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百鸟朝凤(5)

肖江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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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稻谷弯腰了,我去看了一回师傅。

    又见到土庄的秋天了,一马平川的黄一直向天边延伸。

    师傅刚下地回来。他好像更黑了,也更瘦了,裤管高高地卷起,赤着脚,脚板有韵律地扑打着地面,地面就起来一汪浅浅的尘雾。走到我的面前,他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拄,下巴挂在锄把的顶端,看着我笑笑,就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来摸我的脑袋。

    “看你那双爪爪哟!”师娘嗔怪师傅。师娘也赤着脚,裤管也高高地卷起,正从屋子里往外搬凳子。

    我把从水庄带来的东西捡出来放到院子里的木桌上。有师傅喜欢的旱烟叶子,烟叶是我到金庄出活时给买的,师傅说过无双镇最好的旱烟叶在金庄;还有腊肉,腊肉是我父亲烘的,颜色和肉质都好,带给师傅的是猪屁股那一段,在乡村人眼里,猪屁股是猪身上最珍贵的部分;此外还有母亲让我捎给师娘的碎花布,让师娘做件秋衣。

    “来就来,还叮叮当当的带这样一大堆。”师娘总是要客气一番的。

    我和师傅坐在院子里,这时候夕阳上来了,土庄就晃眼得紧。远处的金黄在晚风中奔腾翻滚,我都看得呆了。师傅指着远处对我说:“看那片,是我的,那谷子,鼓丁饱绽的。”我说我知道的,师傅就哈哈地笑说对对,你在的那阵子下过地的嘛。

    我给师傅装了一锅刚带来的烟叶,师傅吸了一口,再吸一口,说没买准,金庄最好的烟叶在高昌山下,那片地种出来的烟叶才是最地道的,这烟叶儿不是高昌山下的。

    “要吃人家饭,最后还要拉屎在人家饭盆里。”一旁剥蒜的师娘给我主持公道。

    “前几天你二师兄来过一趟,说你们那边乐师钱出得很阔呢!”师傅往地上啐了一口烟痰说。

    “不多的,就是有钱的那几家大方些!”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晚饭时辰,师傅搬出来一土壶烧酒。

    十年了差不多,师傅一脸兴奋地说,火庄陈家酒坊的,那年给陈家老爷出活的时候到他酒房子里接的,没掺一滴水。

    师傅在饭桌上照例没话,低着头呼啦啦地吃,间或端着盛酒的碗对我扬扬,这时候我也端起酒碗对着他扬扬,然后就听见烧酒在牙缝里流淌的声音。

    我在土庄整整呆了三年,没见过师傅喝过一滴酒。其实师傅是有些酒量的,三碗青幽幽的烧酒倒下去,师傅的脸就有了猪肝的颜色。两个眼睛也格外的亮。

    最让我惊奇的,是那天师傅喝完酒后在饭桌上的话,那个多哟!比我在土庄听他说了三年的话还多。那天师傅说的一些话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师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只老狼,两手撑着桌面,脸向我这边倾斜着,眼睛里则是血红的光芒。他说唢呐匠眼睛不要只盯着那几张白花花的票子,要盯着手里那杆唢呐;还说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最后我的师傅焦三爷终于扛不过他珍藏了十年的陈家酒坊的高度烧酒,瘫倒在桌子上了。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

    “有时间去看看你的师弟蓝玉吧!”

    第二天起来,师傅师娘都不见了,我知道他们下地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规律得和日出日落一样的。我还是有些晕,走到屋外,院子里木桌上的筲箕里有煮熟的洋芋,这算是给我的早饭了。那些日子就是这样的,我和蓝玉每天早上都要为拿到大个儿的洋芋争斗一番的。

    站在山梁上,我回头看了看土庄,它好像老去了不少,那些山,那些水,都似乎泛黄了。

    十三

    马家大院看上去比五年前阔多了,楼房像个长个子的娃,几年光景就多出了三层。马家在木庄都习惯领跑了,还把后面的拉下一大截。老马家两层小平房起来了,木庄其他人家还在茅草屋子里忍饥挨饿,好不容易有了两层小平房,一瞧,老马家都五层了。木庄人总是在老马家屁股后面,怎么跑都跑不过。个中缘由除了老马脑筋好用以外,最主要的是老马有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娃子。几个娃出门早,据说中国的大城市都有他们的脚印。

