口酒,咂舌道:“你们不知道,咱宜宾码头,出大事了!”
“啥子大事?”两个青年异口同声道。
“郝老六前两天抓住了一伙人!”大鼻子中年人压低了声音,“大西王张屠子的坟,被人刨了。就是这伙人,他们让舵头给困在了七星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