    可惜精打细算的老马还是耗不过病痛,六十不到的人,年前还背着手在木庄的石板路上检阅风景,年后就蹬腿了。四个儿子回来奔丧,每个人都有一辆小汽车,十六个轮子一码子停靠在木庄的石板街上,成了木庄人眼里一道稀有而复杂的风景。

    游家班在马家大院里呈扇形散开。八台,也当然是八台。烟酒茶照例是不能少的,还有黄澄澄的糕点,放进嘴里又软又酥,上下颚一合拢,就化掉了。几个师兄都兴奋地交谈着,连平时话最少的三师兄都停不下口,他慌乱地说话,慌乱地把好吃的东西往嘴里扔,好几次该他的锣声响起了,他都还在为他那张嘴在奋斗。我有些火了,吼了他两声,没多久又听不见他的锣声了。

    我忽然好惶恐。从我们进到马家大院起,好像就没有人关注过这几支呜呜啦啦的唢呐。我开始以为是大家不卖力,白了他们几眼,大家精神就抖擞了不少,大师兄两个眼珠子都要给吹飞出来了,可对我们的处境仍没多少改善。人们依旧在院子里穿梭,小孩子依旧在院子里打闹,就是没人看我们。其间还有人碰倒了二师兄脚边的酒瓶子,白酒汩汩地往外流,那人像没看见一样,径直就去了。

    我正要伸手去扶酒瓶子,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猜猜,我是谁?

    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他,我的师弟蓝玉。他的手粗壮了不少,声音也变得厚实了,嗓子也由男孩儿的蜕变成男人的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潮湿了,其实我早看见他了的,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一件红色的外套招招摇摇。他的眼睛还不时地往游家班这边瞟,我没敢过去和蓝玉相认,不知道是没有相认的勇气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我的师弟蓝玉早就看见我们了,他一直没有过来,我想他不会过来了。

    但现在他却蒙住了我的双眼,让我猜他是谁。

    蓝玉惊慌地松开了手,惊讶地看着两只手掌中的潮湿,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忽然他的眼泪也下来了。我和蓝玉面对面站着,我们差不多一样高,他嘴角的胡须比我的要茂盛,身子却比我瘦弱一些。

    我忽然有了拥抱蓝玉的冲动,那种感觉热乎乎的。好多年前我们家有一条狗,黄毛,短耳朵,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刚不见的那几天还会想想它,慢慢地就忘掉了。大约过了两个月,那条狗出现在了我家院子里,一身泥污,一条腿还折了,两只眼睛弥漫着哀伤和委屈。那时候我也是这种热乎乎的感觉,跑过去抱着狗流了一回泪。

    我看着蓝玉,蓝玉也看着我,我们谁都没有动。

    师弟!我喊了一声。

    蓝玉走过来,捶了我一拳。

    “你有丢过狗的经历吗?”我问蓝玉。

    “有,丢了整整十年!”蓝玉说。

    几个师兄的唢呐一下嘹亮起来。

    晚上蓝玉没有回家,一直陪着我们。喝酒,吹牛,抽烟。

    下半夜,几个师兄都去睡觉了,人群也大多散去了。我和蓝玉坐在院子里,我把唢呐递给他,说来一调。蓝玉兴致勃勃地把唢呐接过去,苇哨刚送进嘴里又抽出来了。他把唢呐还给我,为难地笑笑说算了吧!好多年没吹了,调子都忘记了。我也笑笑说你那脑袋,十分钟就能把调调找回来。蓝玉拿来两个碗,倒了满满两海碗烧酒,我们就开始喝,一直喝到月亮下去,漫天的红霞上来,没有一点睡意。

    这么多年来,蓝玉那晚说过的话我基本都记得。甚至他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歪脑袋,大幅度地点头,掏耳朵等等这些细节,都还在我的脑海里。比如他说当年离开土庄的时候,我一个人像条野狗一样,茫然地在田间小路上走,连死的心都有了。讲到这里他就把脑袋夸张地往下缩,等脑袋落到肩上了,我才听见他喉咙里出来的那声浑浊的长叹;还有他说其实我不怪师傅,师傅让我回家是对的,要换了我,无双镇的唢呐班子早没了。我性子野,干啥都守不了多久,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讲到这里蓝玉的脖子忽然伸得老长,都快顶着头上那片红云了,他还呵呵地笑,笑完就猛灌下去一大口烧酒,脸也成了天边的颜色。

    我的生命里有很多的变化,这些变化就像天气一样地让人捉摸不定,但每次变化之前又隐隐约约地看得见一些预兆。下雨之前是一定要乌云密布的,太阳带晕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干旱,月亮带晕了,那说明接下来就该是一场连绵不绝的细雨时节了。那个木庄的夜晚,我和我的师弟蓝玉十年后相遇了,我们还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谈话,这场谈话让我隐隐地看到,也许,我的命运又到了拐角的地段了。

    十四

    老马的四个儿子比想象中的要阔得多。

    老马要入土的前一天,一辆卡车开进了木庄。

    老马的四个儿子都到庄头去列队迎接。车上下来几个人,和老马的大儿子聊了几句,老马的大儿子一挥手,庄上一群年轻人就钻进卡车里卸东西。

    一开始那些东西还是零零碎碎的一堆,让人不知所以,东拼西凑地一倒腾,我身边的师弟蓝玉惊讶地说:

    “妈的,这是一支乐队!”

    游家班呈扇形站在马家大院里,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师兄们集体陷入了某种迷惘。他们的眼神笔直地指向同一个地方,嘴全都大大地咧着,像咫尺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人变化,也像遥远的天边出现了神奇的海市蜃楼,他们最后都笨拙地完成了复杂情感下简单的语言传递。

    “到底是搞哪样卵哦!”

    “这些狗日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哎呀!”

    “哦哟!”

    …………

    天黑下来,落雨了,一开始那雨细微得让人都觉察不到,落到手背上、脸上,有些淡淡的凉意,用手一抹,什么都没有。渐渐地雨就大起来了,雨滴也变大了,砸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有些疼痛。人群就开始往屋子里、屋檐下和灵堂里拱。

    城里来的乐队还在雨中忙碌着。二师兄看着雨幕中的几只落汤鸡,说如何不下刀呢?我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意识到这个愿望着实歹毒了些,又讪讪地矫正说下石头也行的。我也赞成下石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了。但很快我发现,下石头恐怕对城里来的乐队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老马的大儿子很快招呼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帆布帐篷,还满脸堆笑给他们派烟,每个人的两边耳朵上堆满了,他还在乐此不疲地派。

    很快城里来的乐队就准备就绪了。他们的家伙比起乡村八台唢呐要复杂得多。从我见多识广的师弟的介绍我知道了,左边那一排鼓叫架子鼓,站着的那个家伙手里抱着的像机枪一样的东西叫电吉他,案板样的是电子琴。最让我惊奇的是右边的络腮胡手里攥着的那支唢呐,他的唢呐好像更长更粗,腰身没有游家班使用的唢呐腰身好,大大咧咧的一粗到底。我就想,这样粗的唢呐如何吹呢。

    “砰!”弹吉他的用手指拨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我现在还会在梦里听见那一声响,它的出现让我的梦总是充满了灰色的格调,每一次醒来,我都会双手枕着头想好久,那一声砰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不再是乐器的音符,而是极其怪异地幻化成了各式各样断裂发出的声响。譬如我正在建房,砰,房屋的大梁断裂了;或者我刚爬上高大的桑椹树,砰,大树一折为二;又或者我孤独地在一方悬崖下爬行,砰,悬崖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

    …………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木庄马家大院的那个夜晚,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声炸裂,搅乱了某种既定的秩序。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在暗暗涌动着,像夜晚厨房木盆里那团搅和完毕的面团,正悄悄地发生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

    就在那支吉他发出那声诡异的“砰”的声响的瞬间,我惊异地看见,马家大院所有一切都静止了。洒落的雨滴停在半空,在灯光下有五彩的颜色;洗菜的妇女扔进大木盆的萝卜也滞留在空中,在灯光下有耀眼的白;还有灵堂里的烛光,瞬间就收束成了一团实心的灼热,坚硬如冰;一个正在奔跑的孩子身体前倾,悬停在大门处,手臂一前一后伸展着,像一尊肉铸的雕塑。我张皇地在静止中游走,伸手去碰了一下半空里的水滴,它竟然炸裂成了一团水雾;我绷起指头弹向那团坚实的火焰,哗啦一声,散落了一桌的橘红。

    我痛苦地捂着脑袋蹲在院子里。

    “咚”,一声闷响。杂乱的噪音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震得我耳朵发麻。我站起来,发现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在继续。雨一直在下,萝卜翻滚着跌进木盆,烛火在欢快地燃烧,孩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奔跑。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我问蓝玉。

    蓝玉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丢东西了?”我摇头。“那你满院子找什么呢?”蓝玉问。

    十五

    老马的葬礼新鲜而奇特。

    乡村的葬礼不一定非得沉痛,但起码是严肃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了那头,这叫喜丧,气氛是可以鼓噪些的。老马六十不到,他的葬礼是没有资格欢欣鼓舞的。可就在他入土的头一个晚上,马家大院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喜气洋洋,那些奔丧迟到的人走进马家大院都一头雾水,以为走错了门,这里怎么看都像是老马家在娶媳妇,说在办丧事打死人家都不相信。

    让老马由死而生的,是那支乐队。

    先是几个人叮叮咚咚地乱敲一通,然后就唱开了。

    鼓捣吉他的边弹边唱,唱的过程中还摇头晃脑的。他唱的是什么我听不懂,我的师弟蓝玉在一旁跟着哼哼。我问蓝玉他唱的是什么,蓝玉说是时下正流行的,只能跟着哼哼几句,整个儿的记不住,曲子叫什么名字也记不住了。

    开始,木庄的乡亲们站在院子里,脸上都有了怒气。每个人都很不适应,脸上都有矜持的不满,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把手里的一棵白菜狠狠地摔在地上,眼神出离地愤怒,嘴里还嘟嘟囔囔,最后很沉痛地看了看灵堂。我知道她是在为死去的老马打抱不平呢!

    渐渐地,大家的神色开始舒展开了,有一些年轻人还饶有兴致地围在乐队的周围,环抱双手,唱到自己熟悉的曲子时还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哼。

    游家班站在马家大院的屋檐下,局促得像一群刚进门的小媳妇。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唢呐,才忽然想起来我们也是有活干的。

    雨停了,空气清爽得不行,干干净净的。院子里为游家班准备的呈扇形排开的凳子还在。我们过去坐好。我看了看几个师兄。

    “还吹啊?”一个师兄问。

    “怎么不吹?又不是来舔死人干**的!”我对他的怯懦出离地愤怒。

    我还拿起脚边的酒瓶子灌了一大口烧酒,悲壮得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呜呜啦啦!呜呜啦啦!

    平日嘹亮的唢呐声此刻却细弱游丝,我使劲瞪了几个师兄两大眼,大家会意,腮帮子高鼓,眼睛瞪得斗大。还是脆弱,那边的声响骄傲而高亢,这边的声音像临死之人哀婉的残音。一曲完毕,几个师兄都一脸的沮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吹,往死里吹,吹死那群狗日的。师弟蓝玉在一边给大家打气。

    我们吹得很卖力,在那边气势较弱的当口,就会有高亢的唢呐声从杂乱的声音缝隙里飚出去,那是被埋在泥土中的生命扒开生命出口时的激动人心,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划燃一根火柴后的欣喜若狂。

    我们都很快意,那边的几只眼睛不停地往这边看,看得出,眼神里尽是鄙夷和不屑,甚至还有厌恶。

    说实话,我对这群不速之客眼神里的内容是能够接受的,甚至他们就应该对我手里的这支唢呐感到厌恶才对。只是我没有想到,对我手里这支唢呐感到厌恶的不光是他们。

    一个围在乐队边唱得最欢的一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面前。他斜着脑袋看着我,表情怪怪的,像是在瞻仰一具刚出土的千年干尸。我把唢呐从嘴里拔出来,吞了一口唾沫问:干什么?

    你们吹一次能得多少钱?他说。

    和你有关系吗?我答。

    我付你双倍的钱,条件是你们不要再吹了。(未完待续)